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振作精神,一一回答问题。狗就坐在我旁边,因为它也在此案中扮演了一个关键的角色。但当嫌犯提到在我拿扳手击打他头部时,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好像说“打他的头部”,我立刻否认了。
“我没有听到。”我说。
“究竟有没有第三者,一个男人,在现场?”警察问我。
“没有。”我想我说的是实话,父亲的灵魂并不能说成是“一个男人”。
警察又用同样的话问嫌犯,他还算诚实,说的确是没有那样一个男人。不过他说他被我打了一下后就晕过去了,后面的事就不清楚了。
整个过程进行得比我想象中的要快。最后他们通知我几个月后将在嫌犯曾犯下几桩重罪的东北某地开庭审判,需要我到时作为证人参加。
“好的。”我简单地说。然后吐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警察们虽然对我和蔼近人,但警局就如同医院,能不去就不要去。
我以为一切都完事了,想不到离开警局前还有一个记者招待会。在答应不拍照与不透露我的真实姓名后,我带着我的狗走进会场。
记者们似乎很喜欢我与我的狗,一个从上海来的年轻女人,加上一条戴着淡绿色塑料防咬圈的狗,媒体还能找到什么比这更甜蜜的故事主人呢?他们的提问也友善,大致问些当时的情形,还有我怎么会有那样的勇气之类。最后一个长相机灵的女记者问道:“听说你从上海路过重庆是有重大原因的,你是要去找一个与你命运紧密相联的人?”
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接着又红起来。这事我只跟老杨在今天笔录开始前悄悄地说过,原本与此案件也无关,只是出于对老杨的亲近感,在他问我去川西做什么时,我也就随口说了。
“私事,无可奉告。”我说。然后求救似的看看老杨,他宣布记者招待会结束。
老杨与那个年轻的叫小王的警察陪我去吃午饭,在路上老杨向我道歉,说原本以为我会借助媒体的力量来寻找我要找的人,但其实我最后拒绝回答是对的。“你是个有志气的女孩子!”他拍拍我的肩,那一瞬间,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也许他也有个像我这样大的女儿?我这样想着,但没开口问他。
在我的再三要求下,下午我就出院了,临走前配了些内服的抗生素与外敷的消炎药膏还有绷带。尽管老杨他们极力让我住在警方招待所,吃住全免费,我还是坚持着与狗住到当地另一家允许宠物入住的五星级酒店。
离开上海后的几天旅行,远比我想象的要辛苦,而前方依旧路途漫漫,我只想尽可能地保持体力与精力去川西最终找到我的男朋友。五星级酒店不仅能保证齐全的服务,还在于我需要一个有安全感的私人空间,在离开重庆前不想再被打扰。
入住的时候,我递给酒店总台我的身份证连同一份填好的表格,一瞥间看到了在钱夹的夹层里我与哲的那张合影。哲跟我一样,出门的时候为了方便喜欢找五星酒店入住。我抽出照片,问总台小姐有没有看到过上面的男人。她仔细地看了看,摇头说没有。我谢了她,小心地将照片放回钱夹。
看来,最能找到他的地方应该就是他老家丹巴了。
酒店工作人员替我订了第二天中午去川西丹巴县的汽车票,车程九个小时左右,但这一班车没有卧铺,只有一路坐过去。我不在乎,想着终于可以到达目的地了,心里只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在酒店的总务中心又查了一遍电子邮件,没有哲的身影。我出了会神,大脑空空的,陷入不喜也不悲的境界。好久我回过神来,决定给哲的父母家打个电话。
拿出我一直保存着的那张写有他父母家电话号码与地址的纸条,按上面的数字拨出去,我听到了几声清晰的拨号音。我拍着胸口试图安抚那颗狂跳的心,这是我第一次给他父母家打电话,以前因为与他父母并不太融洽,加上他们的方言我一点也不懂,不要说给他们打电话,就连想都不太想他们的。
长长的等待。没有人接。
我挂了电话,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某种意义上,我也许更愿意直接敲开哲父母家的门去面对哲,而不是在中途先跟他父母通上话。
