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衿心头颤了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她的面前,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同时伸出一只脚,探向她的身后,将门踢上了。他紧紧地抱着她,将嘴凑到她的嘴前。他的胡子很硬,扎着她娇嫩的皮肉,麻麻的疼。他的胡髭上沾着酒味和烟味,口中呼出的是酒味和烟味的恶臭。他将舌头伸出来,在她的口腔里搅动着,将这些恶臭送进她的鼻子,送进她的五脏六腑。她差一点呕吐出来,双手用力,轻轻推开了他。他一把将她抱起来,向后面的卧室走去。
赵文恭将方子衿放在床上。方子衿像一瘫烂肉般在床上躺下来,闭着眼睛,动都不动。他解开她的上衣,放出那对白鸽,一只手轮换着抓捏,另一只手开始解她的裤子。她想说,你疯啦?这么冷的天,想冻死我呀。她懒得张口。她也想说,我上了一整天班呢,你体贴一下,让我喘口气好不好?可是,她还是懒得张口。他脱下了她的裤子,抓住她的双腿,举起来,形成一个角度。他硬硬地向她插去,然后猛烈地动作,像牛一样急促地喘息。她在想,今天一天没有去吴丽敏家给喻爱军扎针了,明天是大年初一,是不是应该去一趟?她给喻爱军扎针烧灸持续了半年多,效果不十分明显。有一次和项钦羊聊天的时候,他提到一则治疗小儿麻痹症后遗症病例,用外科方法刺激患者的腿部神经,以强烈的疼痛,唤醒患者的知觉。方子衿立即认定,项钦羊是有意告诉她这则病例的,暗示她可以在喻爱军身上一试。征得吴丽敏和喻爱军同意后,她真的试了。用手术刀在喻爱军的腿部割开一道小口子,然后用一根竹片像弹琴一样拨动他的脚筋。平常,无论方子衿在他的腿上扎多少根针,他都没有丝毫感觉,可她第一次拨动他的脚筋,他就轻轻地叫了一声。在一个月时间里进行了两次这样的手术,并且坚持针灸治疗,效果开始有了明显转变。方子衿坚信,自己的方法对了,用不了太久,喻爱军一定可以站起来自己行走了。只是这个春节,她是否应该暂停几天?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赵文恭做完了,穿好衣服,心满意足地回到外面喝酒去了。方子衿赤身露体躺在床上,身子冰一样凉。她动了动身子,随手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一次想起了白长山,他应该收到自己的信了吧,收到信之后,他会不会伤心欲绝?会不会绝望自杀?想到他确实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她的心猛地一紧,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当初,自己接不到他的消息那种刻骨的伤痛,至今还历历在目。
新学期的第一天,她跑去人保科找人事干事。人事干事说,是啊,已经收到他们的政审函了,刚开学,事情多一点,你放心,这几天就给你办好寄出去。又过了几天,她在路上遇到了人事干事,问起此事,人事干事说,已经寄了,这几天应该收到了。于是,她怀揣着梦一般的期冀等待着白长山的召唤。十天过去了,没有消息,半个月过去了,还没有消息。她不甘心,再一次跑到人保科。人事干事不在,却见到了科长胡之彦。胡之彦的一份揭发材料,不仅成功地将余珊瑶打成了道德败坏分子,而且将周昕若拉下了校长宝座,调到省里搁了起来。与周昕若对立的转业军人派大获全胜,掌握了学院的最高领导权,胡之彦自然成了功臣,因此被提到了科长位置上。见到她时,胡之彦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你他亮的是来问消息的吧。刁毛,我正要告诉你,那边政治部来了一份函,不同意你们结婚。方子衿当即说道,不可能。胡之彦说,刁毛,老子会骗你?你自己看看,这是他们政治部的公章,这还能他亮的假?
