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没有东语系的转系风波,季羡林同大家一起参加运动,提意见,他也不会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这倒不是因为他说话谨慎,善于审时度势,而是“一方面,我有一件红色外衣,在随时随地保护着我,成了我的护身宝符。另一方面,我确实是十分虔诚地忠于党。即使把心灵深处的话‘竹筒倒豆子’全部倒出来,也决不会说出违碍的话。”(《学海泛槎——季羡林自述》)前文中说过,季羡林于1956年4月4日经支部大会通过,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预备期为一年。1957年4月4日再经支部大会通过,季羡林遂成为正式党员。这便是季羡林说的“红色外衣”和“护身宝符”。一个刚刚转正没几天的党员,一般是不大可能对党说出什么“逆耳”之言的。再说,解放八年来,季羡林的日子过得一帆风顺,在历次运动中不曾受过什么触碰,在政治上受到信任,在学术地位上受到尊重,是北大教授中“又红又专”的典型,他对“三害”尚无切身感受,对党更无怨言,所以,即使“‘竹筒倒豆子’,也决不会说出违碍的话”,这是出自内心的真话。那么,季羡林当时是怎样看待这场运动的呢?他在回忆中写道:“有一件事情,我脑筋里开了点窍:这场运动,同以前的运动一样,是针对知识分子的。我怀着根深蒂固的‘原罪’感,衷心拥护这一场运动。”
季羡林当年虽出于偶然的机缘逍遥于反右运动之外,躲过了一场暴风骤雨的袭击,但是他并没有忘记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遭遇的这场劫难。经过多年的思考,他对反右斗争这场运动终于有了新的认识。1999年,他在《记张岱年先生》这篇短文中,说了以下的一段话:
1957年反右,张岱年先生受到了牵连。这使我对他更增加了一种特殊的敬意。我有一个自己认为是正确的意见:凡被划为“右派”者,都是好人,都是正直的人,敢讲真话的人,真正热爱党的人。但是,我决不是说,凡没有被划者都不是好人,好人没有被划者遍天下,只是没有得到被划的“幸福”而已。至于我自己,我蹲过牛棚,说明我还不是坏人,是我毕生的骄傲。独没有被划为右派,说明我还不够好,我认为这是一生憾事,永远再没有机会来补课了。
季羡林语出惊人,引来了颇多议论。这段话确当否姑且不论,但它至少说明,季羡林这个当年的“逍遥派”,对反右斗争并非无动于衷,四十多年来,他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最终得出了“自己认为是正确的意见”。
狂热的1958年
西谚说:“人类一思索,上帝就要发笑。”上帝为什么要发笑呢?因为人类一思索,往往就距离真理越远。
今天,当我们回忆起1958年“大跃进”、“大炼钢铁”、“大放卫星”的事,也和上帝有了同感,会哈哈大笑,笑我们自己狂热地干了蠢事。可当年却是不笑的,不但不笑,还豪情满怀,充满必胜的信心。人们那种急于改变“一穷二白”现状的渴望,改天换地的豪情,“超英赶美”的雄心,意气风发的精神面貌,在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历史上,恐怕也是前无古人的。遗憾的是,这一页最终竟成为历史的笑柄。
从1958年“大跃进”到1965年的“社教”,在这八年中,究竟搞过多少次运动,现在已经很难条分缕析地说清楚了。仅1958年这一年,在高等学校内开展过的运动就有:反右补课、除“四害”讲卫生运动、“双反”运动、红专大辩论、厚今薄古大辩论、整改运动、兴无灭资运动、“双革四化”运动、大炼钢铁运动等等。几乎每个月都会出现一个新的运动,人人忙得喘不过气来。至于大运动中的小运动,更是多如牛毛,诸如:引火烧身、公开交心、抱西瓜给老师送礼、插红旗拔白旗、搞臭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批判大专小红论、批判“粉红论”等等。所谓“双反”运动,即“反浪费、反保守”运动;所谓“粉红论”,即在政治上既不红透,但也不“白”,取红白之间的“粉红”之谓也。运动形式和斗争手法层出不穷,若非亲历者,很难想象出当时的情景。
总的说来,运动可分为“务虚”和“务实”两大类。“务虚”,是指改造精神世界,其目的就是要树立马克思主义思想,批判资产阶级思想,如“红专大辩论”。“务实”,是指改造物质世界,其目的就是要改天换地,早日进入共产主义,如大炼钢铁运动。
1958年的北大没有放暑假,炎炎夏日里,全校师生在各自岗位上,汗流浃背,夜以继日地苦干、巧干,每天都在“放卫星”,有时一天放好多颗“卫星”。
8月8日,东语系朝鲜语专业师生向党委报喜,宣称他们放了一颗“大卫星”:本专业师生奋战一周时间,完成了二万条词条、一百万字的《汉朝词典》。这种“卫星”难以让人相信,以当时朝鲜语专业的力量,全体师生不吃不睡,一周内抄也抄不出一百万字的词典来,且不论词典的质量了。可是当时并没有人怀疑这些“卫星”的真实性,甚至私下里也没有人说怪话,这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季羡林也不例外。他是个赤诚的爱国者,热切盼望国家早日富强。他又是一个很容易受环境影响的人,而且按他自己的说法,“在政治上是属于幼儿园水平”,像他这样的人,处在全国人民热情奔涌,如痴如醉的年代,焉能无动于衷,置身事外?
