于是,雪林姑丽留了下来,她出席对伊力哈穆的批斗会。开始,她简直不敢抬起头。她替直端端地站立在那里的伊力哈穆哥难过,胸口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她替那些随声附和、信口攻击伊力哈穆的人害羞,她不敢、不愿意看这些人的下贱的嘴巴,正像不敢、不愿意看一个外科病人的化脓的疮口。她万分厌恶那些造谣者和诽谤者,不管他们说得怎样好听,她也不想看他们,因为她从来不看长着红绿须毛的毛毛虫或长着花皮的毒蛇。她低着头来开会,却仔细地听着每一个发言和发言之间的沉默和欷歔。沉默和欷歔给了她许多力量,于是,她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触到了许多社员的目光,她们用目光交换着彼此的忧虑和同情。然后,所有的忧郁的、含泪的眼睛都集中看向伊力哈穆。“如果是我,”雪林姑丽想道,“如果是让我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果是让我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恭听这些诬蔑不实之词,我将无法忍受下去,我将无法活下去的。”
然而伊力哈穆仍然默默地站在那里,有时,他身子动一下,他抬起手来搔一搔脸颊,他把全身的重心从这条腿移到那条腿,再从那条腿移到这条腿,显然,他有些疲劳,有些烦躁了。但过上一会儿,他又放松了身体,哪怕是无可奈何也罢,他似乎站得并不那么不舒服。伊力哈穆的样子有时候像是听得十分用心,他头微微歪斜,脖子略略前伸,口稍稍张开,似乎被发言吸引住了。有时候却又像是在想别的,他的眼睛在看别的影像,他的耳朵在听别的声响,他的心被吸引到别的事物上。他的脸上偶尔也显露出愤懑和痛苦,还有嘲讽和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平静的思索,一种谦和的良善。
雪林姑丽目不转睛地看着伊力哈穆,从伊力哈穆的姿势和面孔上她好像体会到了许多。尤其她知道,伊力哈穆并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她雪林姑丽、为艾拜杜拉、为廖尼卡和狄丽娜尔,为乌尔汗和波拉提江,特别是为泰外库,为了全体社员,其中也包括那些正在用粗暴的言语损伤着他的那些人而受过的。想到这里,她的喉头哽咽了,嗓子里好像点起了一把火,发生了许多辣的、苦的、割人喉管的烟。就在这个时候,伊力哈穆略一转头看到了她,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伊力哈穆克制地、却是鼓励地向她一笑,憨厚地露出了上牙花子,笑的样子像是一个悄悄地做了好事,不追求表扬却终于被发现和表扬了的孩子。一股清凉的泉水熄灭了她喉头的火和烟,她整一整头巾,更好地坐在那里。
在停止生产开了一天会议以后,宣布第二天改为上午生产、下午开会。下午大家来开会,不知为什么屋里烟气特别大,一种刺鼻的、有毒的恶臭使人们无法进文化室。开开门吧,室内温度就会立即降到零下,有人进了屋里又被烟气臭气熏了出来,站在门口咳嗽。捅一捅用废油桶改制的铁炉子吧,屋里的烟气更大了。见到这个情况,伊力哈穆什么没说就走了,过了一会儿,他扛来了一个梯子,他攀着梯子上到了屋顶上,检查了一下烟囱,由于年久失修,烟囱堵住了,他脱下了棉衣的一只袖子,伸进一条胳臂去掏烟囱,他掏出了一团泥土、树叶和煤烟的混合物,胳臂上全是没有充分燃烧的烟灰末子,他的样子像一个煤矿工人。然后,他下了梯子,抓起几团雪洗了脸和手,这时,文化室的室内温暖和舒服了。他低头走了进去接受“批判”。在用雪洗完脸站起来的时候,他伸了一个懒腰,好像十分高兴。雪林姑丽甚至听到了他在小声唱歌,是维吾尔人最爱唱的帕哈太克里民歌:
把天下的树木都变成笔,
把江湖和海洋的水都变成墨,
把蓝天和大地都变成纸张,
也写不完领袖毛主席的恩情。
伊力哈穆的脸上一片光明。光明的脸上带着愁苦。雪林姑丽的心里一片希望。既然她信仰伟大的真主,她怎么能不相信和她一样相信真主的乡亲?