方子衿接过那张纸一看,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政审不合格,不同意结婚。下面是一个红红的印章。方子衿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当场昏倒在地。
方子衿被送进了医院。同学们到病房看她。吴丽敏劝她说,你不要绝望,事情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方子衿说,还有么事希望?部队的态度非常坚决,白纸黑字呢。吴丽敏说,他如果对你是真心的,就应该放弃一切和你结婚。因为他是军人,所以他的婚姻要由部队批准。他难道不能转业吗?他如果真的像你爱他一样爱你,他就应该放弃一切来找你。他如果不肯放弃部队的一切,那就说明他的爱是假的。不,他的爱千真万确,绝对不会是假的。方子衿在心里为白长山争辩。吴丽敏所说的是对的,他一定会不顾一切赶到宁昌来找她,除了她的爱情,他生命中的一切都不再重要。这是他说的,她相信那绝对是真话。她的生命中,再一次燃起了希望。
胡之彦也来病房看她。他可真会选时间,恰好选了一个病房没有其他人的时候,连十七床那个很少离开病房的眼镜赵文恭也不知去了哪里。胡之彦看了看病房外面,外面没有人。虽然进入了秋天,可秋高气爽,中午气温很好,整间医院静悄悄的。胡之彦冷冷地笑了一声,说,刁毛,你想逃离我的手心?我结巴告诉你,没那么容易。方子衿紧闭着眼睛,不理他。他说,他亮的,老子知道你没有睡着。你刁毛知道是咋到医院来的?咳咳,他亮的你在我的办公室里昏倒了。是我结巴送你来的。他故意放低了声音对她说,刁毛,老子明人不做暗事。我摸了你的奶子,你的奶子真他娘的硬,还有弹性。方子衿愤怒至极,大声叫道,流氓,滚,你给我滚。
赵文恭此时恰好跨进病房,立即看出了方子衿的狂怒,看到了她脸上屈辱的泪水。他走到胡之彦身边,对他说:她让你出去,你听到没有?胡之彦悻悻地瞪了赵文恭一眼,再狡黠而又恶毒地瞪了方子衿一眼,退了出去。后来的几天,赵文恭对她非常好,她却不冷不热。她实际没什么大病,住了三天出院了。赵文恭一定要送她,她知道他对自己已经有了意思,坚决地拒绝了。
半个月过去了,没有收到白长山的信。一个月过去了,还是半点消息都没有。每天上午的第三节课,方子衿不上了,她总是跑到系里去等信。终于有一封信来了,但不是白长山的。这是一封公函,通知她经过土改复查,认定她家的成分是自由职业者兼地主,方家坝子的群众对她父母的批斗是错误的,现予纠正。
现予纠正?这四个字令方子衿想大哭一场。可是,她的眼泪已经干了。怎么纠正?人已经死了,能够复生吗?
走出系办公室,迎面碰到胡之彦。方子衿想避让,可路很窄,让不开。胡之彦说,又来等信呀。刁毛,你死了这条心吧。她不理他,想从他身边走过去。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对她说,他亮的,你逃不掉的。我老婆和我妈回山东了,今晚我结巴在家等你。
方子衿猛地挣脱了他的手,疾步向前走去。离开胡之彦的纠缠,方子衿就想,此时如果谁愿意和我结婚,我立即就将自己给嫁了。
事情还真是凑巧,吃晚饭的时候,有一个中年女人来找方子衿。她自我介绍说,她是省地质局的,和赵文恭是同事。她说,赵文恭自从见过方子衿后迷上了她,茶饭不思。她说,赵文恭是全省有名的地质专家,年轻有为。方子衿打断了她的话,说你的意思是他想和我结婚?中年妇女说是啊是啊,就是这个意思,他求我来问你。方子衿说,那好,我同意,不过我有个条件。女人说,么条件你说,几大件?方子衿说,我一件不要,我只给他十天时间。在十天之内举行婚礼,如果做不到,那就免谈。
