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九六八年六月十八日大批斗
我在上面谈到过北京大学“文化大革命”的历史。一九六六年六月十八日,第一次斗“鬼”。因为我当时还不是“鬼”,没有资格上斗鬼台,只是躺在家中,听到遥远处闹声喧天而已。一九六七年六月十八日,此时这个日期已经被规定为“纪念日”,又大规模地斗了一次“鬼”。因为我仍然没能争取到“鬼”的资格,幸免于难。
到了一九六八年六月十八日,我已经被打成了“鬼”,并已在黑帮大院中住了一个多月。今年我有资格了,可以被当“鬼”来斗了。但是,这也是一个沉重的灾难,是好久没有过的了。一大早,本院的牢头禁子们就忙碌上了。也不知道是根据什么原则来进行“优化组合”。并不是每一个“棚友”都能得到这个一年一度极为难得的机会。在列队出发的时候,我发现只有少数人参加。东语系的“代表”只有二人:我和那一位老教授。押解我们的人,不是本院的监改人员,而是东语系派来的一位管电化教育的姓张的老工作人员。由此也许可以推断,这次斗鬼的出席人员是由各系所单位确定的。这一位姓张的老同事,见了我们,不但不像其他同等地位人员那样,先“妈的!”“混蛋”骂上一通,而且甚至和颜悦色。我简直有点毛骨悚然,非常不习惯。我们这一伙“罪犯”,至少是我,早已觉得自己不是人了。一旦被人当人来看待,反而觉得“反常”。这位姓张的老同事使我终生难忘。
但是,那些“斗鬼者”却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这些人是谁,我不知道。我不敢抬头,不但路旁的人我看不清,也不敢看。连走什么道路也看不清。只是影影绰绰地被押出黑帮大院,看到眼前的路是走过临湖轩和俄文楼,沿斜坡走上去的。当时现在的大图书馆还根本没有,只有一条路通向燕南园和哲学楼。我们大概就是顺着这一条林荫马路,被押解到哲学楼一带地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也不清楚是用什么方式,批斗了一番之后,就押解回“府”。我没有记得坐很久的喷气式,也不记得有人针对我作什么批斗发言。我的印象是,混乱一团。我只听到人声鼎沸,间以“打倒”之声。也许是各个系所单位分头批斗的。我自己好像梦中的游魂,稀里胡涂地低头弯腰,向前走去,“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只感觉到,不但前后有人,而且左右也有人,好像连上下都有人,弥天盖地,到处都是人。我能够看到的却只有鞋和裤子。在“打道回府”的路上,我感觉到周围的人似乎更多了,人声也更嘈杂了,砖头瓦块打到身上的更多了。我现在已经麻木,拳头打在身上,也没有多少感觉。回到黑帮大院以后,脱下衬衣,才发现自己背上画上了一个大王八,衣襟被捆了起来,绑上了一根带叶的柳条。根据我的考证,这大概就算是狗尾巴吧。平常像阎罗王殿一样的黑帮大院,现在却显得异常宁静、清爽,简直有点可爱了。
痛定思痛,我回忆了一下今天大批斗的过程。为什么会这样热闹而又隆重呢?小小的批斗,天天都有,到处都有。根据心理学的原理,越是看惯的东西,就越不能引起兴趣。那些小批斗已经是“司空见惯浑无事”了。今天的大批斗却是一年才一次的大典,所以就轰动燕园了。
(十)棚中花絮
这里的所谓“花絮”,同平常报纸上所见到的大异其趣。因为我一时想不出更恰当的名称,所以姑先借用一下。我的“花絮”指的是同棚难友们的一些比较特殊的遭遇,以及一些琐琐碎碎的事情,都是留给我印象比较深的。虽是小事,却小中见大,颇能从中窥探出牛棚生活的一些特点。又由于大家都能了解的原因,我把人名一律隐去。知情者一看就知道是谁,用不着学者们再写作《〈牛棚杂忆〉索隐》这样的书。
1图书馆学系一教授
