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屋里说吧。”他站起来,转身进屋,也不管她是否跟进来。他的宿舍非常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他将手里的碗放在桌子上,在床上坐下来,指了指那张椅子,希望方子衿坐下。方子衿看了一眼那只碗,碗里面是吃了一半的饭菜,乱糟糟的,看一眼让人觉得反胃。她犹豫了一下,坐下来。她习惯了将身子微微前倾,以便自己的胸部不显得那么突出。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么事?”他问。

她盯着自己的脚尖,好半天没说话。面前是一个彻底的革命者,而自己是革命的对象。她必须仔细权衡一下,如果将事情说出来,将会是什么结果。什么结果又有什么所谓?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世上大概没有比死更可怕的事。一个人无畏生死之后,其力量将无法估量。“前天晚上,我已经跑到了长江边,准备跳进长江里。可是,有人拉住了我。”她开始述说。

陆秋生目瞪口呆,叫道:“为啷个?”

她伸出手掌,做了一个制止动作。她希望他不要打断他,否则,她可能没有勇气讲述一切。她接着讲述: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还有很多心愿未了,就这样死了,我不甘心。可是,我确实无路可走了。我晓得,有很多人正在到处找我。我也晓得,如果被他们找到,我会有什么下场。我的下场很可能会像我妈妈一样,被他们剥光衣服,赤身露体地当众凌辱,然后含羞自尽。甚至可能更惨。陆秋生拍案而起,哪个?你告诉我,是哪个狗日的干的?我让公安局抓他狗日的。这还得了?无法无天了。这是革命。她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写文章。现在,你理解当初我为什么不进土改工作队了吗?如果我去了,结果很可能是前一分钟我在台上革别人的命,后一分钟我就被别人按倒在台下,剥光衣服。

方子衿以为见到陆秋生时,自己会痛哭一场。但非常奇怪,她一点眼泪都没有,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她将事情的全过程讲完了,陆秋生的怒气也没有了。她等着他说话,向下的目光,正好看到他的双腿。绑腿仍然扎得一丝不苟,鞋面上有两块补丁,针脚又粗又歪,显然是他的杰作。有一只苍蝇在他的面前飞来飞去,还有一只蚂蚁在他的鞋面上悠游自在地爬动。

过了好半天,他开始说话了:我给你写封信,你拿着信去宁昌找我爸爸。

方子衿的头慢慢抬起,目光上移,到了他的脸上停下来。她是第一次这么近也这么认真地看他的脸。他脸上那若隐若现的麻子,显得异常红。他的面色肃穆,或者说有某种悲壮。她从这种表情中,读懂了背后的潜台词,他一定是下了决心,而且,这个决心对他来说,举足轻重。

他继续说:你不是想读大学吗?去刚刚组建的华中医学院吧,院长周昕若,是我爸爸的老战友。只要我爸爸肯出面给周叔叔写封信,这件事肯定能成。而且,余珊瑶在那里当系主任,你去了那里,相信她会照顾你的。

如果是以前得到这样的承诺,她会狂喜。可现在,她喜不起来,心中只有悲。

那一段时间,他们之间沉默着,或许有好几秒,或者有好几分钟,也可能有好几个钟头。时间在沉默中凝固。沉默让方子衿感到一种紧迫,她意识到该谈关键问题了。她既然走进这里,对于可能的后果,是有充分估计的。果然,陆秋生先是猛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突然停在她的面前,以极快的速度说:我们订婚吧。

她再次看了他一眼。一种巨大的悲哀,从她身体的最深处升腾而起。在她所有未了的心愿中,最大的一个心愿,就是找到美丽的爱情,就像她的父亲和母亲的爱情一样。可悲的是,为了活着,她不得不将自己的爱情廉价卖掉。她在心中重重地叹了一息,暗自对自己说,卖吧,与生命相比,这个价卖得还算值了。

从订婚到结婚,有一个过程。陆秋生的声音,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他继续对她说,如果我们能顺利走完这一过程,将会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也许,我提出现在就和你结婚,你也会同意。可我不希望我们的婚姻有一点点阴影,我会努力地等到你完全自愿的那一天。所以,我提出订婚。订婚只是一种形式,也必须有一种形式,不然,我给父亲的信不好措辞。父亲一旦认定你是陆家的准媳妇,他也就没有理由不办这件事了。

方子衿的心荡了一下。她想,如果嫁给了这个男人,他肯定会兑现诺言,用一生好好爱自己。嫁给一个深爱着自己而自己不爱的男人,会幸福吗?她不知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想了。反正全天下不知多少女人都生活在无爱的日子里,不在乎再多她一个。