接下来的一切像是做梦。赵文恭和方子衿各自向单位递交了结婚申请,省地质局的局长还亲自给医学院校长打了一个电话,说赵文恭同志是我们的地质专家,业务骨干,他常年工作在地质工作一线,野外作业。结婚时,你们医学院能不能为他们解决住房问题?医学院的领导说,为我国的地质勘探事业做贡献,是我们应尽的义务,行,住房问题我们解决。
地质队破例给了赵文恭十几天假。赵文恭欢天喜地筹备婚礼,方子衿只是在完成一道程序,谈不上喜也说不上悲。婚礼前一天晚上,两人布置房间弄到很晚,赵文恭不想走,说是拿了结婚证就是夫妻了,他等不及明天,今晚不走了。方子衿也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可她想尽可能地往后拖。她说,你不走,那我走好了。赵文恭无可奈何,只好离开。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方子衿以为是赵文恭回来了,没理。停了约半分钟,外面的人又敲了几下。方子衿有些犹豫地往门口走,门外的人似乎立即退开了,脚步声渐行渐远。方子衿透过窗口向外望去,夜色中,有一个女人的背影隐没在前面的一株梧桐树下。
方子衿打开门,门里的灯光照出来,射在那两级水泥梯级上。梯级上摆着一个纸包。她将纸包拿起来,拆开,见里面是几斤红糖。她将红糖抓在手里,心里一阵温热。抬眼向前看去,前面只有深深的黑夜,不见一个人影。风轻轻地吹着,星星的光从叶缝中照下来,斑斑点点地砸在地上,就如她此时的心情。
虽然她没有看清那个人,可她知道是谁。如今虽然不再开她的批斗会了,可她在医学院名誉扫地,给学生上课,有人敢当面顶撞她。走在路上,有人故意往她身后吐口水。偶尔,方子衿能够看到她蹒跚的身影在校园里走过,远远见到前面有人,就悄悄地绕开去。望着她的背影,方子衿常常想:她靠什么支撑着?如果自己处在她那样的境地,会不会绝望自杀?别的不说,仅仅是她生命的顽强,就让方子衿佩服。尤其是自己和白长山的爱情遭遇灭顶之灾后,她突然之间明白了一切。如果说当年她们一起被土匪掳去让方子衿看到她性格的一面,那么现在,她看到了她性格的另一面。这两面用不同的方式书写着一个巨大的坚强。再一次触摸到她灵魂深处的坚强,方子衿以前的感觉似乎又慢慢回来了,只是她已经没有机会向她作任何表达了。
第二天的婚礼办得平平淡淡。方子衿这边,只有吴丽敏夫妇以及另外几个同学,一个亲戚没有。赵文恭那边倒是来了不少人,没几个是方子衿认识的,她也不太愿理那些人。喜宴摆在学校的食堂里,总共四桌,其中三桌是赵文恭的同事、朋友。也不知他是怎么混的,工作多年,竟然一点积蓄都没有,这请客的钱,还是方子衿出的。吃过喜宴又闹新房,方子衿的同学知道她好静,随便闹一闹,告辞走了。可赵文恭的朋友就不那么容易对付,又是要他们吃苹果,又是要他们咬花生。满屋子都是酒臭味烟臭味,熏得方子衿一次又一次想呕吐。
闹够了,所有人走了,方子衿也精疲力竭。她知道还有一场最为艰巨的战斗,心中充满着恐惧。赵文恭送朋友去了,方子衿独自坐在床上。她开始后悔了。自从答应嫁给赵文恭的那一刻,她就开始后悔,并且这种悔意与日俱增,此时此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她想逃走。可是往哪里逃?世界这么大,竟然没有一寸之地可供她容身。她一次又一次看着这间房子,结构和胡之彦那套几乎一模一样。往前面逃?可能被送客返回的赵文恭遇到并且堵回来。往后面跑?后面黑乎乎的,她能逃到哪里去?