这位教授作过北京图书馆的馆长,是国内外知名的图书馆学家和敦煌学家。我们早就相识,也算是老朋友了。这样的人在十年浩劫中难以幸免,是意中事。我不清楚加在他头上的是些什么莫须有的罪名。他被批斗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不知道是怎样一来,我们竟在牛棚中相会了。反正我们现在早已都变成了哑巴,谁也不同谁说话。幸而我还没有变成瞎子,我还能用眼睛观察。
在牛棚里,我辈“罪犯”每天都要写思想汇报。有一天,在著名的晚间训话时,完全出我意料,这位老教授被叫出队外,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他脸上响起,接着就是拳打脚踢,一直把他打倒在地,跪在那里。原来是他竟用粗糙的手纸来写思想汇报,递到牢头禁子手中。在当时那种阴森森的环境中,我一点开心的事情都没有。这样一件事却真大大地让我开心了一通。我不知道,这位教授是出于一时糊涂,手边没有别的纸,只有使用手纸呢?还是他吃了豹子心老虎胆,有意嘲弄这一帮趾高气扬,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牢头禁子?如果是后者的话,他简直是视这一般手操生杀大权的丑类如草芥。可以载入在旧社会流行的笔记中去了。我替他捏一把汗,又暗暗地佩服。他是牛棚中的英雄,为我们这一批阶下囚出了一口气。
2法律系一教授
这位教授是一个老革命干部,在抗日战争以前就参加了革命。他的生平我不清楚。他初调到北大来时,曾专门找我,请我翻译印度古代著名的法典《摩奴法论》。从那时起,我们就算是认识了。以后在校内外开会,经常会面。他为人随和、善良,具有一个老干部应有的优秀品质。我们很谈得来。谁又能料得到,在十年浩劫中,我们竟有了“同棚之谊”。
在黑帮大院里,除非非常必要时,黑帮们之间是从来不互相说话的。在院子里遇到熟人,也是各走各的路,各低各的头,连眼皮都不抬一抬。我同这位教授之间的情况,也并不例外。
有一天,是一个礼拜天,下午被牢头禁子批准回家的“罪犯”,各个按照批准回棚的时间先后回来了。我正在牢房里坐着,忽然看到这一位老教授,在一个牢头禁子的押解下,手中举着一个写着他自己名字的牌子,走遍所有的一间间的牢房,一进门就高声说:“我叫某某某,今天回来超过了批准的时间,奉命检讨,请罪!”别的人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却是毛骨悚然,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3东语系一个女教员
她是东语系教蒙古语的教员。为人鲠直,里表如一,不会虚伪。“文化大革命”一起,不知道是什么人告密,说她是国民党三青团的骨干分子。这完全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根本缺乏可靠的材料,也根本没有旁证。大概是因为她对北大那一位女野心家不够尊敬,莫须有的“罪名”浸浸乎大有变成“罪行”之势。当我同东语系那一位老教授被勒令劳动的时候,最初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学校东门外的一个颇为偏僻的地方,拣地上的砖头石块,有一个工人看管着我们。有一天,忽然这一位女教员也去了。我有点困惑不解。我问她,是不是系革委会命令她去的?她回答说:“不是。”“既然不是,你为什么自己来呢?”“人家说我有罪,我就有了有罪的感觉。因此自动自愿地来参加劳动改造了。”她这种逻辑真是匪夷所思。“其愚不可及也。”这是我心中的一闪念。我对于这种类似耶稣教所谓“原罪”的想法,觉得十分奇怪,十分不理解。由此完全可以看出她这个人的为人。但是,在我当时的处境中,自己是专政的对象,“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我敢说什么呢?
