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同志们万岁!

  喊过几遍后,他摘下自己的红卫兵袖章,亲自给容先生戴上。这时,又有人开始高喊口号,不停地喊,像是欢送容先生走似的,其实是掩护她走,通过喊口号来分散大家的注意力。就这样,容先生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中结束了她被革命的历史——

  【容先生访谈实录】

  说真的,当时我没能认出珍弟来,10年不见,他变得比以前还要瘦弱,加上又戴着一副比瓶底子还厚的老式眼镜,活像个小老头,让我简直不敢认,直到他喊我姐后,我才如梦初醒。但这个梦似乎又是醒不了的,就是现在,我都怀疑那天的事情是不是在梦中。

  从发电报到见人才一天时间,他这么快回来,仿佛真的就在本市,而他回来后的种种权威又神秘的迹象表明,他好像真的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在家期间,那个开枪的人像影子一样始终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感觉上既像保镖又像个看守,把珍弟看管得几乎是没自由的,哪怕跟我们说什么,他都要干预,这个不准问,那个不能说的。晚上的饭菜是汽车送来的,名义上说是为免除我们辛苦,其实我看是怕我们在饭菜里下药。吃完饭,他便开始催珍弟走,在母亲和珍弟再三强烈要求下,他总算同意珍弟在家住一夜。这对他似乎是个冒险的举动,为此他调派来两辆吉普车,布置在我家的门前屋后,车里面少说有七八个人,有穿军装的,也有穿便衣的,他自己则和珍弟睡在一个房间里,睡之前把我们家每一个角落都巡视了一遍。第二天,珍弟提出要去给父亲上个坟,遭到他断然拒绝。就这样,珍弟像梦一样的来,像梦一样的住了一夜,又像梦一样的走了。

  通过这次见面,珍弟对我们依然是个谜,甚至谜底变得更深,我们惟一弄清楚的就是他还活着,而且还结了婚。说是不久前才结婚的,妻子是他一个单位的,所以我们同样无法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在哪里,只知道她姓翟,是个北方人。从带回来的两张照片上看,小翟比珍弟还个高块大,长得结结实实的,只是目光有点忧郁,跟珍弟一样,好像也是个不善表达的人。走之前,珍弟塞给母亲一只信封,很厚,说是小翟要他转交的,要我们等他走后再看。后来我们看,里面有200元钱和一封小翟写的信,信上主要说组织上不同意她陪珍弟回来看我们,很抱歉什么的。和珍弟不一样,她喊我母亲叫妈妈。亲爱的妈妈。

  珍弟走后第三天,一个曾多次代表珍弟单位来我家表示节日慰问的人,给我们送来一份由当时省军区和省革委会联合下发的大红头文件,内容是说:容金珍是受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表彰的革命英雄,其家庭是革命之家、光荣之家,任何单位、组织和个人不得擅自入内,更不能以任何名义对英雄亲人采取错误的革命行为等。上面还有一手批示——违者一律以反革命处之!是当时省军区司令员亲笔签署的。这不啻是一把尚方宝剑,正是靠着它,我们家后来再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包括我哥,先是靠它调回到N大学,后来他决定出国,也是靠它才出去成的。我哥是搞超导研究的,当时在国内哪有条件?只好出去,可你想想,那个时候要出国是多难。从某种意义上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是珍弟给我们提供并创造了正常甚至是理想的生活和工作环境。

  但是,珍弟到底为国家作出了什么巨大的了不起的贡献,有如此殊荣和神奇的权威,以至时代都在他手上被轻易地翻转,这对我们来说一直是个谜。后来,也就是珍弟回来救我后不久,化学系的人传出一种说法,说珍弟是为我们国家制造原子弹的功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一听这个说法忽然觉得很可信,因为——一个从时间上说是符合的,我国是1964年研制成功第一颗原子弹的,恰好在珍弟出去的时间内;二个从专业上说也是说得通的,研制原子弹肯定需要数学家参与;再个就是从感觉上说,我想,也只有他在干这个事才会这么神秘,这么重要又荣耀。只是到80年代,我看国家在表彰两弹功勋的名单上并没有珍弟的名字,不知是珍弟改了名,还是仅仅是谣传而已——(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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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转

