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未时,镇邪司天楼。
麦芒伍端坐在一副还未开局的棋盘面前,静静闭目养神。天楼唯一的大门从内反锁,只剩得楼顶正上方开启的一扇天井,投下了一束阳光照亮了棋盘。
没多久,一只乌鸦扑棱着翅膀落在了天井旁,抖了抖自己的身子,俯身朝着天井开始呕血。麦芒伍照旧没有睁眼,只是朝着棋盘另一边渐渐凝成人形的血块开口说道:“日夜兼程,辛苦。”
不一会儿,天井旁的乌鸦完成了使命后展翅高飞,单留下了血菩萨坐在了棋盘对面,抬手下了一枚黑子。
麦芒伍睁开了眼睛,端详着血菩萨的这一手。
“横梁上有两个人。”血菩萨指了指正上方开了口:“要除掉吗?”
“不。”麦芒伍斟酌着自己落子的位置,随口说:“这两个人是朝廷派来的大内密探,负责秘密监视锦衣卫的。”
听到这里,血菩萨抬头,嘴角带着一丝不屑:“皇上有什么可担心的,竟然还要如此大费周章。”
“不仅如此。”麦芒伍终于想好了自己的第一步,提子在左下角落下,似乎无意与对手正面周旋:“昨天夜里,兵部调了三大营旗下的五军进宫护主。就连今天早晨的平安签,也是第一次让五军的人传给皇上过目的。我们的人直接被拦在了禁宫之外。”
血菩萨忍不住笑了笑,捏碎了手指中的玉石棋子后重新拿起一枚,重重落下:“不是亲兵……也就是说,这不是皇上的意思。”
“是的,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按道理来说,三大营一向各司其职:神机营掌管机法、火器;三千营主巡哨、布防;而五军营平日负责研习营阵。”麦芒伍看着血菩萨走的这一步,实在是略微有失水准;看来刚才的谈话扰乱了血菩萨的节奏:“按道理来说,如果这件事是皇上的意思,那么应该是这些亲兵入宫。即便布防于皇城外围,兵部也该是调遣增派三千营的人手。这突然抬出来了五军营……”
“兵部要造反?”血菩萨的目光离开了棋盘。
“也可能只是声东击西。毕竟我们镇邪司现在也被五军包住了。”麦芒伍倒是目不转睛,专心致志的醉心于棋局当中:“如果真的是针对我们,还要瞒得住皇上……估计文武百官参与其中的不会太少。你也知道,六部、五寺一向都与我们锦衣卫不和……”
“上面知道了吗?”血菩萨追问道,觉得这件事似乎非同小可,不太理解为何眼下麦芒伍还能稳坐钓鱼台。
“老大还是给了那八个字。”麦芒伍耸耸肩,知道这答案了无新意。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血菩萨叹口气:“是啊,上面的意思,一向如此。只是这好端端地突然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红钱的事情。”麦芒伍又落了一子:“京城鬼市上露了第二枚红钱,我赶过去的时候,已经被人高价买走了。”
“谁买走的?能出得起价钱的人,应该没几个吧。”血菩萨问道:“给我名单。”
“鬼市牵连甚广,不可太过深究。买走了便买走了,不用太在意。”麦芒伍摆手,明白血菩萨想做什么:“而且,眼下这一步比较重要。”
血菩萨揣度良久,迟疑片刻落下一子。
“不过,倒也不会这么快。”麦芒伍看了这一步棋路,略微摇头: “三天之内,二十八宿可以赶到京城的能有几人?”