但是,雪林姑丽的光明心境被破坏了,因为她看见了泰外库,她的从前的丈夫。这个高大、强壮、粗野然而绝对正直的男子如今好像换了一个人,猥琐,委靡,一脸的晦气和苦相,好像吃多了驱蛔药片。如果说从前他像一匹野马,现在却只像一头患 了重症的呆熊。雪林姑丽一见到他,直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昨天晚上,雪林姑丽给伊力哈穆送去了一点吃的东西,她才不管章洋的禁止与伊力哈穆来往的禁令呢。米琪儿婉说:
“我打问了好多人,就是有那么一帮子老婆子在胡说八道,在讲泰外库,而且还说是咱们两个人说出去的…我追问了半天,查不出来源来,但是,人们说,似乎前几天在古海丽巴侬家里喝茶的时候听帕夏汗说起…”
“这些下流娼妇!”雪林姑丽第一次骂人了,脸涨得通红。
“这是一个阴谋,”伊力哈穆说,他甚至笑了,“我担心的是泰外库,他怎么这样容易上当…”
“我担心泰外库…”这话真使雪林姑丽热泪喷涌!
“我们应该去告诉泰外库…可又不方便,章组长住在他家,他不会允许我和他说话的…”
“我去说。”雪林姑丽第一次把一件难办的事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终于,这一次她等到了散会,偏偏章洋又把泰外库和尼牙孜、包廷贵和库图库扎尔几个“积极分子”留下了,雪林姑丽在门外等着,她几次轻轻拉开门,透过门缝,看到了泰外库的心不在焉和不耐烦的表情。终于,泰外库向门口走来。
就在文化室的门前,在一个为了每年浸泡麻纤维做套绳而挖的坑边,雪林姑丽挡住了泰外库的去路。
“请等一等!”她命令说。并不顾忌身旁还有人过路。
“您?”高大的泰外库被瘦弱的雪林姑丽吓了一跳,“您好!”
雪林姑丽并不回答他,她的眉毛立起来了,她的目光尤其严厉,她说:
“听着,我告诉您几句话:我从来没有说过您一句不好听的话,米琪儿婉姐更是没有。那些毛驴子的话语,只有毛驴子才传播,毛驴子才相信,您如果还算是个人,您自己去问清楚,并且好好地想一想吧,可伊力哈穆哥到现在担心的仍然是您…呸!您让我感到耻辱!”
雪林姑丽一甩头就走了,迈着大步,迎着寒风。她计划的本来是另一种文明得多的说法,但是愤怒使她第一次啐了别人。她威风凛凛,说了,啐了,骂了,走了,把一头孤零零的呆熊丢在了一边。
泰外库低下了头。从那一天起,他的理智和记忆似乎都丧失了,混乱了。酒醒以后,他模糊地觉到自己做了一些很冒失的事情。“活该,反正不管怎么说,他们把我写的信拿出来取笑,我永远不原谅…”他安慰自己,坚定自己的怨恨,用怨恨填补心灵的不安和空虚。他还记得:自己在一种暴怒、绝望,一种非理性的狂乱之中,在麦素木的指导下好像写了一些什么控告伊力哈穆的东西。不久,章洋找他谈了话,拿出了他亲笔写的和签了名、按了手印的材料。那材料使他自己也怵然失色,譬如说什么伊力哈穆挑拨和制造死猪事件,这明明是昧着良心胡说。他想更正和辩驳,他甚至想抗议,但是他张不开嘴,难道他能说是在醉后,在别人影响下写的吗?那他不是成了个信口雌黄,自打嘴巴的长舌妇了吗?他默认了这一切,他失去了衡量是非和真伪的能力。他好像落在了一片黑暗之中。他想躲开章洋,他从来没有当过积极分子,他更不想当批判伊力哈穆的积极分子。但是章洋没完没了地纠缠着他,又是真心诚意地关心他和接近他,章洋有时候给他烧茶,帮他扫地,使他十分过意不去,章洋要他在会上念本来就是他亲笔写下的“控告”,他无法推辞。反正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他从小就是孤儿,今后仍然是孤儿,他是戈壁滩上的一粒黄沙,他是盐堿洼地上的一株孤独的芨芨草。他开篇念了几句,念不下去了,但是章洋仍然热情地培养他,向他讲解斗争的意义,讲解伊力哈穆就是当前的马木提乡约,就是最危险的敌人。这些东西的灌输,更使他的头变成了一个装满了垃圾、死死实实、毫无空隙的筐篮——木头疙瘩。他的心似乎变成了冷冷的石块,他的血液也不再通流…就这样过了几天,他像一块木头,默默地参加了几次对伊力哈穆的批判会,在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下,雪林姑丽向他说了一些十分愤激的话。