  四

  跟容先生一样,郑瘸子是我完成这个故事的一个重要人物,我在采访容先生之前就曾采访过他,并与他建立了十分友好的关系。那时候,他已经60多岁,皮肉上的疏松已经不可避免地渗透到骨头里,所以跛足也不可避免地变得更跛,再不可能凭借一两个鞋后跟来解决问题,只好拄起了拐杖。正如有人说的,他拄拐杖的样子显得很威严,不过我想,威严也许不是来自拐杖,而是来自他的头衔。我结识他时,他是特别单位701的头号人物,一局之长。人到这份上,瘸子自然是没人敢喊了,即使他要你喊你都不敢,再说人到这份上,有官衔,又有年纪,可以称呼的称呼也多了。

  局长。

  首长。

  老板。

  老郑。

  现在人们就这样喊他,五花八门,因人而易。只有他自己,经常自嘲为拐杖局长。说实话,他的名字我至今也不得而知,就因为替代他名字的称谓太多,俗称,尊称,雅号,绰号,一大堆,名字真正成了多余的东西,经久不用,有点自动报废的意思。当然,以我的身份言,我只能正正经经地尊称他,那就是郑局长。

  郑局长。

  郑局长……

  现在,我告诉你一个郑局长的秘密,他有七部电话——数量之多,可以与他的称谓相比!他留给我的只有两部,不过已经足够,因为有一部是他秘书的,打过去随时会接听。也就是说,我肯定可以让局长大人听到我的声音,至于我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那得要看运气了。

  采访完容先生后,我曾给郑局长的两部电话拨号,一部没人接听,另一部喊我稍等,就是说要看我运气了。运气不错,我听到了郑局长的声音,他问我什么事,我告诉他现在N大学的人都在传说容金珍是制造原子弹的功勋。他问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我说我的意思是容金珍虽然功勋赫赫,但由于从事秘密工作的原因,其实只不过是个无名英雄,但现在恰恰也正由于秘密的原因,他的功勋又似乎被人为地夸大了,成了制造原子弹的功勋。殊不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很生气的声音,并一口气地对我这样说道:

  “我看不见得!难道你觉得靠一颗原子弹可以打赢一场战争吗?而靠容金珍我们几乎可以打赢每一场战争。原子弹是象征我们国力的,是插上鲜花给人看的,而容金珍干的事是看别人,是从风中听人的心跳声,看人家深藏的秘密。只有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所以,以我看,从军事的角度说,容金珍干的事比造原子弹还要有实际意义。”

  容金珍干的事是破译密码——

  【郑局长访谈实录】

  破译事业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摩另一位天才的心的事业,是男子汉的最最高级的厮杀和搏斗。这桩神秘又阴暗的勾当,把人类众多的精英纠集在一起,为的不是什么,而只是为了猜想由几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演绎的秘密。这听来似乎很好玩,像出游戏,然而人类众多精英却被这场游戏折磨得死去活来。

  密码的了不起就在于此!

  破密家的悲哀也在于此!在人类历史上,葬送于破译界的天才无疑是最多的。换句话说,能够把一个个甚至一代代天才埋葬掉的,世上大概也只有该死的密码了,它把人类大批精英圈在一起似乎不是要使用他们的天才,而只是想叫他们活活憋死,悄悄埋葬。所以,难怪人们都说破译事业是人类最残酷的事业——(未完待续)

  1956年夏天那个凌晨,当容金珍在朦胧的天色中乘车离开N大学时,他一点不知道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举止有点傲慢的人,已不可逆转地将他的一生与神秘又残酷的密码事业连接在了一起。他也不知道,这个被N大学同学们戏谑为在雨中跳舞的瘸子,其实有一个很秘密又秘密的头衔,即特别单位701破译处处长。换句话说,今后他就是容金珍的直接领导!车子开动后,领导曾想与部下交流一下,但也许是离别的愁怅的缘故吧,部下没有发出片言回音。车子在雪亮的灯光下默然前行,有种秘密、不祥的感觉。

  车子在黎明的天光中驶出市区,上了××国道飞奔起来。容金珍一下警觉地东张西望起来,他在想,不是在本市嘛——本市36号信箱,怎么还上国道?虽然昨天下午瘸子带他去那地方办理相关调任手续时,车子绕来绕去地走,有十几分钟时间他甚至被要求戴上一副驱光的眼镜,等于是被蒙了眼睛,但凭感觉他相信并没有走出市区。现在车子上了通坦的国道呼呼地奔驰起来,感觉是要去很远地方,便纳闷地询问起来。

  “我们去哪里?”