如此过了一些时候。等我们被押解到太平庄去劳动的时候,“罪犯”队伍里没有她。这是理所当然的。焉知祸不单行,古有明训。等我们从太平庄回来自建牛棚自己进驻以后,最初也没有看到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自己心里想。但是,忽然有一天,已经是傍晚时分,从黑帮大院门外连推带搡地推进一个新的“棚友”来,我低头斜眼一看:正是那一位女教员。我这一惊可真不小。我原以为她已经平安过了关。用不着再自投罗网,“鱼目混珠”了。现在,“胡为乎来哉!”她怎么到这阎王殿来了呢?这次看样子决不是自动自愿的,而是被押解了来的。尽管我心里胡思乱想,然而却一言不发,视而不见。
有一个牢头禁子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华。”
“哪一个‘华’呀?”
“中华民国的‘华’。”
这一下子可了不得了!一个“反革命罪犯”竟敢在威严神圣的、代表“聂”记北大革委会权威的劳改大院中,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为“中华民国”张目,是可忍,孰不可忍!简直是胆大包天,狂妄至极!非严惩不可!立即给戴上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拳足交加,打倒在地。不知道是哪一个有天才的牢头禁子,忽然异想天开,把她带到一棵树下。这棵树长得有点奇特:有一枝从主干上长出来的支干,是歪着长的。她被命令站在这个支干下面,最初头顶碰到树干。牢头禁子下令:
“向前一步走!”
她遵令向前走了一步。此时她的头必须向后仰。又下了一个口令:
“向前一步走!”
此时树干越来越低,不但头必须向后仰,连身子也必须仰了。但是,又来了一个口令:
“向前一步走!”
此时树干已极低。她没有练过马戏,腰仰着弯不下去。这时口令停了。她就仰着身子,向后弯着站在那里。这个姿势她连一分钟也保持不了。在浑身大汗淋漓之余,软瘫在地上。结果如何,用不着我讲了。我觉得,牢头禁子把折磨人的手段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然而,这一位女教员却是苦矣。
一夜折磨的情况,我不清楚。第二天早晨起来,我看到她面部浮肿,两只眼睛下面全是青的。
4生物系党总支书记
我在北大搞了几十年的行政工作,校内会很多。因此,我早就认识这一位总支书记。我们可以算是老朋友了。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在劫难逃,是天然的“走资派”。所以在第一阵批走资派的大风暴中,他就被揪了出来。第一个六一八斗鬼,他必然是参加者之一。在这一方面,他算是老前辈了。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拥护那位“老佛爷”的“造反派”,生物系特别多。在黑帮大院的牢头禁子中,生物系学生也因而占绝对优势。我可是万没有想到,劳改大院建成后,许多“走资派”在被激烈地冲击过一阵之后,没有再同我们这一批多数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牛鬼蛇神”一起被关进来。这一位生物系总支书记却出现在我们中间。
大概是因为牢头禁子中生物系学生多,他就“沾”了光,受到一些“特殊待遇”。详情我不清楚,不敢乱说。我只看到一个例子,就足以让人毛发直竖了。
有一天,中午,时间大概是七八月,正是北京最炎热,太阳光照得最—用一句山东土话—“毒”的时候,我走过黑帮大院的大院子,在太阳照射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是那位总支书记。双眼圆睁,看着天空里像火团般的太阳。旁边树荫中悠然地坐着一个生物系学生的牢头禁子。我实在莫明其妙。后来听说,这是牢头禁子对这位总支书记惩罚:两眼睁着,看准太阳;不许眨眼,否则就是拳打脚踢。我听了打了一个寒战:古今中外,从奴隶社会一直到资本主义社会,试问哪一个时代,哪一个国家有这样的惩罚?谁要是想实践一下,管保你半秒钟也撑不下来。这样难道不会把人的眼睛活生生地弄瞎吗?