雪林姑丽说了些什么呢?雪林姑丽说的话对于泰外库像鼓槌敲打在树墩子上,没有能发出一下清亮的反响。
雪林姑丽走了,章洋走了过来,问:
“那是谁?她和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谁。”泰外库加快了步子。
他回到家,和章洋一起喝了茶,稍稍休息一会儿,雪林姑丽似乎有两句话仍然在他耳边响。“我没有说过您的坏话,米琪儿婉更没有说过。”这话是什么意思?“伊力哈穆哥现在仍然担心您。”担心?什么是担心?他在问自己。他好像是隔着一道墙听到了邻居说话的声音,他听不清,更看不见隔壁的光辉,但是这声音是告诉他,隔壁有灯光,有人,有生活,自然这一切都不属于他。
“毛驴子!”雪林姑丽还骂“驴子”了吗?这是一根刺,似乎扎透了什么。算了吧,他挥挥手,把透风的小孔又堵住了。
章洋去主持工作组的会议,泰外库一个人躺在毡子上,一动也不动,灯捻在跳动,灯油已经不多了,泰外库也懒得坐起来添油。他干脆闭上眼睛,免得灯捻跳动看着难受。这些天,他懒得出奇,已经五天没有做饭了,每天三顿,都是奶茶就馕。章洋显然不习惯这种吃法,他都瘦了。
他听到了门声,他以为是章洋回来了,眼也没睁,一阵寒风冲向他的全身,奇怪,这个进来的人为什么不关门,这样的冬夜哪有进门不关门之理?他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一个黑影。
这是一个特别高大的女人,她的影子差不多挡住了整个门框,她穿着一件剪绒的短皮大衣,长毛绒领子翻在外面。披肩把头脸围得严严的。下身是一道长裙,露出了有些尖头的家乡的皮靴。…他屏住了气。在不稳定的灯光返照下,他看到了扩大了的爱弥拉克孜的身影。
“您在吗?”身影问。是的,她就是爱弥拉克孜。只因为泰外库躺着自下仰望,才显得身影特别高大。
“是您,爱…”泰外库坐了起来。
爱弥拉克孜不关门。任凭零下三十度的夜风吹进这间简陋的房屋,她也没有容泰外库叫出她的名字。她说:
“我今天刚刚听到了您所做的一切,您,您,我要来告诉您…”
“请坐,请坐下谈呀…”
“不。我不是来做客的,也不是来看望您的。我来是为了作证,我是来充当证人的。请,您请,请不要关门,我说一两句话就走。米琪儿婉姐姐亲手把您的信交给了我的。后来信怎么传到了外面,我也不知道,但是,这只能由我负责,与米琪儿婉姐无关。我看着您的信,来了一个伤病人,就是尼牙孜,现在他是您最亲密的战友,是您的导师和父亲了吧?我忙着照料他,这中间可能发生过什么事情吗?我没有抓住谁的手,但是,我负责,米琪儿婉姐无辜。我万万也想不到您去诬蔑米琪儿婉姐和雪林姑丽,您辱骂她们,听说您现在还成了诽谤伊力哈穆哥的勇猛斗士…您真卑鄙,真肮脏…”爱弥拉克孜的牙齿咯咯地响,她说不下去了。
“爱弥拉克孜,您听我说…”
“不要叫我的名字,”爱弥拉克孜像被火烫了似的叫道,“从此,我不认识您,”她的声音呜咽了,“我难过,只是因为我后悔…看您的信的时候我流了那么多泪,我还以为我碰到了一个真正的男子,一颗纯洁和热烈的心…谁想到您是这样地不可救药地愚蠢。尤其可恶的是,您竟然那样心地卑劣,竟然听任,不是听任,而是和那些毒蛇一起去毁掉那些您本来应该尊敬和珍重的东西…您使我永生永世感到不是您而是我自己可耻、下贱、丢人!”
