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清华大学,新生报考时用不着填写报考的系名,录取后,再由学生自己决定入哪个系。读上一年,如果觉得不满意,还可以转系。这样一来,自由倒是自由了,但又给新生增添了烦恼。因为清华的系、科繁多,哪一系、科都有吸引力。季羡林左掂右量,举棋难定。他自谓成了莎翁剧中的哈姆雷特,碰到了“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的难题。季羡林是从文科高中毕业的,按理说,上文科更适宜,然而他却一度想上数学系,可见当时他并没有立志成为一名语言学家。
经过长时间的考虑,季羡林最后决定入西洋文学系(后改名为外国文学系)。这决定自然与他那虚无缥缈的出国梦分不开,同时,也与当年清华西洋文学系的大名威震神州不无关系。当年的清华西洋文学系,教授几乎全是外国人,讲课当然都用英文,连中国教授讲课有的也用英文。光这一点,就够让青年学子们振聋发聩的。
然而,世间许多事往往都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待季羡林入了西洋文学系才发现,那些外国教授几乎全都不学无术,是在他们本国恐怕连中学都教不了的人。中国教授虽不能说个个不学无术,但有真知灼见的也寥寥无几。
六十多年后,耄耋之年的季羡林在《学海泛槎——季羡林自述》中写道:
从1930年到现在,六十七个年头已经过去了。所有当年的老师已经去世了。最后一位去世的是后来转到北大来的温德先生,去世时已经活过了一百岁。我现在想根据我在清华学习四年的印象,对西洋文学系做一点评价,谈一谈我个人的一点看法。我想先从古希腊找一张护身符贴到自己身上:“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有了这张护身符,我就可以心安理得,能够畅所欲言了。
现在我来介绍温德教授。他是美国人,怎样到清华来的我不清楚。他教欧洲文艺复兴文学和第三年法语。他终身未娶,死在中国。据说他读的书很多,但没见他写过任何学术文章。……他身上穿着五百大洋买的大衣,腋下夹着十块钱一册的《万人丛书》,眼睛上戴着用八十块大洋配好的但镜片装反了的眼镜,徜徉在水木清华的林荫大道上,昂首阔步,醉眼朦胧。
现在介绍吴可读教授。他是英国人,讲中世纪文学。他既无著作也无讲义,上课时他顺口讲,我们顺手记。究竟学到了些什么东西,我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现在介绍毕莲教授。她是美国人。我也不清楚她是怎样到清华来的。听说她在美国教过中小学。她在清华讲授中世纪英语,也是一无著作,二无讲义。她的拿手好戏是能背诵英国大诗人Chaucer(乔叟——笔者注)的CanterburyTales(《坎特伯雷故事集》——笔者注)开头的几段。听老同学说,每逢新生上她的课,她就背诵那几段,背得滚瓜烂熟,先给学生一个下马威。以后呢?以后就再也没有什么花样了。
下面介绍叶崇智(公超)教授。他教我们第一年英语,用的课本是英国女作家JaneAusten(简?.奥斯丁——笔者注)的《傲慢与偏见》。他的教学法非常离奇,一不讲授,二不解释,而是按照学生的座次——我先补充一句,学生的座次是并不固定的——从第一排右手起,每一个学生念一段,依次念下去。念多么长?好像也没有一定之规,他一声令下:“Stop!”于是就Stop了!他问学生:“有问题没有?”如果没有,就是邻座的第二个学生念下去。有一次,一个同学提了一个问题,他大声喝道:“查字典去!”一声狮子吼,全堂愕然、肃然,屋里静得能听到呼吸声。从此天下太平,再没有人提出任何问题了。就这样过了一年。公超先生英文非常好,对英国散文大概是很有研究的。可惜,他惜墨如金,从来没有见他写过任何文章。
