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其实一开始就知道了。可是,她装糊涂,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扑棱扑棱地眨动着。“什么?我不明白。”她说。
陆秋生又走动了几步,说:“你明白,你当然明白。”
谈到别的话题时,他的口才很好,滔滔不绝,可现在,他显得很口拙,话未说出口之前,脸先已经红了,就像在戏台上搽了粉一样。声音从他那两片厚厚的嘴唇里蹦出来的时候,好像经过了一条弹簧通道,话音颤颤地抖着。方子衿真的非常害怕,如果他直接向自己求婚,她该怎么办?拒绝他?还是答应他?她多少有些期待他做出某种热烈的表示,同时又恐惧任何方式的表示。
谢天谢地,直到她离开,陆秋生也没有勇气将话挑明。
回学校的路上,她一再地想:看来,他是真的爱上自己了。可是,自己爱他吗?他那明显的爱意,让她心里像是下了一场透雨般,有一种甜丝丝凉爽的感觉。同时,她又异常迷惑,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问自己,这就是爱情吗?自己虽然觉得开心,但为什么没有爱的感觉?最好别让自己面临选择,这一切太突然了。
第二天下午,方子衿从教室里出来,见王志坚站在教室门口。他对方子衿说,你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一下。没有办法,她只好跟着他走进了办公室。督学在旧学校里是实权人物,相当于后来的政教主任,比教务主任更有权威。学生进入督学办公室,通常都是站着进站着出。可方子衿成了特殊人物,王志坚竟然非常客气地请她坐下来。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王志坚问。
“考虑什么?”她故意装糊涂。
“你和陆主任的事喽。”陆秋生根本不是什么主任,可王志坚要这样称呼,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她的心猛然怦怦地疾跳起来。表面上,她还是非常文静。“我和陆主任什么事?”
王志坚一句话就捅破了那层纸。他说,陆主任爱上了你,自从第一次见你,就被你的相貌你的歌声以及你的舞姿迷住了。方子衿想说点什么,可是,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太快了,浑身似乎已经没有力量,嘴唇在颤抖着,无法吐出哪怕一个字。她的双手放在背后,十指抓着自己的那条大辫子,她的十指因此成了正月十五玩龙灯的汉子,而她的大辫子,也就成了被那些汉子玩弄于股掌间的一条黑龙。摆在面前的双脚,穿着一双出边的黑皮鞋,她让一只鞋平放着,另一只鞋的鞋底抬起,恰好踩到突出的边沿。突出的边沿很窄,她只稍稍用力,上面的鞋底就滑了下去。她因此换了一边,抬起另一鞋底去踩。王志坚挥了挥那只粗短的手臂,那双三角眼在她的胸前睃来睃去,让她浑身长满了鸡皮疙瘩。他对她说,你不要有什么顾虑,现在是新社会了,提倡妇女解放,恋爱自由。新社会婚姻由自己做主,不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到这里,他站起来,在方子衿背后踱了几步,见她没有反应,又说,你大概还不了解陆主任,我和他是武大的同学,他是我的学长,比我高两届。在武大,他是有名的风流才子,不知有多少漂亮的女大学生暗恋着他,可他一个都看不上。
方子衿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那表情怪怪的,心里浮动着嘲弄。她的手绞动得更快了,双脚又换了好几次。
王志坚在她面前停下来,弓下身子,态度显得很谦恭。看起来,这像是一种特别的关心,但方子衿怀疑他其实是想从上面透过衣领看自己的乳沟。他像对待任何一个犯错的学生一般苦口婆心,只不过少了声色俱厉。他挥舞着手,唾沫星子乱溅。方子衿异常惊讶,他竟然对陆秋生的家史了解得如此详细。陆秋生的父亲叫陆鸣泉,兄弟五人,排行老幺。陆鸣泉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加入共产党,后来在上海搞地下工作,抗战时回到宁昌。据说,陆鸣泉即使不在中南局任重要干部,也可能是哪一个行署的专员一类的高官。
方子衿的嘴一下子张大了。难怪王志坚如此热心,原来是想抱住陆鸣泉的大腿呀。
那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爱他。她几乎想大声地冲他咆哮,我的爱情是我自己的,除了我,谁都别想控制它。
面对方子衿的时候,他第一次不发抖了。
“为什么?”他说,“我听说你不想参加土改工作队。”