血菩萨抬起手,用手指插进了自己的双眼,同时天井外面传来了乌鸦的叫声。过了一会儿,血菩萨将手拿开,双眼血流如注,却似乎不痛不痒:“加上你我,能来十七人。”
“十七人……足够了。即刻下令,召集能赶来的二十八宿入京。”麦芒伍点点头,眼睛终于离开了棋局:“胜负已分,不用下了。四十三手,赢你两目半。”
血菩萨点点头,擦了擦脸上的血水,抬手收拾着棋盘上的棋子。
“说起来……你让我去看的那个姓吴的书生,我见到了。”血菩萨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
“如何。”麦芒伍听到血菩萨突然提及此事,顺势一问。
“有趣。现在除掉他实在可惜。”说着,血菩萨似乎颇为开心:“眼下,二十八宿正缺一人,我想举荐那个吴承恩加入二十八宿。”
“哦,如此厉害?”麦芒伍倒是没有想到这么一出。
“他的本事格外特殊,你需要亲眼一见。”血菩萨说着,端详着自己枯黑的身躯,言语之中带着几分期待。
“此事不急,得空再说。”麦芒伍说道,抬头看看日头——应该快到申时了吧:“不过,说起来这空缺的事情,倒也着实让我心烦……入了锦衣卫的衙门,便生死在此,更何况是二十八宿。胆敢擅自脱离二十八宿,那叛徒也太目中无人了。”
“派了谁去找那叛徒?”血菩萨问道。
“九剑。”麦芒伍念出一个名号,之后起身抬手,朝着虚空中招呼了一下;那两个刚才被血菩萨提及的黑影顺从地响应了召唤,从藏身的横梁上轻轻落下,端端跪在麦芒伍面前。
麦芒伍抬起双手,用两只手掌分别捂住两人的脖颈,慢慢拱起手指后,从两人脖子后面分别吸出了半截银针。麦芒伍轻轻转了转这两根银针,很快它们又自顾自被那两人吸回了体内。那两人的瞳孔逐渐不断扩大,过了片刻才恢复正常。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镇邪司一切正常,不曾发觉一丝异样。其余的,一概忘记。”麦芒伍不再看那两人。那两名密探呆滞地点头,之后纵身而起,消失在天井之外。
麦芒伍叹口气,开始收拾自己的棋子:“以后,像这样能安心下棋的日子越来越少了……你我皆是棋子;而棋局之大,可能远超任何人的想象。”
“只要皇上的江山太平永久,只要我大明王朝千秋万代,我们做臣子的自当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血菩萨勉强屈身,尽量做了一个下跪的动作。即便只是这种程度的弯腰,血菩萨枯黑的身躯已经发出了脆裂的声响。
天楼传来了敲门声,麦芒伍急忙示意血菩萨不必多礼。起身开门后,敲门的下人小心地同麦芒伍耳语了几句,眼见得麦芒伍的神色逐渐变得愈加不一般。
“何事?”下人离开之后,血菩萨知道事情不同寻常,开口问道。
“大理寺差人来了。他们知道了二十八宿缺了一人的事情……”麦芒伍冷笑一声,一时间杀机四伏:“眼下,他们想要举荐一人尽快加入镇邪司,以免耽搁了锦衣卫的日常事务。”
“岂不是羊入虎口。”血菩萨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笑了。
“但是,能让大理寺举荐的人,想必针对锦衣卫是有些准备的……眼下我们不能冒险,确不如抓紧填补了空缺,也免得给大理寺的人落下口实。”麦芒伍思忖片刻,重新坐下:“来,先详细和我说说那个姓吴的书生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天刚亮的时候,吴承恩和青玄洗漱干净,准备上路了。楼梯口,碰到了那正收拾好了行李准备离开的道士。两人错肩,让开了半步,那道士却挑着行李站住了,似乎是在等他们。
“多谢。”道士唐突地冒出来了这么一句;青玄皱眉,似乎不晓得内里缘由。
“洞口时救我。之前那震九州也在,我没好意思开口。”道士看了看青玄的表情后,直言道。良久,这道士又低下了头,一脸羞愧:“学艺未精,连妖怪洞口都进不去就差点丢了性命……哎,这次出来丢人显眼了……”
青玄和吴承恩笑了笑,摆摆手,示意此事不提也罢。