赵文恭进来了。他甚至不对自己说任何话,便脱光了身上的衣服。看到他赤裸的身体,方子衿吓坏了,全身发抖。她一个翻身,躲到了床的一角,曲着身子,双手抱着膝盖坐在那里。赵文恭抬起一只脚,半跪在床上,伸手过来抓她。她大惊失色,猛地站起来,往床头逃去,她的前方是后门,她准备不顾一切从那里冲出去。就在她的身子即将离开床的那一刻,他伸手抓住了她。他用力一拉,她倒下去。他翻身而起,压在她的身上,将唇压在她的唇上,将那根被酒和烟味浸泡着的舌头往她的口腔里伸。她用力尽量咬紧牙关,拼命地摆着头,努力不让他得逞。他的唇向她攻击的同时,手也没有停歇。他将手伸进她的胸前。他要探进她壁垒森严的营地,掏出她深藏不露的大白兔。她的牧场是为白长山准备的,牧场上的每一根草,每一滴露珠,每一片彩云,都是为白长山而存在的。她不能容忍任何外人的侵入,她必须为白长山保护着这一切。
他恼怒了,大声地怒斥她,你想做么事?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你的身子已经是我的了。他以为自己这样说过之后,能够令她意识到妻子的身份。可是,她仍然顽强地阻止他的进攻。他怒不可遏,抢起巴掌,猛地一巴掌抽在她漂亮的脸上。她的脸顿时像是被火灼过一样,辣辣地疼。他还不解气,抡起巴掌左右开弓,一连打了她好几巴掌。她完全蒙了,在极度的绝望中,处于昏厥状态。他撕扯着她的衣服。她像一朵最美丽的玫瑰,美丽的花瓣被一片片扯下,扯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淋。
她裸露在床上,虽然曲线玲珑,虽然秀色可餐,虽然山峦逶迤。可这一切看上去不再真实,就像是一个人体模具,就像是一道画中的风景。
赵文恭就像是一个在黄山上耕种的农夫、在千岛湖捕鱼的渔夫,秀山丽水对他没有丝毫意义,他全身心关注的就只有一件事:耕种或者捕捞。他扑在她的身上,紧紧地压着她,波起浪颠地动作。
他大汗淋漓从她的身上滚下,倒在一旁呼呼大睡。苦役结束之后的方子衿,静静地躺在床的一角。她知道自己死了,彻底地死了,没有欢乐,没有兴奋,没有梦想,甚至没有泪。她的眼睛睁着,感受着身边这个男人满足后酣畅的呼吸,一股深沉的怜意,从她心灵的最深处升起。她真的可怜他。她将自己的心、自己的情珍藏着,珍藏在谁都看不到谁都摸不到的地方,给这个男人留下的只是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男人醒了。醒过来之后的赵文恭再一次趴在了她的身上。下身撕裂的疼痛像沉落在地心一般遥远,剧烈的冲撞也只能让她感觉到乘坐汽车一般的颠簸。她坐在什么汽车上?当然是白长山驾驶的汽车。白长山驾驶着汽车,奔驰在朝鲜白雪皑皑的崇山峻岭之中。他驾驶着汽车,她唱着歌:“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哪里有了共产党,哪里人民得解放。”
这一个晚上,方子衿不记得自己唱了四遍还是五遍“东方红太阳升”。她最后一遍唱完时,一缕曙光从窗外射进来。赵文恭迎着这缕曙光,翻身倒在床上。倒上床之后,再没有一点动作,让她怀疑他还在她的身上时,其实已经睡着了。方子衿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身边这个男人身体上发出的气息向她飘来,和她在大巴山中那个土匪窝里闻到的死老鼠的气味似乎没什么不同。她讨厌这种皮屑的气味,这种气味熏得她恶心想呕吐。她心里绝望地想,天啦,我要和这种气息生活一辈子吗?我要唱着《东方红》经历每一个晚上吗?哥,你说过你永远不让我受苦的,你说过你要给我一生一世幸福的。可现在,我在受苦,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真的不愿放弃那一切吗?
