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慧沉寂四年破冰之作:《我的禅》
作者:卫慧
一、回到上海
回到上海(1)
我十五岁时就有志于做学问,三十岁时已自立了,四十岁时不再为种种事情而迷惑,五十岁时知晓了天命,六十岁听到什么话都不会生气,到了七十岁我则随心所欲地生活了,――当然不会超越法度。
――孔夫子
光是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就已经超过了我的忍耐力的最大限度。
――凯蒂?布拉佛曼
从纽约回到上海的那几天,我头昏脑涨,筋疲力尽,在夜晚无法入睡,在白天却又无法醒来。
我不知道在接下去的日子里我是否会快乐,前行的方向在哪里,是否已有一双智慧而无惧的眼睛面对这个世界,我不知道MUJU是否还爱我,我是否还愿意跟他生一个孩子,我不知道深深的苔藓是否覆盖了记忆中的小径,以至我再也不能回头。
是啊,我对这些都很不确定。
上海没有变,还是那样地雄心勃勃,快速而疯狂地在资本化的轨道上奔跑。它的喧闹远超过纽约,这里才是世界上最吵闹最令人迷失的地方。这个城市早先以浮华与浪漫出名,现在则更多地显示了实际而粗糙的一面。人人似乎都有机会一夜暴富,人人都在赶发财或出名的末班车。在这里,一切都是晃动的,变化的,未知的,在幻觉中狂奔着的。
这一切既令人兴奋,又令人头晕。
在回来的第二个星期,我又开始抽烟、喝酒、在浴室里吞吃一片片的安眠药。这些在纽约时MUJU帮助我排掉的毒又回来了,又进入我的身体。它们并没有带来预期中的安全感与舒适,但却能让我在麻醉的空白中得到片刻的喘息。
回到原来的城市,也回到原来的习惯中。
似乎又成了一朵被麻醉的水仙。
整整一周,我把自己锁在我那法式老公寓里。饭店的外卖每天会准时送到,电话答录机开着,正在新加坡讲学的父亲与随行的母亲打来过电话,朋友喜珥,表姐朱砂,我的经纪人,还有其他一些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也都打来过电话。
就是没有MUJU。我一直在等他的电话。
当我脑子偶尔清醒的时候,我不由也会惊奇于自己对MUJU的那一份不同寻常的执着。那可以说是“爱”,同时更是一种“救赎”。
喜珥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给我。“嗨,上海公主,今晚有个派对,叫sex In the city,所有的人都想在那儿见到你。”
“嗨,想不想去Shopping?恒隆正在打折。”
“Coco,这可是我最后一次打电话给你了,――快拿起电话。”
“天哪,你一点都没变。不,事实上你的脾气更臭了。玩什么幽闭症!!今晚一起吃饭啦。我7点开车来你楼下等着,过时不候。”
喜珥的性格有点像我的老友马当娜,但比马当娜可爱许多。
马当娜在我离开上海后因为勾结海关与市府官员走私奔驰、宝马(Mercedes-Benz、BMW)等境外名车而被通缉,她逃跑了,像个汽泡一样蒸发得无影无踪,据说至今还没她的下落。
从妓女到富有的遗孀到上海社交界的名女人再到如今的通缉犯,马当娜在我记忆中带着阴沉的美丽存在着,像一道伤疤。
而喜珥,10年前我就认识,那时她还是一个身材纤瘦,脸色苍白的小男孩,被不时冒出来的青春痘与两腿间的男性生殖器折磨得神经紧张,随时都能崩溃。
而3年前我再遇到她的时候,她早已像从茧里飞出来的蝴蝶得到了重生。她脸上的青春痘与腿间的男性器官消失了,她有了一个圆满隆起的胸,乳房的形状有着完美的流向手掌的形状,灵动的,浪漫的,在地球重力下显示出成熟水果般的诱惑。
而且感谢上天,她天生就没有明显的喉结,她服用着雌性激素,化着精心的妆,走在马路上或游曳在CLUB里,她吸引的男人的目光甚至超过我。
她准时开着那辆绿色小甲壳虫来接我。
我终于换下一身脏兮兮的睡衣,洗过澡后穿上白色的无袖裙装,没有化妆,素着一张脸走下楼。
她尖叫着抱住我,“你这个可恨的家伙,要是没有我,你可怎么活得下去。”
我吸了一口气。她是对的,没有善解人意的朋友,像我这种孤僻脆弱的家伙准保活不下去。“我想你。”我说。
然后两个人站在那里,嘻嘻哈哈,拍拍打打,仔细地打量着对方,开始说起“你越来越好看了”之类的恭维话。
女友们见面时,时光似乎就停止了转动。我们露齿傻笑,身体变得软绵绵的,象布丁果糖。这跟与男人约会的情形很不同。
晚饭在她的饭店里吃。
这家叫“上海1933”的饭店同时也是茶室,装饰着翠绿竹枝、宣纸灯笼、精致的鸟笼,从中国各地及东南亚淘来的古董家具恰到好处地摆放着,还有幽然飘动的纱质帷帘,从老式唱机里低低唱出的30年代上海的老歌。主人那唯美而略带病态的气息弥漫于整个空间,无处不在。