“不过,关于红钱的事情……我倒是有些消息。”道士似乎思忖了一番,下了很大决心后继续开口:“距离南秀城西北不到百里,深山之中就是黄花镇。其实,本该留在南秀城的红钱,此时应该就在黄花镇……”
青玄站定细看了几眼道士,显然并不相信这番信口胡诌。
“我其实也是刚知道的……”道士心下一急,匆忙辩解:“听说南秀城似乎与二十八宿中的某人交好,才躲过了红钱一难;而那红钱到底去了哪里,其实并无人知晓。刚才楼下那姑娘亮出了红钱后,我才想起,前几日我路过黄花镇时,远远在夜色之中也看到过这种光芒……”
道士说着,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吞了一口口水润了润因为紧张而发干的嗓子。显然,那红钱散发出的妖艳颜色,并不是在每一个人眼中都 “漂亮”。
因为,那更偏向于“血光”。
“去与不去黄花镇,你们自己定夺,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总之,在下告辞。”道士长出一口气,显然觉得自己还清了人情,下楼离开。
青玄并没有去喊住这道士的意思。毕竟这人本领实在一般,且不说降妖除魔,红钱本身也会引得重重杀机挥之不去,银子再好也没有命重要。走了便走了,能够看开一些最好。
关于昨天那个脸色红扑扑的姑娘,吴承恩和青玄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眼中都写着“看看去”。姑娘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昨天,震九州离开后,姑娘吃光面前的牛肉,刚一起身,一个铜锤就砸在了桌子上,把一只酒碗震得粉碎。
铜锤的主人是一个身量足有一堵墙厚的汉子,他握着锤柄的手有蒲扇大小。
“妖怪的事,姑娘以为这么容易就能糊弄过去吗?先问问我手里这把锤子!”
李棠笑笑:“你手里这把锤子,只能给姑娘砸核桃。”
“少废话!震九州虽然蠢,有句话还是说对了,能不战而屈妖,除非你也是妖怪。”
李棠冷笑一声:“那是你孤陋寡闻。”
“不错,我是孤陋寡闻,”壮汉笑了笑,却把另一只铜锤也亮了出来,“你今天不让我们长长见识,就别怪我平海大仙欺负小姑娘了。”
“我觉得……”一直在人群里沉默着的吴承恩突然说话了,“好好说话不行吗,你好好地问人家,人家说不定告诉你,你一上来就亮锤子,那人家凭什么听你的话,乖乖地回答?仗着自己力气大就欺负人,这可不对,随随便便就怀疑人家是妖怪,要我说,也确实孤陋寡闻,天下奇怪的事多得是……”
“书生闭嘴。”大汉轻蔑地说,从头到尾,只瞥了吴承恩一眼。
“你听着,平海什么仙,虽然我也没听说过你平了哪个海——”李棠径自走过他身边,看也没看他,“为什么我经过的地方妖怪会自动散去,这里面确实有个好玩儿的缘由,说出来,绝对让你们大开眼界,可是啊,我偏不告诉你,我只告诉这个书生。你有什么不服的地方,尽管上楼,你手里的锤子未必能敌得过我的唐刀。”
李棠说完,竟然牵起了吴承恩的手,向着楼梯一步步走去。她这一转身,壮汉才看清楚她身后悬着的刀鞘,刚才通红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只是一瞬间。
“蝉翼……锦绣?”待李棠和吴承恩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后,壮汉低低地吐出这几个字。
“喂,你们——”青玄这才反应过来,拨开众人冲上楼梯。
楼下的人像是呆住了,转过头去看看楼上,三个人的身影都不见了,又转过头看看这位壮汉,他的脸色一直白着,再也没红起来。
那只刀鞘,和寻常的皮革或金属质不同,只用粗布做底,锦丝缠绕,至柔至软,却包裹着江湖上最锋利的一把刀;他刚才的质问的确有故意夸大的意思,这姑娘未必是妖,但这把刀却的的确确是刀气成妖——
一把刀杀人太多,难免会沾了人气。
“唐宫旧物。”壮汉说。
有人搭腔:“当年李世民杀兄,用的不就是这把刀?”