季羡林对当年清华西洋文学系教授的评价,也许会给人一种有违师道尊严的感觉。其实,这也是他性格的一种表露,是他与一般人的迥异之处。他从不会说谎言,也从不在背后议论别人,他对别人的看法都写在纸面上,公诸于众。他对叶公超先生的看法,与他的师弟王辛笛先生(在清华西洋文学系比他低一级)相左,便写了《也谈叶公超先生二三事》一文,来表达自己的观点。他说:“中国古话:为尊者讳,为贤者讳。这个道理我不是不懂。但是,为了真理,我不能用撒谎来讳,我只能据实直说。”他又说:“在背后,甚至在死后议论老师的长短,有悖于中国传统的尊师之道。不过,我个人觉得,我的议论,尽管难免有点苛求,却全是善意的,甚至是充满感情的。”
引用季羡林对西洋文学系教授颇有微词的评价,还有另一个原因。按常情,一位学者的成功,中学是打基础阶段,大学就应当是学术研究发轫的阶段。像西洋文学系教授们那样的教学水平,是很难让学生发出什么“轫”来的。季羡林虽然在西洋文学系上了四年学,可是他后来研究的却是佛教梵文、吐火罗文,与西洋文学风马牛不相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是谁把他带上这条路的呢?又是谁给他发的“轫”呢?这里便不能不提到另外两位学术大师——陈寅恪先生和朱光潜先生了。
学术研究发轫
季羡林上了清华后,最使他感到遗憾的还不是西洋文学系教授水平低下的问题,而是没能赶上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开办时期。就在他入学的前一年,国学研究院突然停办了。为此,他常发出“吾生也晚”的慨叹。
清华国学研究院成立于1925年。以“研究高深学术、造就专门人才为宗旨。”“其目的专在培养成下列两项人才:(一)以著述为毕生事业者,(二)各种学校之国学教师。”清华国学研究院的教师是大名鼎鼎的国学大师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王、梁、赵、陈被称为国学研究院的四大导师。
在国学研究院里,一切现代化学校的烦琐规章制度,几乎都没有。它好像是旧日的书院,师生直接联系,互相了解。老师亲自指导学生从事研究,真正做到了循循善诱,因材施教。
从这个研究院里毕业的学生,几乎都成了教授或学术界的著名人物。当年的年轻讲师李济,后来也成了大师级的人物,曾担任台湾中央研究院的院长。清华国学研究院,对20世纪中国学术界影响深远。
清华国学研究院理所当然的成为当时文科大学生们心目中的圣地。一切有志于从事国学研究的青年,无不顶礼膜拜,极其向往。如若能够登堂入室,则视为三生有幸。
可惜,它只存在了四年,便停办了。原因是:王国维与梁启超两位大师,不幸相继逝世。
好在陈寅恪先生在国学研究院解体后,转至清华大学历史系任教授,正在开设“佛经翻译文学”的课程,季羡林便立即办好旁听手续,前去听课。
陈寅恪先生少年出国,在东京上高中,后在上海复旦公学、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士大学、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美国哈佛大学等著名学校学习,精通多种语言。他融合中西,学贯古今。从西北史地、蒙藏绝学、佛学义理、天竺影响,进而专治六朝隋唐历史,晚年又从事明清之思想研究,是一代史学大师。他不仅学问博大精深,而且是一位执著的爱国者。
季羡林前去旁听陈寅恪先生的“佛经翻译文学”课,参考书用的是《六祖坛经》。他便到城里的一座大庙里去买了一本。听陈先生的课,使他有如石破天惊,茅塞顿开,如痴如醉,从此便把他引上了研究佛教梵语的道路。季羡林在《回忆陈寅恪先生》中写道:
寅恪师讲课,同他写文章一样,先把必要的材料写在黑板上,然后再根据材料进行解释、考证、分析、综合,对地名和人名更是特别注意。他的分析细若毫发,如剥蕉叶,愈剥愈细愈深,然而一本实事求是的精神,不武断,不夸大,不歪曲,不断章取义,他仿佛引导我们走在山阴道上,盘旋曲折,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最终豁然开朗,把我们引上阳关大道。读他的文章,听他的课,简直是一种享受,无法比拟的享受。
这一偶然的机缘,促成了季羡林日后选择佛教梵文作为自己毕生从事的专业。当然并不是在听陈寅恪先生课的时候他就确立了这一志向。当时季羡林甚至还没想过要做一名学者,而且那时国内也无人能教梵文。只是陈先生在他心中播下的这颗种子,数年后,当他在德国碰到了闻名世界的梵文大师后,便开花结果了。
季羡林在清华时,曾经与吴宓、叶公超、杨丙辰、郑振铎等几位老师十分熟悉。因为发表文章,写毕业论文等事情常到几位先生家里去请教,几位老师还请他吃过饭。但是惟独与陈寅恪先生接触不多。除了上课以外,从未去陈先生家拜访过。有时候,在校园林荫道上,在熙熙攘攘的学生人流中,季羡林远远地看见陈寅恪先生去上课的身影,身着长袍,朴素无华,肘下夹着一个布包,里面装满了讲课时用的书籍和资料。不认识他的人,还以为是琉璃厂某个书店到清华来送书的老板。他同当时清华留洋归来的大多数西服革履,发光鉴人的教授迥乎不同。陈寅恪先生不随流俗,特立独行的形象,给季羡林“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后来,陈寅恪先生对季羡林的提携与帮助,则影响了他的一生,虽然当时陈寅恪先生并没有注意到这位年轻的旁听生。
清华时代对季羡林影响很大的另一位老师是朱光潜先生。朱光潜先生1925年出国留学,先后在英国爱丁堡大学、法国巴黎大学、斯塔斯大学学习。那时朱先生刚从国外学成归来,任北京大学教授,在清华大学兼课,年龄也就三十四五岁。他开的课是“文艺心理学”,实际上就是美学,这是一门选修课。季羡林选了这门课,认真地听了一学年,觉得朱先生的课不同凡响,获益匪浅。比起西洋文学系那些外国教授所开的课,好到不可比的程度。
朱光潜先生口才并不好,他不属于能言善辩、口若悬河的那一类人。而且,讲一口带安徽味的蓝青官话,听起来并不“美”。好像还有点怕学生。讲课时眼睛总是向上翻,看着天花板的某一处,不敢看学生。可是他一句废话都没有,慢条斯理,娓娓道出深奥玄虚的美学理论,句句都能钻入学生心中。朱先生深通西方哲学和当时西方流行的美学流派,而对中国的旧诗词又极为娴熟。所以在课堂上引东证西或引西证东,触类旁通,头头是道,毫无牵强附会之处。季羡林立刻喜欢上这门课,对朱光潜先生也十分敬佩。
陈、朱二位先生的课,使季羡林终生受益不尽。虽然当时他还没敢梦想当一个学者,然而这两门课的内容和精神已在潜移默化中融入了他内心深处。他说:“这两门课对我以后的发展有深远的影响,可以说一直影响到现在。我搞一点比较文学和文艺理论,显然是受了朱先生的熏陶。而搞佛教史、佛教梵语和中亚古代语言,则同陈先生的影响分不开的。”他又说:“如果说我的所谓‘学术研究’真有一个待‘发’的‘轫’的话,那个‘轫’就隐藏在这两门课里。”
结识名流