  “单位。”

  “在哪里?”

  “不知道。”

  “很远吗?”

  “不知道。”

  “不是去昨天去的地方?”

  “你知道昨天去了哪里?”

  “肯定在市里面嘛。”

  “听着,你已经在违背你的誓言了。”

  “可是……”

  “没有可是,重复一下你宣誓的第一条!”

  “所到之处,所见所闻,均属机密,不得与任何人传谈。”

  “听着,要好好记住它,以后你每天的见闻都是机密……”

  天黑了,车子还在开。前方散漫地闪现出一片灯火,估计是个不大不小的城市,容金珍留心观察,想知道这是在哪里。瘸子却又要求他戴上驱光眼镜,等允许他摘下眼镜时,车子已行驶在蜿蜒的山路上,两边是跟所有山路差不多的树林和山体,没有任何路标和明显标记物。山路弯多,狭窄,漆黑,车灯打出去,光线时常被挤作一团,压成一路,像探照灯一样又亮又集中,感觉车子不是在靠引擎行驶,而是被光亮拉着走似的。这样地走了约有一个多小时,容金珍从远处黑暗的山坡上看见几丛零星的灯火,那也是他下车的地方。

  这地方有门无牌,门卫是个断臂老头,脸上还横着一道怨气冲天的疤痕,从左边耳朵根起,跨过鼻梁,一直拉到右边脸颊。不知怎么的,容金珍一见到他,心里就油然想起西方小说里的海盗,而院子里寂静无声、死屋一般阴森森的感觉,又使他想起西方宗教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中世纪古老的城堡。黑暗中冒出来两个人,跟幽灵一样的,走近了,才发现有一人还是女的,她上来跟瘸子握手,另一人(男的)则钻进车里,将容金珍的行李提了就走。

  瘸子把容金珍介绍给女人,惶惶然中,容金珍没听清她姓什么,只听得好像叫什么主任,是这里的领导。瘸子告诉他:这里是701集训基地,所有新入701的同志都要在这里接受必要的政治教育和业务训练。

  瘸子说:“什么时候你完成了集训,我就会派人来接你,希望你尽快完成集训,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701人。”说完爬上车,乘车而去,感觉像个人贩子,从外地弄了个货色来,脱了手就走了,没有一点犹豫和缠绵的。

  三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容金珍正在床上做仰卧起坐,听到外面传来摩托车的声音,停在他寝室前,然后就有人嘭嘭地敲他门。开门看,来人是个年轻人,见面就对他说:

  “我是郑处长派来接你的,准备一下走吧。”

  摩托车带着他走,却不是往大门的方向开,而是朝院子的深处开,开进一个隐蔽的山洞里。山洞里洞中有洞,四通八达,深奥复杂,迷宫一样的。摩托车笔直地开,开了约有十来分钟后,停在一扇拱形铁门前,司机下车进去一会儿又出来,继续开车走。又一会儿,车子驶出山洞,一个比集训基地大好几倍的院落迎面扑进容金珍眼帘里——这就是神秘而隐蔽的特别单位701的营院,也是容金珍今后生活的地方,而工作的地方则在摩托车刚刚停了一会儿的那扇拱形铁门的里面。这里人通常将此院称做北院,而基地通常叫南院。南院是北院的门面,也是关卡,有点护城河和吊桥的意思。一个在南院被关卡掉的人,将永远无缘一睹北院,就是说吊桥是永不会对他放下的。

  摩托车又开一会儿,最后停在一栋墙上爬满藤蔓的红砖楼面前,屋子里面飘出的缕缕饭香告诉容金珍,这里应该是食堂。正在里面用餐的瘸子从窗户里看见,起身出来,手上还捏着半个馒头,把容金珍请进去。