此外,我还听说,没有亲眼看到,也是生物系教员中的两位牛鬼蛇神,不知怎样开罪了自己的学生。作为牢头禁子的学生命令这两位老师,站在大院子中间,两个人头顶住头,身子却尽管往后退;换句话说,他们之所以能够站着,就全靠双方彼此头顶头的力量。
类似的小例子,还有一些,不再细谈了。总之,折磨人的“艺术”在突飞猛进地提高。可惜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到这方面的专著。如果年久失传,实在是太可惜了。
5附小一位女教员
这个女教员是哪个单位的,我说不清楚了。我原来并不认识她。她是由于什么原因被关进牛棚的,我也并不清楚。
根据我在牛棚里几个月的观察,牢头禁子们在打人或折磨人方面,似乎有所分工。各有各的专业,还似乎有点有条不紊,泾渭分明。专门打这位女教员的人就是固定不变的。
有一天早上,我看到这位女教员胳臂上缠着绷带,用一条白布挂在脖子上。隐隐约约地听说,她在前几天一个夜里,在刑讯室受过毒打,以致把胳臂打断。但仍然受命参加劳动。详细情况,当时我就不清楚,后来更不清楚。当时,黑帮们的原则是,事不干己,高高挂起。我就一直挂到现在。
6西语系的一个“老右派”学生
这个学生姓周,我不认识他,平常也没有听说过。到了黑帮大院,他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既然叫“右派”,而且还“老”,可见这件事有比较长久的历史渊源了。在中国,划右派最集中的时期是一九五七年。难道这一位姓周的学生也是那时候被划为右派的吗?到了进入牛棚时,他已经戴了将近十年的右派帽子了。这个期间他是怎样活下来的,我完全不清楚。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满面蜡黄,还有点浮肿,头发已经脱落了不少,像是一个年老的病人。据说他原是一个聪明机灵的学生。此时却已经显得像半个傻子,行动不很正常了。我们只能说,这一切都是在身体上和精神上受到十分严重的折磨的结果。这无疑是一个人生悲剧。我自己虽然身处危难,性命操在别人手中,随时小心谨慎,怕被不吃素的长矛给吃掉;然而看到这一位“老右派”,我不禁有泪偷弹,对这一位半疯半傻的人怀有无量的同情!
可是在那一批毫无心肝的牢头禁子眼中,这位傻子却是一个可以随意打骂,任意污辱,十分开心的玩物。这样两只腿的动物到哪里去找呀!按照他们的分工原则,一个很年轻的看上去很聪明伶俐的工人,是分工折磨这个傻子的。我从没有见过这个年轻工人打过别的“罪犯”。独独对于这个傻子,他随时都能手打脚踢。排队到食堂去吃饭的路上,他嘴里吆喝着又打又骂的也是这个傻子。每到晚上,刑讯室里传出来的打人的声音以及被打者叫唤的声音,也与这个傻子有关。我写回忆录,有一个戒条,就是:决不去骂人。我在这里,只能作一个例外,我要骂这个年轻的工人以及他的同伙:“万恶的畜类!猪狗不如的东西!”
有一天,我在这个傻子的背上看到一个用白色画着的大王八。他好像是根本没有家,没有人管他。他身上穿的衣服,满是油污,至少进院来就没洗过,鹑衣百结。但是这一只白色的大王八却显得异常耀眼,从远处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别人见了,有笑的权利的“自由民”会哈哈大笑,我辈失掉笑的权利的“罪犯”,则只有兔死狐悲,眼泪往肚子里流。
7物理系的一个教员
这个教员是北大心理系一位老教授的儿子,好像还是独生子。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他的一条腿短一截,走起路来像个瘸子。