他还旁听或偷听过很多外系的课。比如朱自清、俞平伯、冰心、郑振铎等先生的课,他都听过。在旁听或偷听过程中,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最失败的一次,是同许多男同学一起去偷听冰心先生的课,当场被冰心先生赶出了课堂,这也成了一件趣闻。冰心先生当时很年轻,但已蜚声文坛,名震神州。清华请她来教课。学生中追星族也大有人在,季羡林就是其中之一。有一天,季羡林随追星族一起到三院去旁听,屋子里面座无虚席,连走廊上都站满了人。冰心先生当时不过三十二三岁,头上梳着一个信基督教的妇女常梳的纂儿,盘在后脑勺上,满面冰霜,不露一丝笑意。她看到课堂上挤满了这么多学生,知道其中必有“诈”,于是威仪俨然地下了“逐客令”:“凡不选修本课的学生,统统出去!”季羡林和追星族们,相视一笑,伸伸舌头,立即弃甲曳兵而逃。从此,不敢再进她讲课的教室。四十多年后,冰心先生已是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季羡林与她重逢,向她谈起当年被逐之事,冰心先生说,她已经完全忘记了。
但是,旁听郑振铎先生的课,就大获成功,而且由于听课,季羡林与郑振铎先生后来成了忘年交。郑振铎先生当时是燕京大学中国文学系的教授,在清华兼课。季羡林由于从小就对中国文学有浓厚的兴趣,便前去旁听。郑先生知识渊博,讲起课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且郑先生没有丝毫的教授架子,完全以平等态度对待学生,对青年人十分爱护。郑先生不但邀请季羡林到自己家里做客,而且在他与巴金、靳以主编的大型文学刊物《文学季刊》上发表季羡林的文章。当季羡林看见自己的名字煌煌然印在杂志的封面上时,既受鼓舞,又颇为得意。
季羡林在大学期间,还有缘结识了沈从文先生和老舍先生。
沈从文先生在当时已经是一位有名的作家。他那些描写湘西怪异风土人情的作品,受到读者的普遍欢迎,特别是大学生们。季羡林也是沈从文作品的热心读者。他认为“所有并世作家中,文章有独立风格的人并不多。除了鲁迅先生之外,就是沈从文。”季羡林认识沈从文先生,实出于一件偶然的小事。当时,丁玲的《母亲》出版以后,季羡林读了感觉有一些意见要说,于是写了一篇书评,刊登在郑振铎、靳以主编的《文学季刊》创刊号上。文章登出后,听说沈从文先生有一些意见。于是季羡林立即写了一封信给沈从文先生,同时请郑振铎先生在《文学季刊》创刊号再版时,把他那篇书评抽掉。就是这样一件并不愉快的小事,他和沈从文先生便认识了。季羡林当时是一个穷学生,沈从文先生是著名作家,两人社会地位相差悬殊,本不应该成为朋友。可是,沈从文先生一点名作家的架子也没有,这使季羡林十分感动。最令他难忘的是,沈从文先生和张兆和女士结婚,在北京前门外大栅栏撷英番菜馆设盛大宴席。出席婚礼的都是各界名流,证婚人是胡适之先生,场面十分隆重。沈从文先生居然也请他参加。这使他感到受宠若惊,同时也对沈先生为人的宽厚、朴实十分敬佩。从此,他们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季羡林认识老舍先生也是出于偶然的机缘。季羡林上大学期间,老舍先生正在济南齐鲁大学教书。有一年暑假,他回济南老家,他的小学、中学、大学“三连贯”老同学李长之,突然告诉他准备在家里请老舍先生吃饭,而且要请他作陪。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使季羡林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
季羡林从高中时代起,就喜欢读老舍先生的作品。什么《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等,他都读过。他特别欣赏老舍作品中幽默的语言和浓厚的生活气息,对老舍先生十分崇敬。现在自己竟要陪这位著名作家吃饭,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心里忐忑不安。及至见到老舍先生后,才发现老舍先生全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种摆架子的名人。特别是他那一口地道的京腔,说起来铿锵有致,听他说话,简直就像听音乐,是一种享受。从那以后,季羡林就同老舍先生认识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又曾因私或因公,与陈寅恪先生、朱光潜先生、冰心先生、郑振铎先生、老舍先生、沈从文先生等,多有交住。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清新俊逸”清华园
