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连忙又补充一句:“房间真的又大又干净。”

“在什么路上呢?离这儿多远?”疲倦与困意像无形的虫子一样爬上了我全身,我突然想快快地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狗已经在一旁坐下了,脑袋伏在蜷曲的前爪上。

“不远!就在前面。”他用手一指,表情明显地振奋起来,“走过去也只要三十分钟。”

此时拖着行李带着狗走路对我来说是天方夜谭。结果我们要了一辆出租车。车子一路上在大街小巷穿梭,我已分不清哪是哪儿了。然后车子在一条小马路上猛地一转弯,我还没反应过来,酒店到了。

隔着出租车窗看到酒店门面的第一眼,我就断定这决不是家五星酒店。又倦又困的我一下子发作了,指着坐在一旁正准备开车门的男孩的鼻子大声地责问:“怎么回事?这并不是什么五星,——看你老实的样子,想不到是骗子!”

男孩子涨红了脸,眼睛里似乎有泪水,但并不辩解,左手神经质地捏着右手无声地坐在那里。

一个穿着像马戏团驯兽师式样的陈旧制服的侍应生过来,替我们拉开车门。他生硬地说了句“欢迎”,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开了,如同机器人。

我怒火中烧,啪一下又关上了车门,对司机说:“师傅麻烦问一声,此地有没有真正的五星酒店?”司机似乎有点迷惑不解,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犹豫了一下后他说:“有倒是有,稍微有些远。”

“远不要紧,走吧!”我干脆地对司机说。

冷不丁地那男孩一下子抓住我的手,我吓一跳,才记起身边坐了个人。“你可以下去了。”我尽量礼貌地对那孩子说,他眼中的泪使我的怒火消去了一部分。

“求求你,姐姐!”他叫出声来,“这个酒店真的很干净,他们还可以再给您便宜一些的。求求你了,您可以下车看看里面的房间再走不迟啊,——请您帮帮我!”他的手紧紧地拽住我的手,哭得像个小孩。我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让司机结算上一次路程的费用。

我最终在这家三星级的酒店住了下来,像那孩子说的,房间不小,也还算干净,除了热水不够热之外,其他也没什么大问题。

男孩名叫李方,十八岁,当地的三峡大学医学院的一名一年级学生。他的家境十分贫困,父亲从他出生不久就去世了,母亲原是一家国营五金厂的职工,六年前就下岗,每月拿四百多块的退休保证金,同时又替人家做小时家政工补贴家用。但就在几周前她得了脑中风而躺在家里,母子俩一直以来节俭勤劳相依为命的生活几乎处于崩溃状态。

他不得不一边读书一边找机会打工,现在这家酒店的拉客的工作也是刚刚找到,说好拉一个客人给他三十块钱的提成。今天他是第一次做这份工,我是他拉到的第一个客人。

这些都是在我请他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了解到的。

而他一开始死活不要跟我一起吃饭,还想去长途车站拉客人。直到我说:“不要再拿这张五星级酒店的招牌去拉人来了,何况我想了解一下你,或许我能帮你些什么?”

我们两人,再加上狗,就在酒店底层的餐馆吃宜昌本地菜。点了软炸鱼饼、香酥莲米鸭、瓢儿豆腐,凉拌鱼腥草,味道咸鲜,偏辣,与上海菜已有很大不同。

狗专心地吃从上海带来的狗粮,对桌上有辣味的食物毫无兴趣。虽然桌上的菜我是主要给李方点的,但他吃得不多,我也一样,各怀各的心事罢。

喝着啤酒听完李方的故事,我的心一片柔软,如大风吹过的海般跌伏起荡。我们总是在赶路的时候过于匆匆,过于专注于自己脚下的路而对其他人其他风景视而不见,我们总是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也是汇聚了天下所有欢乐与悲伤的中心。而现在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以认识并了解了另一个正面临生活戏剧性变化的考验的人,坐在同一张桌上,一起说话,一起吃喝。——生活其实是可以这样地亲密与开放。

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这样吧,”我放缓了语速,“你这样子辛苦地打工,一方面很难赚钱,一方面又会耽误你的学业。”我看看他,他已比一开始见面的时候放松了不少,但头还是习惯性地低着,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只小碗,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我知道他在用心地听着。

“现在开始的四年里,我会每年寄学费与生活费给你,一直到你大学毕业能够自立为止。”我继续说,故意用着轻描淡写的语气,不想让他觉得这是件多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果然他浑身震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这样亮,夹杂着一些兴奋还有一些——可以说是惊吓。

很快地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摸摸鼻子,低下头嗫嚅着:“目前的生活可能是很不容易,但我也成年了,是男人就要负起责任,只要努力不怕吃苦,我想一切会慢慢地好起来的。”