我从前并不认识他。初进牛棚时,甚至在太平庄时,都没有见到过他。我们在牛棚里已经被“改造”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是中午过后不久—我在这里补充几句。牛棚里是根本没有什么午休的。东语系那位老教授,就因为午饭后坐着打了一个盹儿,被牢头禁子发现,叫到院子里在太阳下晒了一个钟头,好像也是眼睛对着太阳—,我在牢房里忽然听牛棚门口有打人的声音,是棍棒或者用胶皮裹起来的自行车链条同皮肉接触的声音。这种事情在黑帮大院里是司空见惯的事,一天能有许多起。我们的神经都已经麻木了,引不起什么感觉。但是,这一次声音特别高,时间也特别长。我那麻木的神经动了一下,透过玻璃窗向棚口看了看。我看到这一位残伤的教员,已经被打倒在地,有几个“英雄”还用手里拿着的兵器,继续抽打。他身上是不是已经踏上了一千只脚,我看不清楚。我只看到这一位腿脚本来就不灵便的人,躺在地上的泥土中,脸上还好像流着血。
他为什么这样晚才到牛棚里来?他是由于什么原因才来的?他是不是才被“揪”出来的?这些事情我都不清楚。一直到今天也不清楚。我虽然也像胡适之博士那样有点考据痞,但是我不想在这里施展本领了。
从此以后,我们每次排队到食堂去吃饭时,整齐的队伍里就多了走起路来很不协调的瘸腿的“棚友”。
关于牛棚中个别人的“花絮”,如果认真写起来的话,还可以延长几倍。我现在没有再写的兴致,我也不忍再写下去了。举一隅可以三隅反。希望读者自己慢慢地去体会吧。
牛棚生活(三)
(十一)特别雅座
我自己已经堕入地狱。但是,由于根器浅,我很久很久都不知道,地狱中还是有不同层次的。佛教不是就有十八层地狱吗?
这话要从头讲起,需要说得长一点。生物系有一个学生,大名叫张国祥。牛棚初建时,我好像还没有看到他。他是后来才来的。至于他为什么到这里来,又是怎样来的,那是聂记北大革委会的事情,我辈“罪犯”实无权过问,也不敢过问。他到了大院以后,立即表现出鹤立鸡群之势。看样子,他不是一个大头子,只是一般的小卒子之类。但管的事特别多,手伸得特别长。我经常看到他骑着自行车—这自行车是从“罪犯”家中收缴来的。“罪犯”们所有的财务都归这一批牢头禁子掌握,他们愿意到“罪犯”家中去拿什么,就拿什么。连“罪犯”的性命自己也没有所有权了—,在大院子里兜圈子,以资消遣。这在那一所阴森恐怖寂静无声的“牛棚”中,是非常突出的惹人注目的举动。
有几天晚上,在晚间训话之后,甚至在十点钟规定的“犯人”就寝之后,院子里大榆树下面,灯光依然很辉煌,这一位张老爷,坐在一把椅子上,抬起右腿,把脚放到椅子上,用手在脚指头缝里抠个不停。他面前垂首站着一个“罪犯”。他问着什么问题,间或对“罪犯”大声训斥,怒骂。这种训斥和怒骂,我已经看惯了。但是他这坐的姿势,我觉得极为新鲜,在我脑海里留下的影像,永世难忘。更让我难忘的是,有一天晚上,他眼前垂头站立的竟是原北大校长兼党委书记,一二·九运动的领导人之一,当过铁道部副部长的陆平。他是那位“老佛爷”贴大字报点名攻击的主要人物。黑帮大院初建时,他是首要“钦犯”,囚禁在另外什么地方,还不是“棚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也乔迁到棚中来了。张国祥问陆平什么问题,问了多久,后果如何,我一概不知。只是觉得这件事儿很蹊跷而已。
可是我哪里会想到,过了不几天,这个恶运竟飞临到我头上来了。有一天晚上,已经响过息灯睡觉的铃,我忽然听到从民主楼后面拐角的地方高喊:“季羡林!”那时我们的神经每时每刻都处在最高“战备状态”中。我听了以后,连忙用上四条腿的力量,超常发挥的速度,跑到前面大院子里,看到张国祥用上面描绘的那种姿态,坐在那里,右手抠着脚丫子,开口问道:
“你怎么同特务机关有联系呀?”
“我没有联系。”
“你怎么说江青同志给新北大公社扎吗啡针呀?”
“那只是一个形象的说法。”
“你有几个老婆呀?”
我大为吃惊,敬谨回禀:
“我没有几个老婆。”
这样一问一答,“交谈”了几句。他说:
“我今天晚上对你很仁慈!”