季羡林在清华学习四年,除了老师们的教诲直接影响他后来学业的成功外,清华的校风对他思想和性格的影响,也是不可忽视的一个方面。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理,一个学校培养出一个学校的学生,校风对学生的影响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清华的校风是“清新、活泼、民主、向上”,在三十年代,清华大学受西方文化影响更大一些,通俗地说,就是有点“洋气”。
清华新生入学,第一关就是“拖尸”,这是英文toss(抛、掷)的音译。意思是,新生在报到前必须先到体育馆,老生中的好事者,列队在那里对新生进行“拖尸”。几个彪形大汉把新生的两手、两脚抓住,举起来,在空中摇晃几次,然后抛到垫子上,这就算完成了手续。墙上贴着大字标语:“反抗者入水”,游泳池的门确实敞开着。这是从美国输入的“舶来品”。这里面并没有虐待新生的敌意,反倒是老生对新伙伴充满友情的玩笑。这种表示友情的美国方式,有人看不惯,其实,这正是清华校风清新与活泼的表现。类似“拖尸”的活动,还有不少。季羡林入学后,因为有同乡——篮球队队长的保驾,侥幸未被“拖尸”。当时为此颇为沾沾自喜,事后想起来却深感遗憾。这个终生难遇的机会轻易放过,以后想补课也不行了。
当时清华的教授月薪高达三四百元大洋,可以买二十袋面粉。他们的社会地位极高,往往目空一切,学生是很难接近他们的。但这并不妨碍学生开教授的玩笑。学生一般都利用自己主编的刊物《清华周刊》,同教授开玩笑。
第一件事是开俞平伯先生的玩笑。俞平伯先生家学渊源,是国学大师俞樾的孙子。他自己能写诗填词。他在中文系讲授唐诗宋词课,讲得很有特色。在堂上他选出一些诗词,自己摇头晃脑地朗诵。有时还闭上眼睛,仿佛完全沉浸在诗词的境界之中,遗世而独立。有时他蓦然睁大了眼睛,连声说:“好,好,好,就是好!”学生正在等待他解释好在何处,他却继续朗诵起第二首诗词来了。这种讲诗的方法,不落言筌,不失本意,也不失为一种启发式的讲法。就是这位俞平伯先生,有一天,忽然把脑袋剃了个净光,大摇大摆走上讲堂,全堂为之愕然。几天后,《清华周刊》上,就登出了文章,讽刺俞先生要出家当和尚。俞先生并不生气,恬然自得,泰然处之,仍然光着头,一本正经地在课堂上高喊:“好,好,好,就是好!”
另一件事是针对吴宓先生的。吴宓先生是西洋文学系教授,季羡林的业师。他讲授两门课:一门是“中西诗之比较”,一门是“英国浪漫诗人”。吴宓先生生性耿直,古貌古心,却流传着许多“绯闻”。他似乎追求过不少女士,最著名的是一位叫毛彦文的女士。他有一首诗,开头两句是”吴宓苦爱×××(原文如此),三洲人士共惊闻。”当时不能写出真姓名,但是从押韵上来看,×××者,毛彦文也。吴宓先生还有一组诗,名曰《空轩十二首》,最初是在“中西诗之比较”课堂上发给学生的。据说,每一首影射一位女子。于是,《周刊》上便把第一首今译为:
一见亚北貌似花,
顺着秫秸往上爬。
单独进攻忽失利,
跟踪钉梢也挨刷。
“亚北”者,欧阳也,是外文系一位女生的姓。这个今译本在学生中广为传诵。然而,吴宓先生却泰然自若。