方子衿坐在那里,半低着头,努力不去看他的眼睛。她的背微微向前颔着,双手交叉地抱着,搁在腿上,那根美丽的辫子温驯地躺在她的腿和手之间。只有她自己清楚,她这样做是为了令自己丰满的胸脯不显得那么突出。这个春天来得早,虽然是四月天气,气温已经蹿得很高了,她仅仅只是穿了一件毛衣,外面套了一件黄布军装,腰中又扎着武装带,胸脯耸得令她十分难堪。尤其是她刚跨进他的办公室时,他的目光好几次在那里逡游,她的乳房因此在衣服里面挺了一下,突然间着火了似的,又硬又烫。
“土改是一件大事。我们党希望通过土改锻炼和选拔一大批年轻干部。”陆秋生说,“我知道你想当医生,等土改结束了,你还可以当医生呀,也可以去医学院学习。”
最初,方子衿也是这样想的。和其他同学一样,面对这场革命,她热情澎湃,义无反顾。革命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不仅仅是一件好玩的事,而且是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
暑假前的几天异常忙碌,学校贴出通知,所有本届毕业生提前毕业,凡是愿意参加革命者,均可以自愿报名。她和另外一些同学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填写了报名表。其他学生都放假了,毕业班还留在学校,学校举行了毕业仪式和应届毕业生集体参加革命仪式。在仪式上,所有同学都穿上了一套黄军装,扎上了武装带。方子衿还代表所有参加革命的同学发表了一篇慷慨激昂的讲话。仪式结束,她们坐上了一辆军用卡车,和其他学校参加革命的学生一起,被拉到了一座军营里,进行为期几个月的集训。
集训共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军训,目的是从组织性和意志力上训练这些年轻的革命者。第二阶段则是分开训练,一部分参加土改工作队的同志,要集中在一起学习有关土改的政策、方法。还有一部分人将参加医疗工作队,他们将被集中在以前的恒兴市立医院现在的恒兴市人民医院实习。
第一阶段虽然主要是意志训练,也还有些政治课。方子衿原认为革命就是革那些贪官污吏的命,就是革除陈规陋习。上了政治课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了。这是一场无产阶级针对有产阶级的彻底革命,要彻底铲除整个资产阶级。资产阶级靠剥削和压迫来获取自己的最大利润,共产党要铲除剥削和压迫,她能理解,也无条件支持。但是,说无产阶级是革命的中坚力量,她怎么都接受不了。什么是无产阶级?简单地理解,穷人就是无产阶级。
方子衿还沉浸在自己的问题中,陆秋生又一次开口了。他说,你知道共产党为什么能够打败国民党?土改是一个重要手段。清朝之所以在一夜之间被推翻,腐败呀,落后呀,只是一些表面现象。就算是政府再腐败,老百姓的日子,只要能够过下去,肯定不会造反。可是,清朝末年,土地兼并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全国百分之十的人拥有百分之九十的土地,而百分之九十的人,仅仅拥有百分之十的土地。国民革命成功了,却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基层革命者的土地问题,而是产生了一批新权贵。共产党搞的土地改革,就是要推行耕者有其田,这项政策,让绝大多数农民站在了我们这边。中国革命,已经完成了武装斗争部分,今后相当的一个时期,都将是土地革命时期,这是现时期革命的首要任务。你却不愿参加土改工作队,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当革命的逃兵?
这句话让方子衿不寒而栗。她有些胆怯地说,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到底是革命者还是革命的对象。
“革命的对象?”陆秋生一时没能理解。他看着她,目光里第一次没了温柔,而且像刀子一样锋利。
方子衿说我仔细研究过土改政策,现在我完全糊涂了,搞不清楚自己是革命的力量还是革命的对象。陆秋生说,怎么可能?你的情况,我是非常了解的。你的父亲方晋诚,母亲周砚月,只是两位自食其力令人尊敬的医生。他们给人看病,救死扶伤,遇到那些家庭条件不是太好的病人,迟收医药费,少收医药费甚至是不收医药费,是常有的事。方子衿不待他说完便打断了他,刚说了个可是,陆秋生却接着自己的话头往下说。他说我知道,你的外公曾经是一代名医周德庸,周记仁济堂是名闻一方的中医名号。鼎盛时期,在这恒兴城有一间总堂三间分号,另外在平州和津口各有一间分号,对吧?
方子衿真的有点吃惊了。陆秋生连自己家的这些历史都知道,那么,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如果没有秘密,这岂不是太可怕了?