季羡林在回忆当时的心情时说道:“那时我已经有四十七八岁,不是小孩子了;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留过洋的大学教授,然而我对这一切都深信不疑。‘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是坚信的。我在心中还暗暗地嘲笑那一些‘思想没有解放’的‘胆小鬼’。觉得唯我独马,唯我独革。”(《我的心是一面镜子》)
我们现在还可以从1996年出版的《季羡林文集》中,读到季羡林在大跃进期间写的文章。因为季羡林在编辑自己的《文集》时有言在先:不悔少作,不避讳过去文章的浅陋或错误,凡能找到的,有文必收,并保持原样不作改动。
按照惯例,每年国庆节,季羡林都要写一篇文章向海外侨胞们报告祖国建设的成就并谈谈自己的感想。1958年他写的文章题目是《在大跃进中庆祝国庆节》。文中写道:
我以前常用“祖国的建设简直是日新月异”这句话;但是在今年,这句话无论如何也不够了。如果允许我杜撰的话,我想改为“祖国建设简直是秒新分异”。
接着,文章便开始介绍“大跃进”“秒新分异”的情况:
最初在报纸上读到有人想亩产小麦千斤的时候,我的脑袋里也满是问号。然而不久亩产千斤的纪录就出现了。不但出现了,而且像给风吹着一样,纪录一天天升高。有的时候晚报上的最高纪录,第二天早晨就被打破。有一些科学家也着了慌,他们用最高深的数学、物理和化学来证明,小麦亩产最高产量是三千斤;然而事实却打了他们一记耳光,纪录一直升到七千多斤,这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纪录。现在有许多农民和科学家已作出计划,明年的产量不是以千斤计,而是以万斤计。
稻子也是一样,早稻的最高纪录已经达到亩产三万六千九百多斤,中稻竟达到四万三千多斤。有些人觉得这些数字简直是神话,他们有点半信半疑。信嘛,他们不能够想象,在那有限的一点点地方,这么多的稻子如何摆得下;疑嘛,他们又知道,中国报纸从来不说谎话。不管这些人怎么想,我可以告诉诸位侨胞:这些纪录还只是牛刀小试,不用说明年,就是在今年,也还会有许多地方打破这一纪录。至于最高纪录究竟是多少,现在很难预言;我只希望侨胞们有一个思想准备,将来不至于过分吃惊。
季羡林说的水稻亩产四万三千多斤的纪录,果然是“牛刀小试”。1958年9月18日,中国最权威的报纸《人民日报》上赫然登载了广西容县水稻亩产达十三万斤的报导,放了一颗特大“卫星”。这个鲜为人知的容县顿时名闻天下。在全国人民为这颗特大“卫星”欢呼雀跃的时候,也让世界人民笑掉了大牙。
“大跃进”、“浮夸风”、“蛮干风”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骇人听闻的地步,全国人民却浑然不觉,依然沉醉在“放卫星”的狂喜之中。只有当时的苏联沉不住气了,他们说,把一亩地全铺上粮食,铺一米厚,也达不到中国报纸上吹嘘的产量。这本来是十分合情合理的说法,然而却遭到了中国方面的普遍反对,被中国老百姓嗤之以鼻。就连季羡林这么实事求是的人,也从没有怀疑过报纸上的消息。他说:“我听到‘上面’说:全国人民应当考虑,将来粮食多得吃不了啦,怎么办?我认为,这真是伟大的预见,是一种了不起的预见。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季羡林在文章里还向侨胞们报告了北大大跃进的惊人成果:
只是化学系一个系就完成了研究项目一千多项,经过严格的审查,其中七十几项超过了国际水平。……我所在的东语系,在短短的二十几天以内,已经编出了汉朝词典、朝鲜外来语词典、华日词典、越汉词典、乌尔都汉语词典、印地汉语词典等等。这些词典,无论是从量的方面来看,还是从质的方面来看,都已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
这些词典也许编出来了,但是当时并未出版,其中有的至今也未出版。至于它们是否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就只有天晓得了。