夜风灌满了小屋,水桶里的水正在冻结。煤油灯捻的光焰最后跳动了一下,熄灭了。在爱弥拉克孜的高大的身影的背后,在树影之间是闪烁的寒星…爱弥拉克孜转身离去。
泰外库屏神静气,任凭刺脸的寒风吹打着他,他没有穿棉衣,人好像快冻僵了,心里却感到了一丝丝暖气。
过了好长时间,似乎一切都凝结在那里了,地球已不再转动,时间已不再流逝。泰外库忽然站了起来,他穿上靴子,戴上帽子,却没有穿棉衣,他一件绒衣就跑了出去,向爱弥拉克孜走去的新生活大队那个方向追去,他奔跑着,跨越着,深一脚浅一脚。风越来越大了,把屋顶和树枝上的积雪吹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脸颊反而热一些了。他迈着大步,奔跑着,像一匹好马一样地跳跃着,一溜烟来到了坟地旁边。这就是那一次泰外库为爱弥拉克孜解围,后来把手电筒借给了她的地方。他停了一下脚步,定睛向前看了看。下弦月已经升起,照着左面的荒滩、堵坟墓和右面的大片农田,照着前面的伸延到远方的大路,现在,荒滩、农田和大路又都隐没在统一的白雪的覆盖之下。白雪青光之中,泰外库看到了一个匆匆移动的小黑影…那就是她。
泰外库加快了步子,很快,他已经走近了,离女医生只剩了二三十米远。他已经利用月光看清了爱弥拉克孜的大披肩,看到了她的肩背在走路的时候的摆动,看到她的有力的腿怎样迈上高坡,又怎样走下了低地,他还看到了下弦月送过来的杨树影,一道又一道地从她的背影上飘摇而过。他多么想追上去,走近她,拉住她的手,和她好好地谈一谈啊。在那一次她送还电筒之后,在伊力哈穆家土炉前的疯狂发作之前,他想了多少话要在下一次会面的时候告诉给她呀:他要向爱弥拉克孜诉说自己的过去和未来,诉说自己的过失和自己的天良,诉说自己的孤独和欢乐,诉说自己的好朋友和坏朋友,自我批评和今后的打算与愿望…他要披肝沥胆、敞开自己的灵魂、倾听爱弥拉克孜的检验、评论和解剖,从此爱弥拉克孜就是他最好最好的友人,哪怕她并不愿意成为他的妻子…
今天,他又见到了爱弥拉克孜,爱弥拉克孜又一次来到了他的不成样的房间。他的不成样子的生活…已经完全崩溃了…他能和她谈什么呢?姑娘呜咽了和愤怒了,这是他造成的啊。
他离爱弥拉克孜更近了,再迈几步,他就又可以看着她的骄傲的、轮廓分明有力的脸庞,他就可以哪怕是略微为自己解释那么一两句,或者是请求她的原谅,安慰一下她的心了…然而,他止步了。
“…我不认识您!”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这好听的,却是宣判死刑的声音…他感到,他的身躯已经是彻骨冰凉了。
原来,已经到了离新生活大队医疗站不远的地方,他远远地看到爱弥拉克孜走近了医疗站的门,看到她在摸口袋,掏出钥匙,开锁的爱弥拉克孜走进去了,门砰地一声关得紧紧的,紧接着,电灯亮了,是爱弥拉克孜在拉窗帘,然后窗帘上映出了爱弥拉克孜的剪影,那样可爱,那样娴雅,又是那样孤独…看样子,姑娘在看书吧,但是,没有多久,她的头伏在桌子上,她的肩在一动一动,她又哭了。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泰外库呻吟着,悲痛欲绝,他抱住了一棵路边的小树,才使自己没摔倒在雪地里。
远方又出现了一个黑影,稳定,从容,大步向这边走来。泰外库转过了身,他冻得嘚嘚地发抖,他不想见任何人。
但是那人走到了他的身边,似乎在观察着他。泰外库自然用背背对着那人。
“泰外库!”