决定再去泳池。之前先给露风禅患有皮肤炎症的地方用酒精棉球清洗一下,又涂了新药膏上去,最后将它的塑料防咬圈去掉。一是因为它的皮炎大有好转,二是因为这防咬圈实在招摇。不过大部分媒体的新闻会在明天出来,而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了。
带着狗来到这家酒店的泳池。换上昨天买的黑色泳衣又在水里泡了一会儿。看着自己那一部分在水里被光线折射而扭曲的身体,发呆。
我手里一直捏着手机,手机一直开着,但没有人打进来。
正想着要不要再给哲发短信,尽管在过去一周的时间里已给他发过上百条了,露风禅突然来舔我的手。
我想到了父亲!本能地看看四周,我是这儿唯一的人,便把身体更靠近狗一些。果然父亲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我的女儿,”他的声音充满感情,“你做得很好。”他说。
我明白他指的是前夜与歹徒在车里抗争的事,还有我跟警察的配合包括当疑犯提起那夜似乎听到过有男人的声音时我的反应。
“爸爸,”我轻轻地用脸蹭着狗的脑袋,眼睛湿润,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能回来,真好!”
“感谢上天。”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
“可十多年前,上天为什么要夺走你的命?!”我的声音听上去愤愤不平,在过去的年年日日里,我又有哪一刻曾忘记过父亲横死于马路边的那一摊模糊血泊?
父亲突然发出抽泣的声音,我一惊,也不由得小声哭起来。
父女俩相对而泣。一时里我恍惚了,不知道这是在哪儿,人间还是天堂亦或是地狱的边缘?露风禅的眼睛里不停地流出眼泪,我一边哭着,一边用手去擦狗的泪水。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们平静下来。
“爸爸,我还是想要找到那个车祸肇事者。”我说,“你能帮我吗?”
“让我们先忘掉这个人吧。”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
父亲的话让我吃惊,我激奋起来,“为什么?!你一定知道这个人是谁对不对?”
“还是换一个话题吧。”父亲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有那个人留下来的纸条!我一直都小心地保存在保险箱里,那也许就是能帮助我们找到凶手的证据。”情急之下我把那张留在父亲墓前的纸条说了出来。
“我知道。”父亲依旧平静地说,“但不要说那个司机是凶手,他不是故意来撞我的,当时他撞了以后跑掉也只是因为害怕。”
“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地替那个人说话?我不理解,毕竟是那个人夺走了你的生命啊!”我愤愤然地说。
“魏,我的女儿,我们真的不要再说那件事与那个人了,好不好?此时此刻我们应该要高兴才对,我们终究又在一起了。”父亲开朗地说。
我调整了先前忿忿不平的情绪,但在一瞬间后,陷入了对父亲的思念之中。“我想你,爸爸……”
“过去的十多年里,我又何尝不是日日夜夜地想着你,还有……”父亲说到这里稍稍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你母亲。”
“——她?”我也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父亲想来应该是知道了她改嫁的事。
“爸爸,你在那个世界,是不是知道所有在这里发生的事,我指的是你走了后那些发生的事?”我试探着。
“我都知道了。”他说,“你是不是还不能原谅你母亲?其实,她在奥地利并不快乐。”
我怔怔地盯着狗看了一会儿,仿佛它就是我父亲。听他的口气,似乎对我母亲并不反感。
“你母亲很快会给你打电话。”父亲断然地说。
九、和尚
今天是哲离开我的第九天,我在笔记本上这样记道。
中午的时候终于踏上了去丹巴的汽车,我的心不由得一阵剧跳。在旅途一开始的时候可以是盲目的,在旅途还只有一小半的时候可以是麻木的,但当旅途接近尾声的时候,你却不能不激动,心里如有一只小鹿上蹿下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