陆秋生不可能知道方子衿心里在想什么,他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你父亲家里是楚乡县方家坝子的农民,因为不想被饿死才逃到了恒兴,在周老先生的仁济堂学徒,慢慢成了一间分号的掌柜。你外公的第一个夫人没有生育,三十多岁就去世了,这时,你外公已经快五十岁了,娶了你外婆后,生了你母亲,并且以后再没有生孩子了。周老先生见你父亲人很实在,又有学医的天分,先是收他为徒,后来又收为义子,最后将你母亲嫁给了他,认了这个半子。但是,没料到时世变化太快,自从八国联军打开中国的国门之后,洋人的力量进入中国的每一个角落,到处办教堂开医院,仁济堂的生意,被洋人抢了。你外公没办法和洋人的医院竞争,只得先终止了去重庆开分号的计划,后来又先后关了恒兴的两间分号。再后来,津口的分号被小鬼子的飞机炸了,死了好多人。你外公不得不关了两间分号来办理后事。后事没有办完,他本人一病不起。抗战结束时,周记仁济堂有总店和你父亲后来开的一间分号。如果这两家店一直维持到现在,你们家,肯定是资本家。可是,国民党推行金圆券,全国百分之八十的中小资本家一夜间破产了。仁济堂这两间号,也不得不关门。你的父母,只好在自己家里坐诊,成了行医。按照政策,应该属于自由职业者。
方子衿见他停了下来,便说,你知道的就这些?但你不知道,我妈妈一共生过五个孩子。她的话音未落,陆秋生再一次接了过去,说五个吗?我只知道四个。方子衿说,我二姐三岁的时候出天花死了。陆秋生接着讲述他所知道的方家情况,他说,你的大哥方文兴、二哥方文海、你的大姐方子钰和你。黄埔军校从广州搬到南京,抗战时又搬到重庆铜梁,你大哥在铜梁军校毕业后去了第一战区,在卫立煌的手下抗日,后来在中条山上牺牲了。你的二哥在宁昌读书期间,和一帮同学一起去了延安,但后来的情况,我没有查清楚。你的大姐,在保卫大宁昌的时候是学生军的骨干,并且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方子衿挥了挥手,制止了他,说麻烦就出在这里。抗战结束时,国民党政府追认我的哥哥和姐姐是烈士,发了一笔抚恤金。我不知道这笔钱到底有多少,我爸爸妈妈说无论如何不能用这笔钱,这笔钱是我哥哥姐姐的命。他们两人一商量,拿着这笔钱,回到方家坝子买了两座山和一片地。他们把那两座山一座改名为文兴山,一座改名为子钰山,在每座山上建了一座衣冠冢。既然哥哥和姐姐的坟山在那里,没有人看管是不行的,他们请了两个亲戚守山,又把那些地租给了别人。
陆秋生一下子愣住了。他虽然不是土改干部,却知道土改政策。请两个人看山,等于是请了两个长工。请长工就是剥削。别管你家里有多少地,哪怕一千亩,只要是你自己种,那没什么事。而你如果有一亩地,并且将这地租给别人了,那么你就是地主。方家的情况,显然是一个特例,如果在城市划成分,是城市自由职业者。可是方家坝子的土地这笔账,无论如何是要算到他的头上的,那就是地主了。陆秋生被这个问题噎住了,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在方子衿的奶子上睃过来睃过去,就是没有给她一个答案。
过了好半天,陆秋生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革命理想和革命立场。接着,他举起自己的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方子衿在培训班里无数次看到过革命者挥手的动作,那动作能够带起一阵狂风,有一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陆秋生大概也想弄出点那种气概吧,但他没有,他的手软绵绵的,像一根被风吹动的柳枝在那里晃动。他对方子衿说,出身的问题,成分的问题,不是她要考虑的,这个问题,政府一定会妥善处理好。就算是被划成地主,那又怎样呢?出身不可以选择,革命的道路却是可以选择的。最眼前的例子是他本人。他的爷爷是宁昌的大资本家,堂兄堂姐之中,至今还有站在反人民的立场,跟着蒋介石跑到台湾跑到香港去的。但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以及他的哥哥、姐姐、妹妹,都是坚定的革命者。
离开之前,陆秋生武断地挥了挥手,对她说这件事你不要管了,我来帮你处理。他怎么处理的,方子衿并不清楚。后来,内部确实进行了一些调整,却不包括她在内。几天后她接到了去恒兴人民医院实习的通知,同时接到通知的还有另外十四名年轻的革命者。