  他还没吃早饭呢。

  餐厅里坐满各式各样的人,从性别上说,有男有女;从年龄上说,有老有少;从着装上说,有穿军装和穿便衣的,甚至还有个别穿警服的。在基地受训时,容金珍一直在猜想,这到底是个什么单位,哪个系统的?军方的,还是地方的?现在,看了这番情景,他心里更是茫然无知,他只是默默地想,这也许就是一个特别单位的特别之处吧。事实上,作为一个特别单位,一个秘密机构,特别就是它的长相,秘密就是它的心脏,有如一缕遥远的天外之音。

  瘸子引领他穿过大厅,到一隔间里,餐桌上已摆着一套早餐,有牛奶、鸡蛋、包子、馒头,还有小菜。

  瘸子说:“坐下吃吧。”

  他坐下吃。

  瘸子说:“你看外面,他们吃的可没你丰富,他们喝的是稀饭。”

  他抬头看,外面人手里端的都是碗,而自己是杯子,杯子里是牛奶。

  瘸子说:“知道为什么吗?”

  他说:“是因为迎接我吗?”

  瘸子说:“不,是因为你要做更重要的工作。”

  等吃完这顿早饭,容金珍就要开始他从事一生的破译事业!然而,直到此时,他还浑然不知自己将要从事的职业是这项神秘又残酷的事业。虽然在基地时,他接受的某些特别的业务训练,比如教官要求他必须尽可能熟记X国的历史、地理、外交关系、政界要员、军事实力、战略布置、攻防关系,甚至政界军方要员的个人背景资料等等,这些曾使他好奇地想像过自己日后可能从事的职业。他第一想到的是研制某种对X国具有特殊军事目的的秘密武器,然后是加入某位首长的智囊团,当首长参谋秘书什么的,然后是当军事观察员。然后还有一些因为他不擅长因而他不情愿想的职业,比如当军事教员,出去搞外交活动,甚至是当外交武官、谍报员等等。总之,他这个那个的想到了很多种重要又奇特的职业,就是没想到当密码破译员。

  这几乎不是一个职业,而是一个阴谋,一个阴谋中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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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坦率说,盘踞在A市郊外这个隐秘山谷里的701人,在开始并没有看出容金珍有多么远大的前程,起码在他从事的职业上。这项孤独而又阴暗的事业——破译密码,除了必要的知识、经验和天才的精神外,似乎更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701人说,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是可以抓获的,但必须你每个白天和夜晚都高举起警醒的双手,同时还需要你祖辈的坟地冒出缕缕青烟。初来乍到的容金珍不懂得这些,也许是不在乎,整天捧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书,譬如他经常捧读的是一本英文版的《数学游戏大全》,和一些线装的黄不拉叽的无名古书,默默无闻地消磨着每一个白天和夜晚,除了有点儿孤僻(不是孤傲),既没有聪颖的天资溢于言表(他很少说话),也看不出有多少暗藏的才气和野心,不禁使人怀疑他的才能和运气。甚至,对他在工作上的用心,也有深浅不一的疑虑,因为——刚才说过,他常常看一些与专业毫无干系的闲书。

  这还是开始,似乎只是说明他工作上不用功的一方面例证,接下来还有其他方面的。有一天中午,容金珍吃完饭从食堂出来,照常捏了卷书往树林里走。他不爱睡午觉,但也从不去加班,一般都是拣个僻静的地方看看书打发时间。北院差不多是坐落在山坡上的,院子里有好几处小片小片的自然树林,他经常去的是一片松树林,从这边进去,那边出去,出去就是山洞大门,他上班的地方。除此外,他选择这片树林还有个原因是,他喜欢闻松树油脂发出的那股松香味,有点药皂的味道,有人闻不得这味,他却喜欢,甚至觉得闻着它,像过了烟瘾似的,烟瘾都淡了。