又有人说:“江湖说书人都爱讲,武则天那娘们能号令李家宗室,也是因为得了这把刀。”
“那倒也不完全是。捕风捉影也是有的,但是这把刀……据说唐室一灭就消失了……”壮汉盯着楼上,忧心忡忡地说。
楼上,吴承恩和青玄的房间,吴承恩和青玄像两个读书的小书童一样正襟危坐,而李棠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打开窗子让风吹干头发,一会儿拿起茶杯看上面描着的花纹,就是不说话。她不开口,他们也不动,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李棠终于说:
“好了,他们差不多觉得咱们聊完了。我要休息了。”
“等一下。”青玄开口了,“今天我们帮姑娘解围,只是因为看不下去那个汉子粗俗无礼,其实我们也好奇姑娘的来历。姑娘如果不想说,我们自然不会勉强,可是下次再有人刁难姑娘,我们怕是帮不上忙了。”
李棠笑笑:“大师如果问我,我当然会回答,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我说的一定是真话呢?这位书生一定清楚,文人随便下笔,可以编出任何想要编的故事,我没有那样的才华,但是编个好玩儿的还不在话下。”
“我能辨真假。”青玄淡淡地说。
“姑娘,我……”吴承恩犹豫着,“我其实更想提醒姑娘,那枚红钱如今人人觊觎,为了它搭上性命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姑娘以后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千万不要再在众人面前亮出红钱了。”
李棠脸上飘过一点红云:“只是个好看的小玩意儿,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抢的。”
“别东拉西扯,请姑娘继续编,为什么妖怪怕你?”
“好,我就编给大师听。”李棠笑着看着青玄。
“因为我和你们这些从小就在寻常市井里长大的人不一样,我出生在一个封闭的家族,是人,但近妖,妖是我的玩伴、书童、家丁,我不一定都认得它们,但是它们都认得我,当时是因为有你们在,它们不便对我说什么,否则岂止乖乖退去,还要齐齐跪下,叩头喊‘大小姐’!”
吴承恩和青玄都傻了。只抬头看着她,漆黑的瞳仁映着烛光和月光,樱红色的嘴唇含着笑。
“我编得怎么样?”李棠突然笑出了声。
“不错,不错。”吴承恩擦擦额上的汗。
“编的不错。”青玄也说,“玩笑开完了,能不能继续说?”
“好。真实的原因,可能是我身上的味道吧。”
吴承恩和青玄对视一眼点点头,其实从第一眼见到李棠,他们就能闻到她身上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只不过两个男人问一个姑娘身上的味道,也未免太唐突。
“从小我们家的女孩都用这种胭脂,我们家专门有人四海云游收集奇草,调和花瓣制成胭脂,可能是花草里的味道让妖怪害怕。这些妖怪也不过是飞禽走兽花花草草成精,也有它们怕的东西。”
“连制胭脂都有专人来做,想必姑娘出身大族,一个女孩子孤身出来,家里父母亲不担心吗?”青玄步步紧逼。
“我爹妈都死了。”李棠轻声说。
“对不起——”吴承恩忙道歉,青玄还依旧盯着她看。
“没什么。”李棠叹了口气,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我爹妈死了以后,哥哥逼我嫁给一个我没见过的人,我不同意,可是哪里有女孩自作主张的规矩,我就跑了出来,到处走走玩玩,说起来,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出家门,原来天下这么大。”
“夜深了,姑娘歇息吧。”青玄突然开口说。
李棠点点头,看了看青玄,又看看吴承恩,吴承恩还想说什么,但她已经走出去了。
听着李棠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吴承恩问青玄:“她的话,你相信吗?”
“半信半不信。”青玄说。
此刻,早晨的太阳已经把光洒满了楼下的方砖地面,青玄和吴承恩交换了个眼神:“看看去”。李棠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两扇雕花的小门紧闭。
吴承恩轻轻叩了两下:“姑娘?”
没有声音。
难道还没起床?
不会已经走了吧!
还是出危险了?就说过红钱大大方方地亮出来是个祸患!
吴承恩和青玄对视的眼神里闪过一片惊恐。
“喂。”楼下一个脆甜的声音,“我已经起床恭候两位很久了。”
吴承恩和青玄回过头来,只见楼下的大堂门口,李棠站在一片阳光里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