是的,我承认他说的是实话。我一没有被拳打脚踢;二没有被“国骂”痛击。这难道不就是极大的“仁慈”吗?我真应该感谢“皇恩浩荡”了。
我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他最后这一句话里面含着极危险的“杀机”。“我今天晚上对你很仁慈。”明天晚上怎样呢?
第二天晚上,也是在息灯铃响了以后,我正准备睡觉,忽然像晴空霹雳一般,听到了一声:“季羡林!”我用比昨晚还要快的速度,走出牢房的门,看到这位张先生不是在大院子里,而是在两排平房的拐角处,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
“喊你为什么不出来?你耳朵聋了吗?”
我知道事情有点不妙。还没有等我再想下去,我脸上,头上蓦地一热,一阵用胶皮裹着的自行车链条作武器打下来的暴风骤雨,铺天盖地地落到我的身上,不是下半身,而是最关要害的头部。我脑袋里嗡嗡地响,眼前直冒金星。但是,我不敢躲闪,笔直地站在那里。最初还有痛的感觉,后来逐渐麻木起来,只觉得头顶上,眼睛上,鼻子上,嘴上,耳朵上,一阵阵火辣辣的滋味,不是痛,而是比痛更难忍受的感觉。我好像要失掉知觉,我好像要倒在地上。但是,我本能地坚持下来。眼前鞭影乱闪,叱骂声—如果有的话—也根本听不到了。我处在一片迷茫、浑沌之中。我不知道,他究竟打了多久。据后来住在拐角上那间牢房里的“棚友”告诉我,打得时间相当长。他们都觉得十分可怕,大有谈虎色变的样子。我自己则几乎变成了一块木头,一块石头,成为没有知觉的东西,反而没有感到像旁观者感到的那样可怕了。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我隐隐约约地仿佛是在梦中,听到了一声:“滚蛋!”我的知觉恢复了一点,知道这位凶神恶煞又对我“仁慈”了。我连忙夹着尾巴逃回了牢房。
但是,知觉一恢复,浑身上下立即痛了起来。我的首要任务是“查体”,这一次“查体”全是“外科”,我先查一查自己的五官四肢还是否完整。眼睛被打肿了,但是试着睁一睁:两眼都还能睁开。足证眼睛是完整的。脸上,鼻子里,嘴里,耳朵上都流着血。但是张了张嘴,里面的牙没有被打掉。至于其他地方流血,不至于性命交关,只好忍住疼痛了。
试想,这一夜我还能睡得着吗?我躺在木板上,辗转反侧,浑身难受。流血的地方黏糊糊的,只好让它流。痛的地方,也只好让它去痛。我没有镜子,没法照一照我的“尊容”。过去我的难友,比如地球物理系那一位老教授,东语系那一位女教员等等,被折磨了一夜之后,脸上浮肿,眼圈发青。我看了以后,心里有点颤抖。今天我的脸上就不止浮肿,发青了。我反正自己看不到,由它去吧。
第二天早晨,照样派活,照样要背语录。我现在干的是在北材料厂外面马路两旁筛沙子的活。我身上是什么滋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一概说不清楚,我完全迷糊了,迷糊到连自杀的念头都没有了。
正如俗话所说的:祸不单行。我这一个灾难插曲还没有结束。这一天中午,还是那一位张先生走进牢房,命令我搬家。我这“家”没有什么东西,把铺盖一卷,立即搬到我在门外受刑的那一间屋子里。白天没有什么感觉,到了夜里,我才恍然大悟:这里是“特别雅座”,是囚禁重囚的地方。整夜不许关灯,屋里的囚犯轮流值班看守。不许睡觉。“看守”什么呢?我不清楚。是怕犯人逃跑吗?这是根本不可能的。知识分子犯人是最胆小的,不会逃跑。看来是怕犯人寻短见,比如上吊之类。现在我才知道,受过重刑之后,我在黑帮大院里的地位提高了,我升级了,升入一个更高的层次。“钦犯”陆平就住在这间屋里。打一个比方说,我在佛教地狱里进入了阿鼻地狱,相当人间的死囚牢吧。