迷迷糊糊中,她睡着了,然后又被弄醒了。醒过来时,她看到赵文恭赤裸着身子跪在床上,一面将她往里面推,一面扯着她身下的床单。她有些恼怒地问,你做么事?赵文恭不言语,将床单从她身下抽了出去。他捧着那张床单,像圣徒捧着上帝的甘露。他将床单捧在手里,贴在胸前,如痴如醉。他口里喃喃着:处女红,我的处女红。
方子衿看到了床单上那朵盛开的红玫瑰,那么娇艳那么灿烂那么触目惊心。她不知哪来一股子怒气,从床上起来,迅速穿好了衣服,跨下床去,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床单,抱着那条床单打开门,一步跨到了门外。赵文恭最初还不完全明白她想干什么,等明白过来,想阻止已然来不及,赤身裸体的他不敢跑到门外去夺床单,他躲在门内,探出头,一会儿威胁一会儿乞求,希望方子衿将床单还给他。他说他要永远保存这一神圣之物,他要留着它,千百遍地拥抱它亲吻它。
门外有一个公用的自来水池。方子衿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她在门外窗台上拿过肥皂,走到水池前,拧开水龙头,迅速将床单淋湿,在那一片鲜红上涂满了肥皂,用力搓揉着。她浑身憋着一股劲,仿佛被她搓揉的不是床单,而是她的仇恨。她的身后,传来赵文恭绝望的类似于哭的叫声。那种声音就像一个心爱之物被母亲剥夺的孩子发出的。
大约唱过二十遍《东方红》之后,方子衿迎来了新婚后的第四个晚上。这个晚上比之前任何一个晚上都惨。赵文恭因为三个晚上躬耕不止,毫无节制,到了这个晚上,他的部件已经软绵绵的,被人抽去了脊骨一般,怎么都站不直腰来。他不甘心,一个人大汗淋漓地在她身上折腾着。她的心在滴血,同时她的阴部在渗血。她咬着牙齿忍受着。她就像是一具死尸,任他摆布。最后,他是重重地叹了一声,倒在床上睡了。方子衿刚刚闭上眼,正要进入梦乡,他又开始折腾,结果还是不行。整个晚上,就在这反复的折腾中流逝,曙光再一次照进她的新房,灿烂温暖的阳光,在她的家里画着大大的明媚,她的心却无可避免地进入了永远的阴雨绵绵。
他最后一次折腾失败之后,无限懊悔地离开了她的身体,穿上衣服,不情不愿地对她说,我走了。说过之后,背上包向外走去。听到他的脚步声消失,方子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睡了一觉从床上起来。她拿起镜子,通过镜子给自己作妇科检查。她的命运竟然和吴丽敏出奇地相似,同样是外阴撕裂。然而不同的是,吴丽敏撕裂的代价换来了爱情,她换来的却是苦役。
毕业前夕,她收到了白长山的来信。
白长山在信中说,得知组织上不批准他们结婚的消息时,他绝望至极,当场吐了很多血,被送到医院抢救。现在,他终于从死亡线上走出来了,走出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写信,告诉她自己的决定。他说等他一出院就申请转业,然后到宁昌找她,和她一起生活。他要兑现自己爱的诺言,要将一生一世的幸福给她。看到这封信,她竟然没有了眼泪。是真正的欲哭无泪。
命运和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她现在不仅没有脸再见白长山,也没有任何资本再见他了。她为他保留着的神圣的处女红,已经轻易地失去了,她为他经营的牧场,已经被粗暴地开垦了。花残柳折,色褪颜摧,她还能拿出什么样的宝贝送给她心爱的人?没有了,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一颗在苦水中浸泡着的心。这颗心她得紧紧地藏起,秘不示人,尤其是不能给白长山看到。
她提了一万次笔,可每次仅仅在信笺上写下一个哥字,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第10章 只要让我爱你,我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日子如一张张苍白的纸,平淡地翻过。日子也像一张张残旧的黑白照片,色彩褪去,了无生气。
年还没过完,赵文恭就走了。他的生命永远属于那些未开垦的崇山峻岭。家只是他的驿站,只是他疲倦之后的休憩之所和发泄积淀的欲望之所。对于他的工作,方子衿完全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她不问他下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甚至本能地希望他永远不要再回来。或者说,她对他的归来感到恐惧,她害怕那没完没了的折腾,那让她想到自己只是泄欲工具而不是一个人。