引述季羡林在“大跃进”年代写的文章,目的只在说明,季羡林也是一个凡人,他当时同“六亿神州”一样幼稚,并不比别人高明,也没有金睛火眼、远见卓识。他虽是留过洋的教授,但是在“全民无意识”的狂热社会环境中,知识和智慧也帮不了忙,一个留过洋的教授丝毫不比一个文盲更清醒。
然而,现实毕竟不是神话。接着来的便是三年“自然灾害”。人们普遍挨饿,浮肿病四处蔓延,校医院门口排上了长龙。北大不得不“减少生产劳动、停止剧烈的文化体育活动、暂停体育运动会、严格控制会议。”党委的中心工作是“办好食堂,劳逸结合”,从全校抽调大批得力干部到食堂工作,口号是:“政治到食堂,干部下伙房。”
两年前燕园里大跃进热火朝天、车水马龙的风光顿时销声匿迹,眼下是一片偃旗息鼓,冷清萧条的景象。
季羡林曾在德国挨过五年的饿,“曾经沧海难为水”,他说:“我一点没有感到难受,半句怪话也没说过。”实际上,在这段“困难时期”,季羡林的精神面貌反而格外地好,从他重新拿起笔来写作散文这点上,便可以看出来。关于这个问题,将在后文再说。
从当时全国的形势来看,已经“左”得不能再“左”了,当务之急应该是反“左”。据说中央也是这样打算的。但是,庐山会议上忽然杀出一个彭德怀,他上了“万言书”,说了几句真话,就惹了大祸。一场反“左”变成了反右。“反右倾”运动从上而下,铺天盖地而来,又打了一批“右倾机会主义者”。
季羡林曾说过:“我一生最佩服四个人,其中有一个是共产党员。这四个人是:陈寅恪、梁漱溟、马寅初和彭德怀。”
众所周知,这四个人虽然政治信仰不同,职业也不同,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爱国者,都是敢讲真话的硬骨头,都是因为讲真话而蒙冤受屈的。从季羡林“最佩服的人”,也可看出季羡林本人的性格和信念。彭德怀的蒙冤,对季羡林震动极大,他在文章里特意写了一段话来表达自己对彭德怀的崇敬之情,他说:“一直到今天,开国元勋中,我最崇拜的无过于彭大将军。他是一个难得的硬汉子,豁出命去,也不会阿谀奉承,代表了中华民族的浩然正气。”(《我的心是一面镜子》)
庐山会议后,“大跃进”狂飙再起,跃进,跃进,再跃进,直到国民经济严重失调,经济形势急剧恶化,发烧的头脑才暂时冷静下来。可是,国民经济经过三年调整,刚刚好转,又开始了继续革命。“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传遍神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弄得全国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最后忽然发现“三分之一的政权不在马克思主义者手里”。于是,一场更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又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
北大一向是政治最敏感的地方,任何一个运动都不能少:“反右倾”、“拔白旗”、“干部下放”、“参加劳动”、“教育改革”、“学毛著”、“学雷锋”、“反修防修”等,又经过了数不清的运动。北大的知识分子,经过几十年的运动,都已经锻炼成了“运动健将”,行家里手。无非是这次运动你整我,下次运动我整你,大家都习惯了这一套,不再感到新奇和害怕,反而变得麻木了。季羡林也跟大家一起,在时紧时松,时强对弱的运动中度过了四五年乱哄哄的日子。
啊!朗润园
季羡林在中关园一公寓一住就是十年,始终是单身一人。到了1962年,叔父去世,他便把妻子和婶母接来北京同住。可是中关园一公寓的房子住不下三个人,于是学校便分配给他朗润园公寓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当时13公寓刚建成,季羡林是头一家搬进去的。
朗润园在北大校园的东北部,这里原来是明清名园之一,属于圆明园的一部分。1900年圆明园被八国联军一把火烧掉了,朗润园也变成一片荒芜,只剩下一弯湖水,一座土山。1962年北大开始在朗润园旧址修建职工宿舍,共建了六座,结构一样,都是四层,两个门洞。五座在湖东边,由南向北排列8-16公寓;在湖的北部偏西,孤零零地矗立着的,就是朗润园13公寓。