“我会帮助你的。”我坚定地说,一旦作了决定我就会去做。哲很喜欢我的这一点特质,——行动的人比永远只说不做的人要值得尊敬,他曾这样说过。

在这样一个出其不意的间隙里又想到哲,使我的情绪起了微妙的变化。我再一次记起这一路上披星戴月地向前走,是为了找寻我相守三年的男朋友。

我安静下来了,陷在自己隐秘的心绪里,久久不能开口说话。

李方偷偷地朝我打量了好久,然后他动作轻缓地替我倒上啤酒。

“不能喝了,我也困了。”我用手挡嘴打了个哈欠,故意掩盖适才长久的静默带来的尴尬气氛。

“李方,”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刚才并不是在说笑话。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我明天就给你第一年的学费与生活费。你可以在一早赶到这酒店来吗?”

他变得慌张起来了,失手打翻了面前的杯子。啤酒粘湿了桌布,他连忙拿餐巾纸去擦,手哆嗦着擦了一遍又一遍。我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过去,轻轻地放在他的手上,阻止了他这些毫无意义的动作。他抬起眼看看我,双眼在一瞬间迸发出如雨的泪水。

“我不能我不能,”他拼命摇头,声音模糊,“这下午我还那样地坑害你,欺骗你,我不诚实,我不能接受您的好意!”

我轻柔地拍着他的手,示意他平静下来。

“你明天早点来吧,我现在身边没那么多现金,明天去ATM机取款。然后你留下你的汇款地址与联系方式,以后我会再联系你的。——我也累了,我们明天见吧。好吗?”

他终于点点头,眼泪依然是止不住地流下来。我迅速地在一张纸上写下我的名字与手机号,塞到他的手里。

晚上我躺在酒店还算舒适的床上时却又睡不着了。也许是头颈上的防咬圈令它不适,狗在床边地毯上不时地翻来覆去,偶尔地发出细微的磨牙声与鼾声,露风禅这会儿的疲倦提醒我它的确是条上了年纪的狗了。

我屏声息气地听了一会儿,心中暗自期待着父亲的声音能再一次出其不意地降临,像发黄的梦境一样温暖我,像雾中的明灯一样指点我。

但大约一两个小时过去了,狗没有动静,除了有几次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也许是梦到了以前街头流浪生活中不愉快的一个片断或是梦到了那个抛弃它的主人?

夜色在四周如无边无际的大海般轻轻晃动,我躺在失眠的孤岛上被种种思绪浸透了全身。睁着眼发了一会儿呆后,我起身给酒店总台打电话,询问从宜昌去川西有没有长途车。

接电话的女孩耐心地查了一遍长途车时刻表,回答说没有直达车,但可以往那个方向从宜昌花几个小时坐到重庆,然后在重庆应该就有车去我的目的地——川西的丹巴县。在宜昌的发车时间是傍晚。

最后她建议我明天一早再打电话到总台,酒店有替客人订车票的业务。

我谢了她,又问了她酒店附近最近的ATM机在何处,以及酒店的早饭何时开始后,挂了电话。

狗醒了,在昏暗的灯光里对着房间四周习惯性地打量了一下,确定一切都安好后站起来,摇摇尾巴向我走过来。我摸了摸它的脑袋,叫了声它的名字,“你还好吗?”我轻声问它,“爸爸呢,你知道我爸爸这会儿在哪儿飘荡吗?”

狗无语。

我下了床,走到浴室,喝了点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面色苍白,眼睛因缺觉睡而略微浮肿着。我抚弄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然后拿起旁边的电话机坐到抽水马桶上,拨出我熟悉的一个手机号码,一串敲击键盘的嘀嘀答答的声音过后,我听到的还是那个惹人厌的电脑女声:对不起,你拨的手机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我把电话机放回原位,走回房间睡觉。

这一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既恐怖又令人宁静的梦。梦见周围的世界被水淹没,街道、楼房与汽车陷入水底,马路边的树像水草一样在水里柔软飘动,一切都是烟蓝色的,像某些电影里的那种诗意而忧郁的背景色调,我单独一人行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心存迷惑,但没有应该有的那种害怕,——好吧,我收回我的话,也许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惧意与孤独,还有悲伤。突然我看到一艘巨大的潜水艇悬挂在我的头顶上方,正当我停下脚步抬头张望时,从潜水艇的麦克风里响亮地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要慌,我来救你了!”

我仿佛立刻被这个熟悉的声音催眠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心中充满了宁静与一种深沉的喜悦,我确信尽管船里的人还没有在我眼前出现,但我已安全了。而这似乎就是我等待己久的时刻。

今天是哲离开我的第六天。我在笔记本上这样记道。

这天我起得很早,先打电话请酒店的总台替我订两张傍晚六点四十分从宜昌到重庆的汽车票,然后在一张报纸上洒上些狗粮又在一只杯子里倒了些水喂露风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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