但是,问题还没有完。仍然是那一位张先生,命令我同中文系一位姓王的教授,每天推着水车,到茶炉上去打三次开水,供全体囚犯饮用。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位王教授会同我并列。据我所知,他并没有参加“井冈山”,也并没有犯过什么弥天大罪,为什么竟受到这样的惩罚呢?打开水这个活并不轻,每天三次,其他的活照干,语录照背。别人吃饭,我看着。天下大雨,我淋着。就是天上下刀,我也必须把开水打来,真是苦不堪言。但是,那一位姓王的教授却能苦中寻乐:偷偷地在茶炉那里泡上一杯茶,抽上一烟斗烟。好像是乐在其中矣。
(十二)特别班
这一批牢头禁子们,是很懂政策的。把我们这“劳改罪犯”集中到一起,实行了半年多的劳动改造。念经、说教与耳光棍棒并举。他们大概认为,我们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水平。现在是采取分化瓦解的时候了。
“特别班”于是乎出。
牢头禁子们不知道是根据什么标准,从“劳改罪犯”中挑选出来了一些,进这个班。
这个班的班址设在外文楼内。但是,前门不能走,后门不能开,于是就利用一扇窗子当作通道,窗内外各摆上了一条长木板,可以借以登窗入楼,然后走入一间小教室。这间教室内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摆设?我不清楚。在我眼中,虽然近在咫尺,却如蓬山万里了。
我是非常羡慕这个班的。我觉得,对我们“劳改罪犯”来说,眼前的苦日子,挨打,受骂,忍饥,忍渴,咬一咬牙,就能够过去了。但是,瞻望将来,却不能无动于衷。什么时候是我们的出头之日呢?我眼前好像是一片白茫茫的大海,却没有舟楫,也看不到前面有任何岛屿。我盼望着出现点什么。这种望穿秋水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啊!现在出现了特别班,我认为,这正是渡过大海的轻舟。
特别班的学员有一些让人羡煞的特权。他们有权利佩戴领袖像章,他们有权利早请示,晚汇报,等等。在牛棚里,党员是剥夺了交党费的权利的。特别班学员是否有了权利?我不知道。我每次听到从特别班的教室里传出来歌颂领袖的歌声或者语录歌的歌声时,那种悠扬的歌声真使我神往。看到了学员们一些—是否被批准的,我不清楚—奇特的特权,我也是羡慕得要命。比如他们敢在牢房里翘二郎腿,我就不敢。他们走路头抬得似乎高一点了,我也不敢。我真是多么想也能够踏着那一块长木板走到外文楼里面去呀!
后来,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一直到“黑帮大院”解散,特别班的学员也没能真正变成龙跳过了龙门。
(十三)东语系一个印尼语的教员
这一位教员原是从解放前南京东方语专业转来的学印尼语的学生,毕业后留校任教。人非常聪明,读书十分勤奋,写出来的学术论文极有水平,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留学印尼时,家里经济比较困难,我也曾尽了点绵薄之力。因此我们关系很好。他对我毕恭毕敬。
然而人是会变的。“文化大革命”北大一分派,他加入了掌权的新北大公社。人各有志,这也未可厚非。但是,对我这一个“异教徒”,他却表现出超常的敌意。我被“揪”出来以后,几次在外文楼的审讯,他都参加了,而且吹胡子瞪眼,拍桌子砸板凳,胜过其他一些参加者。看样子是惟恐表现不出自己对“老佛爷”的忠诚来。难道是因为自己曾反苏反共现在故作积极状以洗刷自己吗?我曾多次有过这样的想法。否则,一般的世态炎凉落井下石的解释,还是不够的。
然而政治斗争是不讲情面的。
有一天早晨我走出“黑帮大院”,钦赐低头,正好看到写在马路上的大字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