在燕园院墙里面,还有一个园叫燕南园,与朗润园一南一北遥相呼应。燕南园四周有高大的围墙围住,园中错落地建了十六幢西式小洋楼,楼周围是小花园,楼与楼之间有水泥铺的小路相通,满园树木参天,绿草如茵,分明是一派欧式庭院风格,与燕园内整体的中国古典式建筑迥然不同。
燕南园地处校园中心地带,围墙外就是图书馆、学生宿舍、商店、食堂、篮球场,人声鼎沸,喧闹异常,但是园内总是静悄悄、空荡荡的,人迹罕见。教授们住在这里真是闹中取静,想必会有“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感受吧。这里一向被视为燕园的“世外桃源”。自燕京大学建校以来,学校著名的教授大都住在燕南园。到了1962年,像著名教授冯友兰、王力等也都住在这里。冯友兰的“三松堂”也因此地而得名。80年代初,季羡林曾经有希望住进燕南园,可阴差阳错未能如愿,为了纪念这段因缘,他特意把自己的一本散文集命名为《燕南集》。
可是,时移事易,事隔四十年后的今天,当年人人向往的燕南园,因年久失修,更兼“文革”期间抢占住房的破坏等原因,已经变得草木凋零,小楼颓败,杂草丛生,一幅“废园”的凄凉景象。与其相反,当年荒凉的朗润园,如今却是水木明瑟,曲径通幽,绿树蓊郁,红荷映日,一派旖旎风光。朗润园现在是北大众园中最美的一个园。有一次,季羡林同一位老朋友去庐山归来,老朋友到他家拜访,看见朗润园的风景,对他说:“你家里有这么好的风景,还到庐山去干什么?”可见朗润园给人的印象有多美。
季羡林自从搬进朗润园13公寓后,便结束了三十多年的单身生活,总算有了自己的家。季羡林说:“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候。”
季羡林一家给左邻右舍的印象是忠厚俭朴,古风古貌,还带点乡土气。三位老人的人缘极好,他们受到朗润园老人孩子们的尊敬和爱戴,与邻里的关系也很融洽,从未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季羡林人称“季爷爷”,妻子彭德华人称“季奶奶”,婶母人称“老祖”。孩子们见到他们,大老远就喊:“季爷爷好”,“季奶奶好”,“老祖好”。三位老人也会含笑回应一声:“真乖,好孩子。”
季羡林家里也是一团和气。季羡林自己说:“叔父去世以后,老祖同我的妻子彭德华从济南迁来北京。我们一起生活了近三十年,从来没有半点龃龉,总是你尊我敬。自从我六岁到济南后,六七十年来,我们家从来没吵过架,这是极为难得的。我看进入吉尼斯世界纪录,也不为过。”
老祖虽然年迈,但身体健康,精神愉快,操持家务主要靠她。老祖天天背着一个大黑久久电子书去采买食品菜蔬,成为朗润园的美谈。
妻子虽然文化不高,只念过小学,对季羡林搞的这一套学术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有什么意义,也从来没想知道,在这方面她和季羡林之间可以说毫无共同语言,但是,她是一位贤妻良母。她对季羡林关怀备至,对子女也做到了慈母应做的一切。她同婶母一起,把家料理得井井有条,使季羡林没有一点后顾之忧,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和治学中去。
季羡林曾经描绘过这样一个场景来说明他家的幸福生活。他写道:“有时候家人朋友团聚。食前方丈,杯盘满桌。烹饪都由老祖和德华主厨。饭菜上桌,众人狼吞虎咽,她们俩却往往是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吃,脸上流露出极为怡悦的表情。”对这样的家庭,一切誉美之词都成了多余,都会黯然失色。