正在发抖的泰外库又是一个冷战,是伊力哈穆的声音,他转过了身。他看见了伊力哈穆,穿着山羊皮领子的崭新的黑条绒面棉大衣,他的眉毛上和胡须上,以及帽沿下面全是冰霜,他像一个白发老人了,然而,他的眼睛里跳跃着欢乐的火星,连泰外库都觉得了。
“我从县里来。”他解释说,“您为什么没有穿棉衣?”他拉住了泰外库的手,“我的胡大!这么冷,您会生病的…”伊力哈穆脱下了自己的短棉大衣,披在了泰外库身上。
泰外库又是一抖。他拿下棉衣往伊力哈穆手里一推,仍然穿着一件绒衣跑回去了,他好像是怕伊力哈穆追上来,跑得飞快。
伊力哈穆皱了皱眉,用手拂了拂脸上的冰霜,他看了看医疗站的房屋,这才恍然泰外库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又吐了口气。“会好的,”他自言自语说,“一切都会很好。”他又说。抬起大步,像一个接受检阅的战士,他向着泰外库身影活动的方向走去了。
小说人语:
六十年,已经写了一千五百万字了。
然而这一段,尤其是爱弥拉克孜谴责泰外库这一段,什么时候重读什么时候会把小说人自己激动得热泪盈眶、泪流如注,读一次大哭一次。
因为爱。因为尊严。因为痛心疾首!痛心疾首!痛心疾首!
陆文夫兄曾经婉转地说,本小说人首先是诗人。然而,这一回是小说,真正的小说,是戏也是情,是正义也是痛苦,是爱也是顿足,是严丝合缝的情节故事。
终于,小说人找到了自己,在幽默与游刃有余之外,在老练与左右逢源之中,找到了四个字:
痛心疾首!
第五十二章
?
伊力哈穆冒险到县里去 中央的新文件
乌尔汗被审讯被强迫
事情发展到了极端,也就走向了反面
?
这天下午,伊力哈穆冒“险”去县上走了一趟。他的担忧和困惑是这样深远,他急于找领导同志谈一谈,他坐上班车,心中很不平静,三个多月以前,他在这里出席了先进社队的学大寨动员会,还得了奖。过去,从在这里确定县的建制的一九五二年起,他不知有多少次到这里来开会、学习、出差办事。即使有很紧急的任务也罢,他一坐上通往县镇的班车,就有一种旅行者的心旷神怡之感。我们的生产队长确实是太忙了,他们整天忙着拾掇那几千亩地,几道渠;不论是星期天还是星期五星期五是穆斯林的祈祷日。,不论是古尔邦节还是落下第一次雪的日子维吾尔风俗,有时在一年的初次落雪的日子举行宴会、联欢、朗诵诗等活动。,他们难得有换一换环境的机会。因此,一旦他要到县里去,一旦行走在布满林荫的大路之上,过桥跨渠,绕行河滩,最后经过县城上以卖过油肉和大半斤(二百五十克拉面)而著名的饭馆,经过门市上是二层小楼,背后有一个占地好几亩的大果园的邮电局,经过有五间门脸那么大的百货店,来到县委会的时候,他总是感到特别舒畅、开阔,好像他是一个受到欢迎和招待的客人。但是今天,他的心情是沉重的,他左顾右盼,甚至还有点怕人,他不希望有什么人看见他是到县委去,他怕会受到阻拦、留难。他来到县委门口,甚至心怦怦跳了两下,本来是自己的县委会,如今,却需要他用一两分钟来平静下来并鼓起勇气走进去,这使他不能不苦笑了。
他向收发室说明自己是来找县委书记赛里木同志的,收发告诉他,今天全天召开县委扩大会,不接待来访者,在伊力哈穆说明自己来自不算太远的跃进公社以后,收发用电话联系了一下。赛里木在电话里对伊力哈穆说:
“少见啊,队长兄弟!您的日子还好过吧?好,好,等一会儿我们谈一谈,请不要走,请到招待所休息一下…”
于是伊力哈穆被引到了招待所,不安的心情随着赛里木电话里的亲切的声音消除了一些。下午三点多钟,招待所的房间又明亮、又暖和。炉灶在过道里,火墙在房间里,屋里没有煤烟,只有一股新拆洗的被单的肥皂味和永远的莫合烟味儿。屋里摆着三张木床,有一张床上正有一个人睡在那里,那人用帽子遮住自己的脸,打鼾打得很起劲。伊力哈穆悄悄地坐在另一个床上,很后悔自己没有携带什么学习材料来。他发现在挂衣服的架子下面,为了怕衣服蹭上灰,在墙上用图钉钉着两张报纸,他便轻轻走了过去。谁知报纸是横着钉上的,伊力哈穆又不是那种具有倒着认字的能力的学者,他便歪过脖子,用手捋着一个又一个字母轻声读报。虽然是好多天前的报纸了,而且是用这样一种特殊的姿势来阅读,重温国内外的大好形势与各地革命和生产的捷报,仍然使他愉快。直到那个打鼾的客人坐了起来,走了过来。
他伸直了脖子,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陌生的邂逅相遇的人,那人头上戴着一个细毡子做的,系着黑绸子带,有点像个小船、两端翘起的帽子,头发还比较黑,微翘的胡子却差不多全白了,伊力哈穆看着他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那人见了伊力哈穆,眼皮一撩,哈哈笑了起来:
“萨拉姆来依库姆!您不是伊力哈穆吗?”
“哎来诊库姆哎萨拉姆,”伊力哈穆赶紧答礼,“可您是谁呢?”
“哇依小伙子,您把我忘记可不应该啊!您忘了一九六二年咱们一起坐着长途客运汽车从乌鲁木齐到伊犁来了吗?”
“原来是您!”伊力哈穆欢呼起来,他想起了那个健谈和爱唱歌的“黑胡子阿哥”,“您是米吉提采购员,对不对?可才两年多,您的胡子怎么这样快就白了呢?”
米吉提采购员微笑着,用手捋着自己的胡子,似乎为胡子的变白而得意。
“您知道么,那个和您坐在一排,您认为他也是采购员的干部,就是这里的县委书记赛里木同志呢!”
“我当然知道了。我们已经打过不止一次交道了。至于我说他是采购员,”米吉提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子,“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吧,您说呢?”
“没有的,没有关系。”伊力哈穆笑着说。
“您刚才问我,胡子为什么白了,让我告诉您,”米吉提的态度有一些严肃了,“俗话说,第一次见面的穆斯林是朋友,再次见面的穆斯林便是亲人。我们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您就是我的亲兄弟,我可以把我的生活告诉您。您还记得么,在那趟汽车上,您制止我大谈酥油蜂蜜的情形么?”
“什么酥油蜂蜜?什么制止?”
“瞧,您这个记忆力,当采购员就不合适。要尽量多地记住人,这样办事才方便。您说过不要一谈伊犁就是苹果、白杨、酥油、蜂蜜,这些话已经说得太多了。您记得吗?”