就连洗手间用的纸巾上,都画着中国的水墨画,由她亲手绘制。
在开饭店前她是画家,画卖得还不错。倒不是她的画好到哪里,而是由于她那“新中国变性手术第一人”的名声,纽约时报,朝日新闻,STERN,BBC都采访过她,她因为在解放后的中国第一个公开地做变性手术而有名,然后她因为有名而有名,她能卖画赚不少钱,能买华美奢侈的衣服首饰出入上海一个个热门的俱乐部。
等她厌倦了绘画,便开了这个昂贵的饭店。一碗上海馄饨要卖125块钱,一杯绿茶要卖150块。在上海没有人敢这样做生意,但她做了,而且每晚都有一些来不及订位的顾客在店外排队。
这就是上海,什么都是有可能的。来得快,之后呢,也许去的也快。
她每天盛妆华服出现在店里,在客人、厨房与收银台间穿梭,敏捷、精明而令人目炫神迷,不久她有了一个外号,人称“快刀妖姬”。
在一个清静的角落坐下来,我拿出从纽约带给喜珥的礼物,几本登有裸男的色情杂志。喜珥大笑,给我一个吻,现在上海什么都有,但此类杂志还是属于非法的。
我点了烤鲑鱼、鸭卷、煮豆腐与蔬菜汤,喜珥让侍者拿来一瓶红酒。
“想不到一年过去,我们还是两个人吃饭。”我说,点了一枝烟,上海所有的餐馆都能抽烟,不像纽约。
“这有什么不好?没男人倒清净。”喜珥指挥着侍者把酒倒进一个大肚玻璃瓶,先放在一边让酒先氧化(breathe)一些。“上海的单身女人也越来越多了,她们很有消费力。来我店里的人,不是一大群单身女人,就是一大群GAY。当然,还有不少秃顶的大肚子老妖怪,专门坐在角落里揉捏年轻女伴的小乳房。”
我哈哈大笑,与喜珥在一起,我们总会笑个不停。
当然不总是笑。有时她会半夜闯进我家,扑在客厅的沙发上痛哭流涕,哭得象一堆烂桃子,她为没有一个男人真心地爱她而哭。她差一点死在手术台上,她的父母现在还不愿见她,但是,为什么变成女人后,她对男人突然失去了信心?
我们像姐姐与妹妹那样相爱,有时这种爱超过我们的理解,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喜欢对方,也许是因为对方的存在,我们感到了某种安全,可以有理由原谅自己的缺陷,因为竟然有人比自己还脆弱还糊涂。
我们也会吵架,一个月不理对方。我们从未真正地喜欢过对方的男朋友,“他根本配不上你,你在一头猪面前穿丝绸戴珍珠,真不值得。”我们经常这样警告对方。但没有用,有的时候,女人跟一头猪做爱是为了惩罚自己,然后如火中凤凰涅槃再生。这是女性自我提高的一种途径。
大笑,喝好酒,抽淡烟,吃美食,一顿饭吃得很愉快。我们没谈对方生活中的男人。
从我给她的最近一封E--MAIL,她显然已知道了我与MUJU走入了一个困境。至于她,我知道她一直都很寂寞,在中国她因为变性而有名,很少有男人愿意与她哪怕只是做一夜情那样的性游戏。半年前,自从她与那个瑞典男人FRED分了手,似乎就再没有男人了。
吃完饭,我还不想回家,她提议去一家她常去的足部按摩店,在复兴路上。
“别开你那辆小甲壳虫了,叫出租车吧,你都醉成那样子了。”我咬着嘴唇笑,感觉有些睁不开眼睛,我也醉了。
我们并肩坐在出租车里。我拿着两个酒杯,她抱着一瓶90年产的好酒。她的经验是一边
享受足部按摩,一边享受红酒,简直比性高潮还要过瘾10倍。这是她在性饥渴时安慰自己的方法。屡试不爽。
埋在按摩院松软的沙发里,灯光迷离,音乐幽然,依稀可以听到某位顾客轻轻的打鼾声。
喜珥很慷慨地把她常用的一个年纪很轻的男按摩师让给我,让我试试他出色的手艺。她自己则找了一个女孩子。
我们并排而坐,轮流给对方的杯子倒红酒。我们没有再像在餐馆时哈哈大笑,变得沉默,温和,酥软。在泡过10分钟的中药汤后,双脚被轻轻地擦干,一个脚用毛巾包好,放在小凳上,另一个脚被搁在按摩师温暖的双膝上。
按摩师的手摸在脚底的各个穴位上,捏,推,压,揉,变换着动作。我喜欢被人摸脚和摸头时那种妙不可言的感觉,有时心情压抑时去美发沙龙或鞋店,只是为了让人摸摸我的头和脚,那给我莫名的安慰。不是用男人或香烟可以替代的。
随着按摩师手势与所按穴位的变化,一股股热流微微弹跳着逆向上流,沿着腿部的经脉涌向腹部。
品质绝佳的红酒对这种愉快的感觉推波助澜着。想想喜珥的评论:足部按摩加红酒,比性高潮还过瘾10倍。
我们一口口地喝着酒,闭着眼睛,被脚底那双手控制住了。
二、性与逃离
性与逃离(1)
如果没有欲望,你能领略到事物的奇妙本质,但如果被欲望控制,你只能看到事物的表象。――老子
火有可能是男人发明的,但如何玩火却是女人发现的。
――凯丽《欲望城市》