那天凌晨,方子衿从床上爬起来,脱下白底浅花的洋绸睡衣,穿上一件白府绸衬衣,又在外面套了夹袄夹裤,最后穿上那套黄军装。洗漱过后,她开始认真地梳理那条长辫子。学生队里曾掀起过一次剪辫运动,几乎所有的女生都把长辫子剪了,梳起了解放头。可她说什么都不肯剪掉辫子,无论别人怎样做工作,就是行不通。陆秋生是培训班领导小组的五个成员之一,他坚持认为女生的辫子与革命并不可以画上等号,并且就此话题和领导小组的其他成员进行了一场大辩论。梳好这条劫后余生的辫子,她又开始仔细地打绑腿。这活儿挺细,需要巧力,许多男生学习打绑腿时间比女生长一倍。接下来,她开始打背包,将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捆扎好,又将其他衣物打成一个小包,捆在被子上。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她往脚上套了一双解放鞋,跨出门去。
门外还是黑的,初冬的清晨,露气很重,空气仿佛都是湿的,一股说不出的寒冷直往人的颈子里灌。一些早起的青蛙呱呱呱地叫得挺欢,反倒是叫了一夜的蟋蟀似乎是有些累了,叫声显得有气无力。天幕上挂着星星,眨巴眨巴着。他们一行十五人,踏着薄薄的晨雾跨出了郊外的营房,排着队向恒兴市走去。如果他们的帽子上有五角星以及衣袖上有臂章的话,谁都不会怀疑他们其实就是一群年轻的战士。
到达市医院时是上午十点来钟,但在进入医院大门时遇到了麻烦。医院外面停着好几辆卡车,四周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等了大约半个小时,那些公安才押着十几个五花大绑的男女从医院里出来,登上车离去。方子衿他们走进院长办公室,院长正在里面急得团团转,见到他们的介绍信,喜出望外,指着他们之中的三个女生说,快,你们马上到妇产科去。
方子衿她们来到妇产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被人往身上套了件白大褂,又被推着进入了产房。产房里有一个妇女在生产,产门已经大开,一只婴儿的脚从里面伸出来,那只小脚血肉模糊。产妇是一名三十岁以上的妇女,阵痛令她撕肝裂肺般号叫。一名年轻的女医生跪在产妇的两腿之间,将自己戴着医用手套的手伸进女人的产道里,看上去,像是想将孩子拖出来,又像是想将产道尽可能地掰开一些。她的脸上,挂着许多细密的汗珠。女医生并不清楚这三个年轻女孩不懂接生,见到她们,就像见到救星一样。女医生的双手仍然在女人的产道里忙乎着,脸却转向三个女孩,命令她们替她揩汗。其中一个女孩随手就抓过一条毛巾,正要往女医生的脸上揩,女医生大叫一声等一等,你为什么不戴消毒手套?
女医生大叫的时候,方子衿正在洗手。三个人中,只有她懂医学知识,曾跟着母亲去替人接生。方子衿本能地觉得这是一次手术,自然知道,手术前应该消毒。女医生见到她的动作,便问另外两个女同学:“你们是不是没有消毒?你们在学校难道没有学过吗?”方子衿的一个同学解释她们从没学过,几个月前,她们还是一些中学生。女医生明白了,有些愤怒地说:“这些土包子,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事人命关天?”
方子衿稍稍懂得一点接生知识,她戴好手套后走到女医生身边,在女医生的指挥下,用双手推拿产妇的腹部。孩子生出来的时候已经不会哭泣,女医生倒提着孩子,在他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几巴掌,孩子就哇的一声哭了。产妇虽然奄奄一息,仍然用尽全力勾起头来看孩子,首先看到的是孩子裆下的小鸡鸡,然后就从产床上滚下来,顾不得满身都是血,爬到女医生面前,拼命地给她磕头。感谢她不仅救了孩子一命,也救了她一命。因为她已经生了三个女儿,如果这个还是女儿,她丈夫就会休了她。
女医生名叫余珊瑶,今天原本不当班。这一天,公安局到医院抓走了十几个人,说他们是美蒋特务,其中有三个妇产科医生和一名护士。妇产科有好几个女人待产,人手不够。新任院长原是野战医院的一名政工干部,根本不懂医。革命是第一要务,治病生孩子自然就是第二。人手不够,他便下令所有医生取消休息回来上班。即使如此,妇产科的人手还是不够,他于是又将方子衿几个人派了过来。在他看来,女人天生就应该懂得接生。
妇产科原有十二名医生,解放军到来之前,跟着国民党走了三个,有两个宣布退休,后来又先后有三个被军管会抓走,说她们是美蒋特务。现在留下来的只有三名医生,加上刚从部队转业的一个,四名医生中,医术过硬的只有余珊瑶一个,她是留美的医学硕士。医院迫切需要增加人手,见分来了三个实习生,便将这三个人全部交给了余珊瑶。余珊瑶是一个非常傲气的女人,年轻漂亮,医术又高。方子衿暗自庆幸遇到了一个好老师,却又本能地觉得她不会喜欢自己。每次,她们都尊敬地喊她老师,她却毫不讲情面地拒绝。“不要叫我老师,我不是你们的老师。”她说,“我之所以教你们,是不想你们像那些混账王八蛋一样草菅人命。”