赵文恭走了,方子衿有种从监狱中走出来的感觉。毕业后的第一个学期,方子衿没有课,只是在医院实习。于是,方子衿的生活里只剩下了三件事:上班,下班以及给喻爱军治疗。
1954年5月是一个被雨水浸泡着的月份,天就像是缺了一块似的,整天大雨倾盆,没完没了。老人们一看天地间扯起的这幅雨网,就在那里唉声叹气,说今年又要闹荒了,不知该有多少人出门要饭。也有人说,这一定是有人惹恼了天呢,天老爷发怒了。就在这个被雨水泡得发霉的5月,整个中衢省全省动员抗洪的5月,吴丽敏生了个儿子,取名叫喻学东,白白胖胖的一个小子,看着就逗人喜爱。方子衿不管三七二十一,强打恶要,认了这个干儿子。
认下这个干儿子的第二天,方子衿心情好,去了一趟系里。留校以后,她在系里有了一个单独的信箱,就是那只大柜子中的一只,恰好在余珊瑶的隔壁。信箱的上面开一个小口子,外面安着锁,钥匙抓在各人的手里。因为不再对白长山的信有所期待,方子衿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来拿信了,此次打开信箱,发现里面塞得满满的,一大堆信件,一半是白长山来的,一半是陆秋生来的。拿着这些信,她心酸酸的,人有些呆了。白长山明明知道自己已经结婚了,和他再没有机会了,还一封接着一封给自己写信,何苦?至于陆秋生,还梦想着让第二升为第一吧。可现在,第二第一都不存在了,她已经成了赵文恭的老婆。一个在婚姻的坟墓里埋葬了所有梦想的女人。
回到家,在写字台前坐下来,她开始看信。先看陆秋生的信。他在信中说,市领导认为他干得很好,最近将他提升为文教局主管业务的副局长。新社会刚刚建立,教育工作不好搞,一些地方,还是以前的私塾教育,更多的乡村整村整村都是文盲。因此,农村教育的重点就是开展扫盲运动。他每个月都在乡下转,在各种扫盲班里上课,回到市里的时候很少。每次回来,他最希望看到的,就是她的来信。虽然她的信很少,也很短,可每一封,他都会捧读无数遍。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寒冬里的暖流,让他周身的血液沸腾。当了副局长之后,到省里开会的机会很多。可是,他总是将这些机会给了别人,他知道,如果到了省里,他就忍不住会去看她,如果去看她,又会给她压力。所以,他强忍着对她的思念,宁愿永远地呆在下面。
读到这些信,她有一种不堪回首之感。她将这些信放在一旁,默默地坐了半天。她想到那天陆秋生送她到车站的时候对她说,如果有朝一日一号被淘汰的话,请一定考虑让他成为一号的话。她甚至后悔自己当初怎么没有想到接受他。如果和他结婚了,现在会是什么样的结果?随后她又苦笑着摆了摆头,这事实在是太奇怪了,在她最绝望最无助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时候,在她想着,只要对方是个男人就嫁给他的时候,原本有两个选择对象,一个是陆秋生,另一个是胡之彦,她竟然丝毫都没有想到他们。没有想到胡之彦,她很清楚为什么,之所以迫切想结婚,除了对白长山的绝望,更有对胡之彦的逃避。可是,为什么没有想到陆秋生?按说,除了白长山,陆秋生绝对是最佳选择呀。如果和他结了婚,自己定然是另一种境况吧。仔细地想了想,努力地捕捉内心深处一闪即逝的思绪,她明白了,她刻意逃避陆秋生,那是因为她很清楚,她不能将自己的心给他。
发了一会儿愣,拿起白长山的信。厚厚的一沓,有十几封之多。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心中有一种酸酸的东西翻滚着,吐出来的,只是一声重重的叹息。不由得她不叹,白长山是自己爱的,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却是这样的结果。他呢?连面都没见呢,竟然痴情到了如此程度。陆秋生是爱自己的,那次他强行抱着她想吻她的时候,她还觉得这个男人令人憎恶,现在她感受到了他的愚痴,真是太傻了。另外两个男人,一个是盘旋在她的天空之上的乌鸦,一个是缠绕在她身边的梦魇。
打开白长山的第一封信。这是最近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他的首长托白河市的一位妇女干部给他介绍对象,那位妇女干部将自己的妹妹介绍给他。他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对象,他心里只有她。推了好多次,首长竟然给他下命令,要他去见那个名叫王玉菊的女人。后来,对方一直都在催他,他碍于首长的面子不好拒绝,以为拖下去,对方会退了。没想到,前天首长竟再一次给他下命令,要他和王玉菊结婚。他在信中一遍又一遍问方子衿,他该怎么办。