此时,季羡林的女儿婉如、儿子延宗都已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工作,并且都成了家。每逢节假日,女儿和儿子带着家人来朗润园团聚,季羡林家三间屋子便人满为患。祖孙三代,老老少少挤在一起,有说有笑,边吃边聊,热热闹闹,其乐融融。季羡林这时,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烦恼之事,一扫而光,完全沉醉在天伦之乐的温馨氛围之中。
张中行先生在朗润园住过,是季羡林的邻居,后来又成为好友。他曾经用“厚朴”两个字评价季羡林其人;又用“陈旧,简直没有一点现代气息”来评价季羡林的家。张先生不愧是老作家,有眼力,这两个评语,可谓一语中的,入木三分。
现在就借张中行先生的评语,先来谈谈季羡林的“厚朴”。
在北大这个圈子里,季羡林是名教授;在全国这个大圈子里,是人人皆知的学术大师。可是看装束,则远远配不上这些头衔。他永远穿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圆口布鞋,出门时提着一个50年代生产的人造革旧久久电子书。他走在人群中,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从外貌看,他像工友,又像老农,没有一丝学者的风度。他青年时期,曾在德国留学十年,为什么不穿西服?许多人都有这样的疑问。季羡林的回答是:“那些一句洋话也不会说的人,都穿西服,打领带,装出洋派头的样子,我有逆反心理,所以不穿。”这固然是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的。当年鲁迅先生从日本留学回来,不也总是一身竹布长衫,一双力士球鞋,手拿一把油布雨伞,往来于北京各大名校间去讲课吗?陈寅恪先生从西方留学归来,在清华任教时,不也是身着长袍,肘下夹着一个布包,不认识他的人,还把他看成是琉璃厂某个书店到清华来送书的老板吗?中国老一代学人,特别是在国外留学多年后归国的大学者,钟情于传统衣着的情结,与其说反映了他们对某些不学无术,却西服革履的所谓”西崽”们的反感,不如说表现了他们对传统文化的一种认同心理。
当然,如果仅仅从衣着上来理解季羡林的“厚朴”,就未免有些失之偏颇了。在权势者、富有者、大学者中,也有不少衣着朴素,待人平易,谈吐得体的人,但他们在不经意中,往往会流露出自己的拥有,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他们的朴实和平易不过是一种装饰。季羡林则完全不同,他的朴实和平易极其自然,是打心里“流”出来的。他无需装饰,因为他本来就把自己看作一个平凡的人。
至于季羡林的性格,他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这也是许多人想知道的。关于这个问题,他本人从未谈过,外人揣摩的倒不少,但难免失真。可是,有一次,他在谈论交友之道时,偶尔泄露出对世态人情的好恶,让我们可以窥见他对自己性格的概括。
2000年1月8日他写过一篇散文《佛山心影》,内容是记1999年初冬,应香港企业家石景宜博士之邀,赴广东佛山做客的一篇游记。石老对祖国文化教育事业作过重大贡献,曾被授予北京大学名誉博士学位。季羡林与石老萍水相逢,一见如故,遂成好友。
我交了一辈子朋友,我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呢?我从来没有作过总结。现在借这个机会考虑一下。我喜欢的人约略是这样的:质朴,淳厚,诚恳,平易;骨头硬,心肠软;怀真情,讲真话;不阿谀奉承,不背后议论;不人前一面,人后一面;无哗众取宠之意,有实事求是之心;不是丝毫不考虑个人利益,而是多为别人考虑;关键是一个“真”字,是性情中人;最高水平当然是孟子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曾写过一篇短文《我害怕天才》,现在想改一下:我不怕天才,而怕天才气,正如我不怕马列主义,而怕马列主义面孔一样。古人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自己不能完全做到上面讲到的一些境界,也不期望我的朋友们都完全做到。但是必须有向往之心,虽不中,不远矣。简短一句话,我追求的是古人所说的“知音”。孔子说:“勿友不如己者。”“如”字有二解:一是“如同”,二是“赶得上”,我取前者。