当天晚上和第二天晚上,方子衿睡在陆秋生的宿舍里,他则和朋友挤到了一起。这张床令她想起了被土匪掳去之后自己暂时憩息的那张床,两张床上,都飘散着一股很浓的男人味。一股酸酸的腻腻的像毛发烧焦了的味道。这种味道和她爸爸那种带点甜味和香味的感觉完全不同。和女土匪的床上男人味中夹杂着女人味以及从男女间某个器官中发出的臊臭味更是不同。她就奇怪了,同样是男人,她为什么觉得现在的味道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而爸爸的味道,又是那么令她痴迷?躺在床上,她想哭。自己真的要和这个男人过一生一世吗?要被这种浓烈和令她呕吐的男人味熏泡一生一世吗?那会不会是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但如果不和他过一生一世,今后的路怎么走?他正在筹备一个订婚仪式,只要这个仪式一举行,她就是他的未婚妻了。

订婚仪式在第三天晚上举行,地点在行署礼堂。短短的两天时间,陆秋生竟然请到了行署的几位主要领导以及公安、司法、文教等部门的许多领导。陆秋生确实是一个极其细心的男人,就连她当晚穿的衣服,也是他精心考虑好的。订婚毕竟是一件大喜事,然而,她此时正在大丧之中。他特意为她弄来一件白色的婚纱,拖地的长裙正好盖住她脚下的黑色皮鞋,头上扎的,也是一只白色的蝴蝶结。

考虑到方家坝子的人可能打听到她的情况,跑到现场来捣乱,陆秋生通知亲朋好友参加自己的订婚仪式时,并没有说明未婚妻是何人。为了尽可能不让消息走漏,他借了一辆吉普车,由他亲自开着,将方子衿从宿舍接到礼堂。

汽车在礼堂门前停好,陆秋生先下了车,然后伸出一只手去拉方子衿。方子衿连忙将手往后缩了一下,想想觉得有些不妥,又慢慢往前伸了伸。陆秋生握住她的手指,另一只手扶着她的手臂,将她接下车来。方子衿下车后,便想将手从他手中抽开。他看了她一眼,又抓住她已经耷拉下来的手,硬是塞进他的臂弯之中。

他们就这样手挽着手,走进了礼堂。

礼堂里正中挂着毛主席和马克思的像,里面早已经坐满了客人,没有音乐,也没有彩带。所有的客人见到他们,全都起立,一齐鼓掌表示祝贺。鞭炮声噼噼啪啪地响起来,热烈而隆重。出席仪式的,大多是陆秋生和他父亲陆鸣泉的战友或者下级,全都是共产党的大小干部,这些人,绝大多数是泥脚肚子出身,没什么文化,大老粗一个。见到陆秋生带着美貌绝伦的方子衿进来,便大声地叫喊着。

秋生,你小子好福气呀,堂客啷个乖。

这不是恒兴第一美女吗?秋生,你么时候把她拐到手的?

乖乖,我这辈子如果能讨到这么乖的老婆,革命就算是成功喽。

那些上级领导毕竟讲身份一些,他们上前来,热情地和陆秋生握手,表示祝贺,又顺便和方子衿握了握手。从他们的话语和目光之中,方子衿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美貌的力量,也再一次看透了男人的欲望。他们艳羡陆秋生,也嫉妒陆秋生,甚至为陆秋生将这样的美女抢走而惋惜不已。面对这些人,方子衿脸上挤出一种矜持的笑容,心中却在想:如果给他们机会,他们会不会像方家坝子那些人对待母亲一样对待自己?这个问题在心中冒出时,她就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这个答案甚至不是她自己得出的,而是那些男人的目光泄露的。

男人,这个世界上最可恶的动物!她有些恶狠狠地想。

当天晚上的仪式结束,陆秋生再一次将她送回了自己的宿舍。进门的那一瞬间,她有一种莫名的恐惧,非常担心陆秋生会向她索取什么。他们已经正式订婚了,她现在已经是他的未婚妻,如果他真的想索取什么,他是有这个权力的。何况,他在冒着政治风险帮她,他是她的大恩人。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她都应该报这个大恩。

如果他真的索取,她也准备好了赠予。她的初吻乃至她的身子,他如果要,都可以拿去。她唯一不会向他敞开的,只有她的心。

“你把东西清好,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他说。

“算了,我自己走好了。”

“不行,无论如何,我都要送你离开恒兴城,否则我不放心。”

平常的一句话,让方子衿突然十分感动。她真的好想扑进他的怀里,痛哭一场。人生最可悲的是,当你想哭的时候,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胸怀。

“你快点清理东西吧,抓紧时间睡一会儿。我走了。”说着,陆秋生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方子衿有一种特别的感动。她很想对他说一声谢谢,又觉得,一声谢谢对于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实在太轻太轻。既然准备用一生来报答他,那应该也足够了。何必再多说?