第二天清晨,我在一阵微弱的鸟鸣中醒来。空气里有桂花香,还有汽油味,烤栗子香,路边饭店飘出的油烟味,――上海早晨特有的味道。在残留的睡意中,我睁开眼睛,窗帘几乎阻隔了所有的阳光,但还是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我扭过头时,非常吃惊地发现,床上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孩子静静地躺着。在这张大得像溜冰场的床上,他看起来特别单薄、苍白而且年轻。
我费了很大劲,才认出来这是昨晚给我做足部按摩的男孩子。
我们都没穿衣服,床单上有一圈淡淡的印痕,视线再往下移,看到了地毯上的两个避孕套和一大堆纸巾。
我深吸了一口气,让脑袋清醒一些。老天,不知道昨晚我是怎么回的家,是我强奸了他,还是他强奸了我?或者是我们两厢情愿?昨夜的情形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他也醒了,为掩饰尴尬,我走进厨房准备早餐。他也跟着过来,裸身上已套了件T恤与牛仔裤,这让我感觉放松了一些。
“麦片与牛奶行吗?哦,还有鸡蛋。”我故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淡些,既不显得高兴,又不要显得不高兴。我实在很困惑,一觉醒来,居然发现有个陌生人躺在你旁边,地毯上还扔着两个避孕套与一堆小山似的纸巾,为什么是两个避孕套而不是一个?
我们坐在餐桌边吃早餐,他还帮我切了一个甜瓜。我们不说话。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直接请他离开,而是做了一顿早餐。见鬼!我常常连自己的早餐都懒得做啊。与MUJU冷淡下来的原因之一是我不热爱烹调,而MUJU却是美食家,我们从做菜引申到女权主义与后女权主义,为此吵了不少架。有一次他的前妻还到我与他同居的公寓来向我示范如何做菜,如何热爱厨房,如何在厨房里发现生活的美与禅意。他的前妻与现任的有钱丈夫生了两个孩子,她美丽丰满,满头金发,乐意把一天的4分之一时间花在厨房,她向我展示:一个女人若不能在厨房里游刃有余,那么她就是一个失败者。
突然地想到MUJU让我很不安,我巴不得地板上裂开一个缝,让这个男孩子掉进去消失。
从心底里我不愿意相信我与MUJU事实上已经分手。我这次回上海的目的是写新书,但显然我与他也的确需要分开一阵子以冷藏这段感情,等到该做决定的时候再决定,是继续做恋人还是做朋友。回到上海才两个星期就有男人在我床上过夜,我不能不觉得这是对MUJU的背叛。
想想古代中国的寡妇,在丈夫死后还要等三年才能再找男人,我不是MUJU的寡妇,可能也已不是情人了,但是,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依旧深爱着他。
MUJU不在身边的时候,我就是一具飘在海洋上的为MUJU殉情而死的美艳尸体,随着波浪轻轻荡漾,无知又无觉,世界不再存在……
昨夜与这陌生男孩的放纵,也许是对我自己的惩罚。惩罚我对MUJU的迷恋太深。――当你对一样东西或一个人迷恋太深的时候,你可能已经失去了他。
我在不安与躁动中抽着烟,毫无食欲。看着眼前的男孩把整个脸埋在巨大的碗里,呼呼地舀着麦片吃,一些白色的牛奶泡沫粘在他的嘴边,非常地孩子气。
他终于要离开了。我松了一口气。站在门边,我随意地问了一句,“你多大了”?
“15。”他浮上一个自然而又满不在乎的笑容,披上外套,用飞快而有力的步子跑下楼梯,一阵登登登的声音后,他就消失了。
我抽着烟,蓬头散发,披着粘着性的味道的晨褛,对着空空的楼梯发呆。天哪,他才15岁。我居然跟一个15岁的孩子上床!
喜珥在电话里恶作剧般地咯咯笑着,“怎么样?15岁的滋味不错吧”。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不一会儿也忍不住笑起来,“他看上去就像21岁,不是吗?至少也像20。”
在这个发着经济的高烧的嘈杂而又能激起最大性欲的城市里,我又过了迷迷糊糊的一星期。
我的枕头边,客厅里,浴室里都有MUJU的痕迹。临走前我偷偷地从他公寓里拿了一些东西:一把旧牙刷,几绺从浴室的地上捡到的他的头发,一条没洗过的黑色CK内裤,一只绒布桃子,一张他在上大学时的旧照片。
当然还有我保存下来的一大叠卡片,小留言条,一起看过的音乐会的票子,一起坐过的飞机的票子,一起去过的饭店的名片,一些叮叮当当的小礼物……它们是从MUJU身体延伸出来的无数根小小的触须,它们是我所保存的记忆的灰烬。它们填充着一片寂寞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