学生在校刊上跟老师开个小玩笑,饶有风趣又无伤大雅。师不以为忤,生以此为乐。这样做,不但没有伤害师生关系,反倒能缩短师生距离,使感情更亲近、更融洽。这是清华校风民主的一面。
清华学生一般都非常用功,又都特别注重锻炼身体。每天下午四点以后,图书馆、教室,几乎空无一人,而体育馆里倒是人山人海;操场上也挤满了众多喜爱跑步、踢球、打球的学生,一派生龙活虎的景象。可到晚饭以后,图书馆里却又灯火通明,个个都在孜孜不倦地伏案苦读了。
墨子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清华大学“清新,活泼,民主,向上”的校风,对季羡林思想和性格的影响是深远的。
清华“四剑客”
季羡林在清华读书时的好友有吴组缃、林庚、李长之。这四个人并不是一个系,年龄相差两三岁,季羡林年龄最小。其中,只有李长之是他的老相识。大概因为都是“文学青年”的缘故吧,不知怎么一来,四个人便成了好友,被称为清华的“四剑客”。“四剑客”经常会面。有时在荷花池旁,有时在林荫道上,有时在某一个人的宿舍里。最常去的地方是工字厅。清华的工字厅是一座颇为奇特的老式建筑,里面回廊曲径,花木蓊郁,后面是河塘。那个有名的写着“水木清华”的匾,就挂在工字厅后墙外面。这里非常清静,平时很少有人来,正是“四剑客”侃大山的理想地方。四个二十岁左右的文学青年凑在一起,海阔天空,放言高论,旁若无人,“语不惊人死不休”。个个都吹自己的文章写得好。一次,林庚早晨初醒,看到风吹帐动,立即写了两句诗:“破晓时天旁的水声,深林中老虎的眼睛。”当天就读给“三剑客”听,念得眉飞色舞,十分得意。
“四剑客”在一起,指点江山,臧否人物,但是,讨论最多的还是文坛新事。比如:茅盾的《子夜》出版的时候,四个人又凑到一起大侃,意见分为两派:否定派和肯定派。季羡林属于否定派,觉得茅盾的文章死板、机械,没有鲁迅那种灵气。吴组缃则是肯定派,认为《子夜》结构宏大,气象万千。这样的辩论向来都不会有结果。不过是每人都把自己的意见淋漓尽致地发表一通后,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话题又转到别的问题上去了。
“四剑客”后来都成了著名的作家、诗人和学者。吴组缃在清华毕业后,成为一名左翼作家和教授。他的小说《一千八百担》和《樊家铺》、《天下太平》、《某日》等,反映了三十年代农村动乱的现实和复杂的社会纠葛,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林庚成了有名的诗人和教授,李长之则是著名的文学家。二十年后,院系调整,吴组缃、林庚调到北京大学任教,“三剑客”又在燕园聚首,大家都已成了中年人。二十年尘世间摸爬滚打,历尽艰辛,心灵上都留下了累累伤痕;更兼中年人家事、国事,事事萦心,早已失去了少年锐气。但三人重新聚首,仍然喜出望外,开怀大笑。个中滋味,惟三人自知,外人莫能知也。
如今,“四剑客”中,李长之命运多蹇,早已离开了人世。1994年,吴组缃也因病去世。另外“二剑客”已垂垂老矣。
同窗情深
季羡林在清华时还有一位好友便是胡乔木(原名胡鼎新)。胡乔木比季羡林小一岁,是历史系的学生,当时已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从事反对国民党的地下活动。有时早晨,在盥洗室同学们的脸盆里,常常会发现宣传革命的传单,是手抄的。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出自胡乔木之手,但是没有一个人去告发。当时国内政局非常紧张。日本侵略军兵临古北口,1931年更爆发了“九·一八”事变,随即日军占领了东北三省。蒋介石采取“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对日寇“绝对不可抵抗”,反之,对共产党则大肆”围剿”。