  这天,他刚走进林子,后面便窸窸 地跟上来一个人,50来岁的年纪,人好像是那种很谦卑的人,脸上堆满谨慎又多余的笑容,问他会不会下象棋。容金珍点点头,那人便有些兴奋又急切地从身上摸出一副象棋,问他愿不愿意下一盘。容金珍不想下,想看书,但碍于情面,又不好拒绝,便点了头。虽然多年不碰棋,但凭着跟希伊斯下棋练就的功底,一般人依然是敌不过他的。但此人的棋艺明显不是一般,两人有点棋逢对手的感觉,下得难解难分,演绎了一场高水平的较量。以后,那人经常来找他下棋,中午找,晚上找,甚至捧着棋守在山洞口或食堂前死等他,有点缠上他的意思,弄得大家都知道他在跟棋疯子下棋。

  在701,没有人不知道棋疯子的情况,他是解放前中央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毕业后被国民党军队特召入伍,派到印度支那搞破译工作,曾破译过日军一部高级密码,在破译界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后因不满蒋介石再次发动内战,私自脱离国军,隐姓埋名在上海某电气公司当工程师。解放后,701经多方打探找到他,把他请来从事破译工作,曾先后破译X国多部中级密码,成了701数一数二的功勋人物。但是两年前,他不幸患上精神分裂症,一夜间由一个众人仰慕的英雄变成一个人人都怕的疯子,见人就骂,就闹,有时候还打人。按说,像这种急性精神分裂症,尤其是分裂后疯疯癫癫的病例——俗称武疯子,治愈率是很高的。但由于他身上具有多重惊人的秘密,没人敢做主把他放出去治疗,只好将就在701内部医院里治,主治医生是一般的内科医生,只是靠外边请来的专业医生临时教的几招展开医治,结果很不理想。虽说人是安静下来了,但似乎又安静过了头,每天除了想下棋,什么都不想,也不能,用俗话说,是武疯子变成了个文疯子。

  其实,得病之前他是不会下棋的,但当他从医院出来时,中国象棋下得比谁都好。这是跟主治医生学的,专家后来认定,事情坏就坏在医生过早地让他学习下棋。专家说,正如饿汉不能一口吃饱一样,像这种病例康复之初是切忌从事智力活动的——从事什么智力活动,他的智力很容易局限在这方面而不能自拔。但本来只是一般内科医生的主治医生不懂得这些,再说他又是个象棋迷,经常跟病人下棋。有一天,他发现棋疯子能看懂棋局时,还以为这是他走向康复的开始,于是经常陪他下棋,有点要巩固巩固的意思,结果就这样出事了,把一个完全可能康复的破译大师弄成了一个棋疯子。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起医疗事故,但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的,不摔下来是运气,摔下来能怪他吗?怪不了的。要怪只能怪棋疯子的职业,怪他身上深藏着秘密。也是因为身上密度的问题,他似乎注定只能在这个隐秘的山谷里打发残障(精神残障)的人生。有人说,除了在棋盘上尚能看到他昔日的智慧,平时间他的智商还没有一只聪明的狗高,你吼他,他就跑,你笑颜待他,他就对你俯首帖耳。因为无所事事,他终日游荡在701院子里,像一个可怜怪异的幽灵。如今,幽灵缠上了容金珍。

  容金珍没有像别人一样设法解脱他。

  其实,要解脱他是很容易的,甚至只要板起脸吼他几声即可。但他从来不,不躲他,不吼他,连个冷眼都不给。他对他如同对其他所有人一样,不冷不热,不卑不亢,满不在乎的样子。就这样,棋疯子总是不休不止地围着他转,转来转去就转到棋盘上去了。

  下棋。

  下棋!

  人们不知道容金珍这样做(跟疯子下棋)是出于对棋疯子的同情,还是由于迷恋他的棋术。但不管如何,一个破译员是没时间下棋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棋疯子就是因为过于执迷于破译事业而被逼疯的,就像气球被吹爆一样。这就是说,作为一个破译员,容金珍耽于棋盘的事实,给人造成的感觉是,他要么根本不想干这行,要么也是个疯子,以为玩玩耍耍就可以干出名堂的。

  说到不想干,人们似乎马上得到了证明他不想干的证据,这就是希伊斯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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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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