既然是“勿友不如己者”,而且“如”字取”如同”解,那么,这段话无疑可以看作是季羡林的自况。
仔细琢磨这段话,它的内涵是十分丰富的。它既包含了我们民族传统中做人的基本准则,比如:质朴、诚实、气节、利人等等,还流露出一股山东人特有的执著、仗义和梁山好汉式的硬气。把这些综合起来,也许就形成了季羡林人格的独特魅力。
再谈谈季羡林家的“陈旧”。
如果走进季羡林的家,定会让你吃一惊:水泥地,大白墙,没有经过任何装修的房间,完全是上世纪50年代普通民居的老样子。家具都是学校发的,既旧且破。没有客厅,待客就在大间的卧室里。卧室南面并排放着两张单人床,是老祖和妻子睡的,占去了半间屋子。北面放一张旧八仙桌和三把破旧的椅子,既是餐桌又是客人坐的地方。季羡林自己住在较小的房间里,这间屋内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之外,便是书,书从地面一直堆到天花板。这样的屋子和陈设,的确够陈旧的,一点现代化的气息都没有。
不过,今天你若去季羡林家,就会发现情况有所改善。这事儿说起来也算是个笑话。
1999年春节,中央某领导和教育部长要去给季羡林拜年。事前,国务院办公厅派人来打前站,一是通知访问事宜,二是考察环境。来人对季羡林家的简陋、寒酸吃了一惊,连忙回去如实汇报。上面发下话来,赶紧送去一套沙发,几件家具,以便领导访问时有个像样的环境。不料,季羡林回答说:“不,就这样。”上面见他如此固执,只好作罢。后来,二位领导来拜年时,就坐在狭窄拥挤的书房里和季羡林谈话。房间里只有一张二屉桌,上面堆满了书,桌子两侧放了三把椅子,由于前后都有书柜,所余空间太小,坐在椅子上的人必须上身挺直,不能动弹,是很难受的。事后,有人好奇地问季羡林:“上面要给您换家具,岂不是件好事,为什么不同意呢?”季羡林笑答:“他们今天来换了,等访问一完,就又搬走了。”听完季羡林的回答,在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此事过了不久,北大领导作出决定,无偿给季羡林家装修客厅,并赠送一套沙发。从此,季羡林家终于有了一间像样的客厅了。
季羡林通常在早晨4点准时起床,洗脸刷牙之后,便来到书桌前,拧开电灯,坐下,开始工作。此时,窗外还是一片漆黑,整个燕园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人们还在鼾睡。季羡林大概是燕园里起得最早的人。屋子里有两张书桌:一张是写学术论文用的,桌上及周围摊开着各种资料和书籍,虽然看起来零乱,但是用起来方便,伸手便可拿到;另一张是写散文和翻译用的,桌上放着稿纸和笔。他一般先坐在写学术文章的桌前,继续前一天的研究工作。写累了,便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然后来到写散文和翻译的桌前坐下。如果这时有所感,有所悟,情动于衷,文思泉涌,他便会拿起笔来,很快写出一篇散文来。如果这时缺乏激情,他便翻译一段文字。季羡林觉得,人的脑子就像一把刀子,搞那些枯燥死板的学术研究疲倦了,好像刀子用久了会钝一样,这时候,换一张桌子写点散文,搞点翻译,换一换脑筋,就像是磨刀,刀磨过之后,重又锋利起来,回头再搞学术研究,重新抖擞,如虎添翼,奇思妙想,纷至沓来,亦是人生一乐也。所以,尽管季羡林现在已经写了一百五十多万字的散文,并且公认为当代散文大家之一,但是,他仍然把自己写作散文称作“余兴”,而非正业。
他工作三四个小时之后,窗外渐渐亮了起来,黎明来到了。他抬起头来,透过玻璃窗,往远处望去,东方的天空已是一片青白,朝霞正在慢慢地散开,博雅塔的身影清晰可见。往近处看,窗前的白玉兰正含苞欲放,湖岸柳枝摇曳,湖中碧波荡漾。间或有散步的老人从窗前走过,或者晨练的年轻人跑过,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这时,房门轻轻地打开了,老伴来招呼他,早饭已经做好。于是,他放下笔,来到隔壁的大屋,坐在八仙桌前吃早饭。早饭极简单:一杯热茶,几片烤馒头片,一碟炸花生米。吃完早饭,他便提着那个用了几十年的人造革久久电子书,走出家门,沿着西侧的一条小路,向外文楼走去。