将门关上,方子衿开始清理自己的东西。眼泪就像是得到了出发讯号一般,迅速从眼眶中溢出,呈两条直线往下滚落。自得知父母的凶讯之后,白天,她不得不强装镇静,一到晚上,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忍不住悲伤,泪如泉涌。她并没有哭出声,大概是已经麻木了,她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悲痛,只是眼泪无法控制地流出来。这一个晚上,又是在眼泪的浸泡和噩梦的摧残中过去的。似乎才刚刚合上眼,敲门声就响起了。

方子衿原本就是和衣而睡,听到敲门声,猛地翻身而起,认真地听了听,先是三声,接着是一声,再三声,再两声。等片刻,重复一次。正是她和陆秋生约好的暗号。她伸手到床头,摸出洋火,点亮了洋油灯,然后穿上鞋,打开了门。

“都清好了?我们走吧。”陆秋生站在门外说,并不进来。

方子衿背起早已经捆扎好的棉被,左手提起一只大包,右手提了行李箱,走出门去。陆秋生什么都没说,趁着她出门的工夫,一伸手,从她手里将包和箱子接了过去。又要接她背上的被子。

“这个我背好了。”她说。

陆秋生没有坚持,领着她走向停在一旁的吉普车,将东西放上去,又转身来接过方子衿的被子,再要扶她上车。她似乎早料到他会有这一着,抢先一步坐到了后座。陆秋生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坐上了驾驶室,启动汽车,向前驶去。

昨天忘了跟你说,我已经和我爸爸通了电话。陆秋生说。你的情况,我和我爸爸简单地说了一下。他说,土改的政策是不会改变的,一些地方掌握政策出了些问题,有扩大化以及暴力倾向,是事实。有关这件事,中南局已经向中央打了报告。我爸爸说,这一类事件,毕竟不是单独的事件,而是一件涉及全国的大事,一时之间,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定论。

这样的解释令方子衿极度不满。如果说仅仅是单一事件,她心中的悲凉说不定要轻得多。既然是一件涉及全国的大事,那也就是说,在全国的其他地方,还有很多人像她的父母一样死得不明不白。这是典型的草菅人命。一个政府对草菅人命竟然如此作答?太令她失望了。她脱口而出,难道我的父母就这样白白地死了?

他说:“我不是说了吗?这事已经向中央通报了。”

方子衿已经憋了好多天,此刻实在有些憋不住,对着陆秋生叫了起来:“你们共产党难道不讲法律的?”

他肯定地说:“共产党当然讲法律,怎么不讲法律了?”

“讲法律?为什么有人可以不经审判致人死命,还不受追究?这是什么样的法律?”

“怎么叫没有人追究?不是已经告诉你了,省委和中南局非常重视,已经向中央通报了吗?时代变了,一个旧的时代被推翻了,新的时代来临了。一切都是新的,新法律新秩序新景象。这有什么不好?当然,我承认,一个政权在推行其政策法律的时候,难免会出现一些混乱现象,一些人在执行政策的时候,难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有了一点点问题,就将所有一切都全盘否定,不是唯物主义的做法。”

平时,陆秋生看上去是一个没什么个性,很软弱的人。没想到,突然之间,他说话的声音非常大,显得异常激动。

他停了片刻,见方子衿没有出声,似乎还有些余兴未了,继续说道:你说,像我和我父亲这样的人,放着优裕的生活不要,跟着共产党闹革命。你说我们为啷个?还不是为了我们的信仰,为了主义,为了让我们的民族富强起来,让我们的国家更民主更文明更有法律吗?我可告诉你,刚才这些话,你对我说说可以。在老头子面前,你千万别提,否则,他肯定不会帮你的。为了革命,他把自己的一生都投入进去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对革命的大方向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怀疑。

方子衿并不完全理解陆秋生和陆鸣泉对共产党以及对共产党领导的这场革命的感情。但是,她看到了他们的执著,这种精神,令她惊讶。至于陆秋生所谈的那些道理,方子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杀人者必须接受法律最严厉的制裁,古今中外的法律,都会强调这一点。如果中国的革命革掉了这一条,她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争吵,也是唯一一次争吵。后来,他们乘上了第一班下水船,他多次找她说话,她都有点爱理不理。船离宁昌上游的桐江不远了,陆秋生走到她的身边。她知道他有话要对自己说,冷冷地站在那里,等着他。他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那支派克钢笔,递给她。

“收下吧。”他说,带着一种乞求的神情。

她犹豫了一下,不太情愿地伸出手,收过来,紧紧地握在手里。手掌中,有细密的汗渗出,将钢笔濡湿了。

他又将一封信塞进她的手里,对她说:“现在不要看,等我走了以后再看。”

然后,他们又不说话了。时间从他们身边流过,焦灼而又烦躁,如泣如诉地唱着一首哀惋的歌。船在桐江码头停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温柔地说:“我走了,你保重。”她冷冷地说:“再见!”心中却想:再什么见?永远都不再见才好。

他刚刚踏上连接船和岸的跳板,她就转身进了船舱,她也觉得这样做有些绝情,却又不想违心地留给他一个依依惜别的印象。回到船舱,坐下来,想起自己手中还抓着钢笔和信,便抬起手,想将这两样东西扔到外面的江中去。手举到半空中,她又犹豫了。

她收回了高举的手,将信和笔塞进包里。

呆呆地坐在那里发了一回愣,想一想,又将他的信拿出,拆开读起来。这是她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她不得不承认,陆秋生很有文采,信写得非常生动感人,尤其是其中的一段话,深深地打动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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