这种卖国行为激起了全国人民的强烈愤慨。”九·一八”事变后,清华学生积极投入抗日救亡运动,组成了学生赴南京请愿团。季羡林怀着满腔热情,随清华学生卧轨绝食,奔赴南京请愿,要求蒋介石出兵抗日。结果,学生们的满腔爱国热情,被满口谎言的蒋介石捉弄,铩羽而归。他还同清华同学一起,到清河、沙河一带农村,向农民宣传抗日。季羡林是一个忠诚的爱国者,自谓“平生爱国不敢后人,即使把我烧成灰,我也是爱国的”。但是,对政治斗争,他的态度却是:“我算是中间偏左的逍遥派,不介入,也没有兴趣介入这种斗争”。季羡林的政治态度是以爱国为标准,对党派斗争没有兴趣介入。他是爱国者,不是政治家。他的志趣在追求知识,而不是参加政治斗争活动。这种思想,从年轻时便已形成。
所以,当一个深夜,胡乔木坐在他的床边,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参加革命活动的时候,他告诉胡乔木他胆小怕事,没有答应。但是,他答应可以到胡乔木主办的工人子弟夜校去教课,算是聊助一臂之力。
解放后,胡乔木身居高位,季羡林乃一介书生,他们的友谊始终保持。胡乔木对季羡林旧情难忘,也曾助过他一臂之力。
在清华大学的四年间,季羡林交游甚广,朋友甚多,除吴组缃、林庚、李长之“三剑客”外,还有卞之琳、萧乾、李健吾、田德望、钱钟书、邓广铭等都是季羡林的挚友。这些人当年都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在清华、北大、燕大读书,后来都成了著名的作家、诗人、学者、教授。季羡林同他们也经常聚会,除了谈天说地,褒贬文坛人事外,还一起拜访老师,看体育比赛,结伴游圆明园、颐和园,爬香山,进城看电影,听戏,购物,买书,下馆子,生活丰富多彩,生气勃勃。下面随意摘引几段季羡林当时的日记,读者可以从中窥见到季羡林当时生活的真实面貌:
l932年l0月28日
早晨连上两班吴可读的课,真正要命已极,吴可读怎么能从Oxford(牛津大学)毕业呢?真笑天下之大话。
过午跑一千六百米,共四圈,因为缺少练习,跑到第二圈上就想下来,好歹携着两条重腿跑下来,头也晕,眼也花,也想吐,一切毛病全来。澡没洗好,就赶快回到屋里来,大睡。
又到民众学校上课。又难办,学生程度不齐,而设备又不够。
今晚我用所得稿费请客——肥鸭一只。
晚上同长之闲扯,我觉到他是从感情到理智进行着的,他不能写小说。然而他不服气。
同访杨丙辰,谈少顷即回屋。
预备法文。
l933年4月2日
今天同武、王、左登金、蔡淳专逛颐和园。
走了去,因为我去的次数比较多,我于是成了向导了。先上山,后逛排云殿,又坐船到龙王庙。逛的人非常多,但是总觉得没什么意思——尤其玉兰花不开,更令人失望。
不过,今天天气终归是太好了。没有太阳,也没有风。我穿了棉袍来,却糟了天下之糕——因为太热。
过午又去逛玉泉山。出颐和园,坐洋车。玉泉山军事训练时期(三星期)来过一趟,但没有能够上山顶,这次上了山顶了,而且还上了塔的最高顶——呵,justmarvelous(英语:真不可思议)能够看到多远呵。你想,在山顶上再建上塔,够多高呢。
晚上我在合作社请客。
l933年6月4日
本预备今天进城,早晨天色阴沉,恐怕下雨,没能走。
吃午饭的时候,武、王、施三君忽然决定饭后徒步进城,我也赞成。于是开步——袜子前边破了,脚趾被摩擦,倍儿难过。顺着平绥路,走,走,走。天虽阴而沉闷,也热。到西直门刚上电车,便大雨倾盆,其势猛极。我想,倘若走慢一点,非淋在路上不行。到西单下电车的时候已经停了。
到老天利买了个景泰蓝的小瓶。
坐四点半汽车回校,雨又濛濛地下起来了。
1934年3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