“噢,可能的。”伊力哈穆不记得他说过这个话,然而,这个话是符合他的思想的,所以他点头承认了。
“对啊,兄弟,这几年,我渐渐明白了您的话。我们的生活里可不光是甜甜的蜂蜜和光溜溜的酥油啊…我老婆有一个兄弟,一九六二年我们到伊犁的时候他正要往那边跑,我们劝呀,拦呀,拦不住,他跑掉了,我的胡子白了三分之一。谁知道去年,他又跑回来了…他在那边受的那个罪呀,就不用提了,离开了故乡和亲人,在那个地方…他老婆得了重病,死了,他的孩子也死了。他一个人越界跑了回来,差点没被打死…唉,人要是犯傻,两头犍牛都拉不回来呀!我们听了又难过,又害怕,我们怕他受到制裁。那些天,我的胡子白了又一个三分之一。他总算哆哆嗦嗦过了这一关,这不,他今年结了婚了…不用说他了。今年呢,搞四清,搞五反,我当采购员,不瞒您说兄弟,有些个手续不全,多领补助费之类的事儿,真正的贪污咱是没有,可也要接受审查呀,作检讨呀,提高认识啦什么的,就这样,我的胡须全白啦,哈哈哈…现在呢,我的经济问题也算审查清楚啦,这不是,我找县委联系,是我们的领导要在这儿选址盖一个酒厂…”
“可您的精神还是很好,您的气色也非常健康…”伊力哈穆对于由于自己提起的胡子而使得米吉提采购员讲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感到有些抱歉,他从积极方面鼓励地说。
“那当然了。毕竟我们伊犁是个盛产苹果和蜂蜜的地方啊!还有那么多奶皮子——鲜奶油…我怎么能不健康呢?我现在在想,也许再过两年,把敌人的颠覆活动彻底消除掉,把我自己身上的毛病也洗它个干干净净,那时候,说不定我的胡子会重新变黑的吧。您说,不是‘白毛女’的头发解放以后就又变黑了吗?有这么回事吧?在下也很有希望呢!”
“有希望的!”伊力哈穆边笑边说。
“走,我们一起去饭馆喝两杯去吧!”米吉提采购员盛情邀请,伊力哈穆辞谢以后,他说还要出去办事,与伊力哈穆告别,离去了。
他走以后,伊力哈穆半天半天仍然保持着笑意。虽然他们只是偶然相会,虽然他们的闲谈与伊力哈穆面临的严峻局面毫不相干,虽然米吉提采购员的形象远远算不上先进或者高大,但是,在直挺挺地站立着听了好几天诽谤之后,他不安地来到了县委会的时候,这位和他很有缘分的同乡,这位乐观、质朴、有点世故和狡猾却又不失其赤诚和天真的胡子阿哥的谈话,仍然是令人愉快的。想到你的周围绝大多数都是好人,都是些感情健康、头脑正常、心地善良的人,而丑类和偏执如章洋者只不过是极少数,这叫人觉得自己是站立在坚牢的土地上的,是不会被一阵风吹倒、吹垮的。
伊力哈穆放心多了,他坐上床,半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就睡着了。其实他睡的时间不长,但他恍惚觉得已经睡了许多小时,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你怎么跑到这里睡觉来了。”于是,他睁开了沉重干涩的眼,这时天色已近黄昏,这间房子是朝西的,橘黄色的日光布满了屋子。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向窗外望去,只见赛里木披着一个皮大衣正向这里走来。
他开开门去迎接,他见着赛里木,他们紧紧相拉着手许久也不放开,他的眼圈红了,许多话涌上了心头。赛里木的样子也有点憔悴,胡须老长,本来赛里木的皮肤是黝黑的,现在却白了许多。但是赛里木的目光仍然是沉着的,而且今天,眼睛里还有一种满意和自信的神采。还是赛里木先开了口:
“…听说您很有收获呀,站会站了几次?没有受不了吧?男子汉嘛!”
“站会”“受不了”“男子汉”,这些农民的语言用到县委书记的口里,发出了奇光异彩,简练、质朴、乐观,富有幽默感,没有唉声叹气,没有怨天尤人,单单这几个词儿,已经给了伊力哈穆以登高望远,海阔天空的感觉,他准备说的相当一部分话,已经用不着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