从13公寓门口,向右转,只有二三十步,就是一条曲径。季羡林喜爱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几十年来,他每天沿着这条路走到外文楼去上班,中午又沿着这条路走回家,来来往往,不知道在小路上走过多少次。每次他走在曲径上,便会感到心旷神怡,神清气爽,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之感。这是一条不过百米长的小路,但是,这可不是一条普通的小路。它在《红楼梦》里都曾有过记载。这条路在燕园里是极为幽静的地方,学生们把它称为“后湖”。小路一面傍湖,一面靠山,蜿蜒曲折,中间有溪水流淌,溪上有一石板小桥,供行人通过,实有曲径通幽之趣。山上苍松翠柏,杂树成林,无论春夏秋冬,总有翠色点染。不知名的小花,从春天开起,过一阵换一种颜色,一直开到秋末。小径的另一侧是荷塘。夏天,湖中绿叶接天,红荷映日;一到冬天,则有白雪覆盖。
这是一条神奇的幽径,也是校外人很少知道的北大一景。
这条幽径给季羡林留下印象最深、最让他留恋的,则是路边的一株大藤萝。它既无天棚,也无支架,而是攀附在几株大树上,盘曲而上,大有直上青云之慨。每到春天,走在树下,一股幽香会蓦地撞进鼻官,抬头看去,在团团绿叶中,一簇簇紫红色的藤萝花正在绽开。季羡林每次走在藤萝下面,闻到淡淡的幽香,听到嗡嗡的蜂鸣声,会“顿觉这个世界还是值得留恋的,人生还不全是荆棘丛”。不幸的是,后来这株藤萝被人砍掉了,这使他悲哀至极。他提笔写了《曲径悲剧》这篇著名的散文,表达了他的愤怒与悲哀。
季羡林总是提前十几分钟来到办公室。待到8点钟,东语系的同事们上班的时候,总能看见他坐在系主任办公室,已经开始工作了。季羡林以身作则的行动,使东语系教师、干部也都准时上班,少有迟到的。
季羡林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和参加的会议太多,因为除系主任职务以外,他还担任校内外的许多职务。整个上午,他就在参加各种会议、处理各种事务、接待各类来客中度过,一刻也不得休息。
中午,季羡林又沿着幽径走回家去。午饭也极简单,以素菜为主,吃面食,也吃米饭。他喜欢吃大葱就馒头,这是从小养成的饮食习惯。他特别爱吃荠菜馄饨。春天,每当他早晨离开家时,看见老祖背着大黑久久电子书,艰难地往小土山上走去,就知道老祖是去挖荠菜。这时他便幻想着午饭时可以饱餐一顿荠菜馄饨,心里乐滋滋的。
季羡林没有午睡的习惯。吃完午饭,看看报纸,翻翻杂志,歇息片刻,便又去外文楼上班。
傍晚,下班回家,走完曲径,来到13公寓西边几间古老的平房前,他会停下脚步,站着同房主人聊几句天,顺便看一看他种的花。这几间古老的平房坐落在密密的竹林里,很不起眼,可是却大有来头。原来是清代保卫八大名园的侍卫们住的地方。现在住着一对老年夫妇:女的是德国人,北大教员;男的是钢铁学院教授,中国人。季羡林在德国时,就认识他们,算是老朋友了。自从季羡林搬到l3公寓,老朋友又成了老邻居。两家人之间经常来往,逢年过节,互相拜访,感情十分融洽。
季羡林是喜欢花的,但是他既无空闲,又无养花水平,买几盆名贵的花,总养不了多久,就呜呼哀哉了。而这位钢院的教授却是个养花的行家。他喜欢种外国的唐菖蒲,还有颜色不同的名贵的月季。最难得的是,他种了一种特大的牵牛花,比平常的牵牛花要大一倍,如小碗口一般。每年春天开花时,颇吸引行人注目。据说,此花来头不小。在北京,只有梅兰芳家里有,齐白石晚年以画牵牛花闻名于世,临摹的就是梅府上的牵牛花。
季羡林为了赏花,路过时,和花主人聊几句天,顺便也看看“蹭”花,满足一下自己的美感享受。看完“蹭”花,他心情愉快地回到家里。这时,饭菜已经摆在桌上,全家人一起吃晚饭。饭桌上,季羡林总要同老祖、妻子聊聊家常,或者听一听她们有什么见闻。