余珊瑶告诉她们,在妇科中,医生用钟表的表盘代表女人的外阴。妇科医生写病历的时候,往往在上面画上一只钟表。她指着一个尖锐湿疣病人外阴唇上那一团菜花状东西对她们说,这是一种顽固性皮肤病,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性病。写病历的时候,一定要写清楚湿疣所生的位置。她用戴手套的手在那菜花状的组织上拨拉了几下,便要求她们自己动手去了解这种病。
方子衿她们都不到二十岁,平常洗澡的时候,都不好意思过多地碰自己,现在让她们去检查别人这个部位,而且是那样一种恶心的形状,心理上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三个女孩站在那里,三张脸就像是晚霞,红得像是三团燃烧的火。余珊瑶猛地将眼一瞪,看情形是要发作了。方子衿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跨了一步,将戴着手套的手伸到了女人的那个部位,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说上面有三个湿疣,一个在三点钟的位置,一个在五点钟的位置,第三个在十一点钟的位置。
进入医院的第一个星期,是方子衿一生中受到冲击最大的一个星期。在这个星期里,余珊瑶医生共接诊了大约一百个病人,其中因患有各种性病来就诊的,就有七八十个。这些病人在医生面前脱下自己的裤子,展露着自己病态的性器官。余珊瑶医生曾经说过一句惊世骇俗的话。她说:“通过这些丑陋病变的性器官,我看到的是一个丑陋病变的社会。”方子衿和她的同学也震惊于突然展现在她们面前的病态社会现实,她的两个同伴,过完那个星期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医院,她们显然是被吓坏了。
陆秋生不肯放弃对方子衿的追求,每天下班后,他就等在医院门口,坚持要送她回家。经历了那样病态的现实,方子衿对男人有一种本能的厌恶,见他等在医院门口,便冷冷地说,我知道你很忙,而且,我又不是小孩,我自己知道回去。陆秋生说恒兴刚刚解放,国民党临走之前,在这里安插了很多的特务,周围还有土匪,你已经是恒兴的名人了,就让你这么在大街上走,我放心不下。
方子衿没法阻止他,只好认了。他于是以为方子衿的心意开始改变,在那年的端午节,提着一些礼品上了方晋诚的门。
那天方子衿刚走出医院的大门,陆秋生就迎上来了。和以前不同的是,他手上提着一包东西。方子衿很想问一问他手上提的是什么,话到嘴边又强行咽了回去。他虽然每天都送她,两人间却像是陌生人一般,从不说话,到了离方家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他说一声我回了,转头就走,方子衿也不答理。可这一天到了该说那句话的时候,没有听到声音,方子衿回头看了一眼,见他还跟着。
“你怎么还跟着我?”方子衿问。
他说:“我去看望一下伯父伯母。”
方子衿一下子慌得要死,心想这算是什么?我都还没有答应你呢,你就要上门提亲了?突然想到他手中提的东西,应该是两斤白糖了。战争刚刚结束,物质紧缺,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都是军控物质,市面上难以见到白糖。他这份礼物也算是够重的。可方子衿不领情,站在那里不动,心想你要去你去,我不回去了。
陆秋生说:“市里要建中医院,我想去请伯父伯母出来工作。”
那天方晋诚不在家,出诊去了。周砚月见方子衿带一个男人回来,眼都瞪大了,站在那里,一双漂亮的凤眼看了看方子衿,又看陆秋生,似乎在问,这算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事前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人带回来了?进门后,方子衿甚至没有介绍陆秋生,自顾自地上楼了,将他和周砚月扔在楼下。方子衿故意在自己的房间里磨磨蹭蹭不肯下楼,直到周砚月在楼下喊她下来吃饭。
陆秋生已经走了。方晋诚和周砚月坐在饭桌前,见方子衿过来,周砚月看着方晋诚,意思是说,你问吧。方晋诚装着没看明白,端起饭碗就吃。
周砚月忍不住,问道:“衿娃儿,你和他算怎么回事?”
方子衿说:“不算怎么回事。”
“不算怎么回事又是怎么回事?”周砚月盯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