她能说什么?劝他和那个女人结婚?不,她不能再给他写信。或许不给他只言片语,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爱他,才是对他最好的表达。她拿起第二封信,一字一句地读起来,才读了几句,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脑中仿佛有一长串炸雷从长空劈下,劈得她头晕目眩天旋地转。那一瞬间,如果胡之彦就在她身边,她肯定毫不犹豫地拿起刀子,一刀将他给捅了,即使她无法杀掉他,至少也会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这个恶棍,这只该死的乌鸦,果然是他在背后搞鬼,竟然在政审材料上以组织的名义写上了一行置她以及她的爱情于死地的字:家庭出身地主,父母被人民政府镇压。
难怪白长山的上级不同意他们结婚,原来是胡之彦给她套上了一条阶级的绳索。
那一瞬间,方子衿怒发冲冠,从椅子上霍然站起来。她不能忍受这件事,她要去向校领导反映胡之彦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对自己的阶级同志搞政治报复。她披上一件衣服,拿着白长山的这封信出门。门外大雨如注,且风的方向不断变化着,风令雨点在天幕间跳起了变奏曲,一忽儿左摆摆一忽儿右摆摆,一忽儿向前摇一摇,一忽儿又向后摇几摇。雨点从各个方向发起攻击,手中的伞完全失去了作用。院行政办公楼的大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雨点打在紧闭的门上,稀里哗啦欢快而又肆虐。方子衿意识到,这段时间,学校和各系的主要领导带着青年突击队抗洪去了,平常就没几个人在行政楼上班,何况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整幢楼没有一个人了。
她站在那把大铁锁前,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件事。以前,他强奸自己未遂,自己有余珊瑶和周昕若在背后支持,都未能告倒他。现在的形势已经完全改变了,周昕若被他们赶走了,余珊瑶被他们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胡之彦呢?他所倚靠的退伍军人势力赶走周昕若并且成功地掌握学院主要领导权之后,又将学院各级中层换成了他们的人。有了强大后盾之后的胡之彦,自己能够凭这样一封信告倒他吗?何况,她甚至没有足够说服力的证据,仅仅只有白长山信中的那一句话。再退一步,即使她告倒了他,又能怎样?自己已经和赵文恭结婚的事实能够改变吗?
既然一切都无法改变,换来的,可能是他对自己更加疯狂的迫害。
往回走的时候,方子衿开始理解余珊瑶了。她能有什么办法?面对强权,唯一能做的,就是忍。不忍还能做什么?除非你不准备活了。
忍。这个汉字真是太独特了,心字头上一把刀。方子衿忍得咬破嘴唇,忍得头痛欲裂,大汗淋漓。大概从下半夜开始,方子衿开始发高烧,整个晚上,她都在做着一些恐怖的梦。梦中,她是完全赤裸的,赵文恭和胡之彦像是两只狼,他们雪白的牙齿伸出嘴外,至少有三尺长。那牙上泛着阴森森的白光,牙尖是鲜红的,一滴一滴往下滴的,显然是血。他们扑向她,在她洁白的胴体上撕扯,撕着她的脸,撕着她的乳房,撕得她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一块块碎片,就像是从晶莹剔透的冰山上铲下的冰屑,洁白地飞舞着,洁白地飘散着,洁白地毁灭着。她的血顺着冰山的晶莹往下流,将晶莹濡染得触目惊心。
第二天,方子衿没有去医院上班,主任向吴丽敏打听,吴丽敏瞅了个机会跑到她家,才知道她病了,正发高烧。吴丽敏立即叫了几个人,将她送到医院急诊。急诊医生最初以为她患了急性感冒,可是查来查去,既不咳嗽,也不流鼻涕,心跳正常,脉搏正常,肺部也没有明显炎症。又查是否其他炎症,仍然查不到病因。方子衿是医院职工,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个医生又找来几名主治,大家一起会诊,还是找不到病因,最后只能留院观察。
一个星期后,像当初被糊里糊涂送进去一样,她又不明不白地出来了。医生认为她的病因尚没有找到,病也没有完全好,还要继续观察。方子衿坚持自己没有病,要回家静养,医生只好给她开了一周的病假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