饭后,在没有电视的年代,季羡林便又回到书桌前,继续写作,或者顺手拿过一本书来“随便翻翻”。这“随便翻翻”是鲁迅先生说的,其实它是治学者开扩眼界,发现新意,积累资料必不可少的一条途径。如果翻到有价值的资料,有新意的见解,他便会随手拿过一张纸片,把它记下来。这些纸片有信纸、旧日历、用过的信封、请柬等等。几十年过去了,季羡林随手记下资料的纸片,已经与他“等身”了。在有电视以后,他除了看新闻联播外,还喜欢看(听?)说书节目,什么《小五义》之类的,这是他一天中惟一的消遣。
晚上9点半左右,他准时躺下睡觉。
季羡林同大家一样,每天八小时上班,甚至超过八小时,而他那一千万字的著作是在什么时间写出来的呢?主要就是在每天早晨从4点到上班前的三四个小时里写出来的。从1946年住进沙滩红楼开始,他便每日清晨4点起床,读书写作,无论冬夏,从未间断,及今已近六十年矣。很多人都知道季羡林每天清晨4点起床读书写作这件事。他这种勤学的精神,也给人们很大的激励,同时,赞誉之声,不绝于耳。但是,季羡林为什么要这么早起来写作,却是鲜为人知的。还是先听一听他自己是怎样说的吧。1985年他写过一篇散文《黎明前的北京》,文中写道:
三十几年以来,我成了一个“开会迷”。说老实话,积三十年之经验,我真有点怕开会了。在白天,一整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接到开会的通知。说句过火的话,我简直是提心吊胆,心里不得安宁。即使不开会,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总摆脱不掉。只有在黎明以前,根据我的经验,没有哪里会来找你开会的。因此,我起床往桌子旁边一坐,仿佛有什么近似条件反射的东西立刻就起了作用,我心里安安静静,一下子进入角色,拿起笔来,“文思”(如果也算是文思的话)如泉水喷涌,记忆力也像刚磨过的刀子,锐不可当。此时,我真是乐不可支,如果给我机会的话,我简直想手舞足蹈了。
因此,我爱北京,特别爱黎明前的北京。
南风拂面,春满燕园
季羡林曾经说过:“我写东西有一个金科玉律:凡是没有真正使我感动的事物,我决不下笔去写,这就是我写散文不多的原因。”他又说:“我所谓的文章不是挤出来的,而是流出来的。”这说明季羡林的散文都是真情的流露,而不是趋时应景之作。
1961年,季羡林的散文创作在停笔十五年后,又重新开始了。从1961年到l965年,在短短的四年中,他写了二十七篇散文,这些散文都收在《朗润集》和《燕南集》中。之所以在此提出这件事,不是要对他的散文作全面的评价,而是要想透过这些散文,寻出季羡林在60年代初至“文革”前这段时期的思想轨迹。
在大跃进、反右倾、三年困难时期之后,中央召开了“七千人大会”,总结了前几年头脑发热的教训,检查了工作中的缺点错误,制定了新的政策,在一段时期内,紧张的政治气候稍稍有所缓和。从l961年开始,北大便对“最近几年来”受过批判和处分的干部、党员进行了“甄别”。批判错了的,恢复名誉,恢复职务。1961年5月28日,党委书记陆平在全校党员大会上,一改以往的口气说:“当前仍然坚持资产阶级方向的人是极少数……今后不要再用白专的概念了。”1962年,贯彻《高教六十条》精神,北大由党委领导制,改为“党委领导下的以校长为首的校务委员会负责制”。系党总支对系行政也只起“保证和监督作用”。
这些举措说明,在大跃进折腾了三四年后,北大开始逐渐恢复了正常的教学秩序,学校又开始像一个学校了。师生们重新回到教室和实验室,而不是整天忙活着大炼钢铁,大“放卫星”,大批判,去农村参加劳动。学校发出明文规定:教师要“确保六分之五的时间用于业务上”,要“保证学生每天有六小时学习时间”。虽然还有六分之一的时间是政治学习,但这已经算是作出了最大让步。在这股风的吹拂之下,中文系、历史系甚至要求学生背诵《论语》、《孟子》、《左传》、《战国策》等古文。学生会举办的“星期天讲座”,讲演的有:沈同教授的《生命的奥秘》,黄昆教授的《半导体》,赵以炳教授的《健康与长寿》,李赋宁教授的《怎样阅读西方文学作品》等。“讲座”共举行了十四次,听众达一万六千人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