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顾着说话,不留神外面有人进来,最先看到的是喻学东,小家伙老实不客气,恶声恶气地问,你找哪个?方子衿闻声转头,看到陆秋生站在门口。她连忙站起来叫道,哥,你来了,快进屋。陆秋生看了看屋子里的几个人,犹豫了一下,对她说,你出来一下,我有事对你讲。
方子衿跨出门去,陆秋生已经走开了几步,站在一棵樟树下等她。她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抬头看他,见他似乎又瘦了,人也黑了,头发乱乱的,脸上的胡子没刮,黑黑的胡楂像一根根针子般向四周怒张着。她有些心疼,叫了一声哥,却说不出话。陆秋生一点都不儿女情长,直接告诉她,他来是要她去办点事。她问什么事,他说去看个病人。方子衿一听说是看病人,立即说你等一下,我就来。她返身走进屋里,指导彭陵野给喻爱军扎下最后两根针,又反复交代他灸法,才背起医箱向外走。喻爱军在后面叮嘱说别忘了中午饭,她才想起吴丽敏正在家里做饭,只好对他说,有个急病人,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所以叫他们不要等。
坐在脚踏车的后座上,方子衿再一次问起病人的情况,陆秋生把话题扯开了,问她关于赵文恭的事。听到这个名字,方子衿顿时有一股陌生感。夏天的时候,他回过一次,住了半个月,一到了晚上就折腾她,没完没了。那半个月真是她的苦役,白天要上班,晚上不能睡觉。好在几天后她来了月事,拖了五天,她又赖了一天。半个月的假一结束,他就走了,从此再没有他的消息。他似乎没有写信的习惯,她也懒得过问,此时他到底是生是死,她是一概不知,也不想知。她当然不能对陆秋生说这些,只是平淡地说没么事特别的。陆秋生并不这样认为,他告诉她,他父亲在省地质局有朋友,据那个朋友说,赵文恭这个人,业务上是没话说,可思想意识上有些问题,瞧不起工农干部,说什么共产党都是一些没文化的泥腿子,当官都是在那里瞎指挥。陆秋生说,这种言论是非常危险的,以前延安整风的时候,有些人因为这样的言论被打成反革命,被枪毙的都有。他让方子衿劝劝赵文恭,以后在言行方面注意一些。方子衿听了也就听了,根本没往心里去。在她的意识深处,赵文恭的政治前途与自己半点关系也没有。
陆秋生带着她,进了市公安局。方子衿心里惊讶,又知道他不会说,便不再问。陆秋生带着她进入的不是正面的办公楼,而是后院围墙下的一排小平房。显然是解放后的建筑,很新却很简陋,同主楼相比像是临时搭上的一排窝棚。陆秋生在其中一扇门前停下车,方子衿从车上跳下来。她不习惯坐脚踏车,下车的时候,裤脚不知被车上什么绊了一下,向前摔了几步,陆秋生手疾眼快,拉了她一下。这股外力帮助她找到了平衡,可脚踏车的平衡失去了,向一边倒下,同时带着陆秋生往地上倒。脚踏车是贵重物品,又是借别人的,陆秋生不敢出错,想力挽狂澜,最终的结果,是他自己重重地摔下去,脚踏车慢慢悠悠地倒下。
杨维华听到门外有响动,打开门出来,恰好见到陆秋生的狼狈相,和他打趣了两句,又拿眼看方子衿,顿时惊为天人,眼睛看着方子衿,对陆秋生说,她就是方子衿?方子衿觉得他的话十分特别,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以前是带着怀疑的心理,现在成了一种肯定和认同。她暗想,此人一定和陆秋生很熟,陆秋生大概无数次向他提起过自己吧。那一瞬间,她有了少女般的羞涩。陆秋生已经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给他们两人作了介绍。杨维华请他们进去。
办公室里没有病人,只有一张很简陋的办公桌和两台电话机,墙上挂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杨维华请他们坐下,然后介绍说,请她来是想让她帮助作一个检查。他们怀疑一个女孩子怀孕了,可是,那女孩子什么都不肯说。方子衿有些奇怪,说这种检查,你们自己的法医也可以呀,为什么不找他们?杨维华解释说,这件案子比较特殊,暂时还没有立案,局里只有他和另外两个公安人员掌握情况,他不想惊动太多人。方子衿想,这是他们的工作方法,自己不好多问,便说,人呢?我看看。
杨维华领着方子衿离开自己的办公室,到了隔壁一间房子。这间房子显然有些不同,里面同样摆着一张办公桌,却是在房间的一侧,面对的是一把椅子。椅子的后面是一堵白墙,墙上挂着八张白纸,每张纸上写着一个黑色黑体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皮肤很白,是一种瓷般的白。女孩有一头黑发,乌黑发亮。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珠加上瓷白的皮肤,黑白分明的脸上,突出了鼻翼两侧星星点点的雀斑,雀斑也因此显了韵味。方子衿进去时,女孩是低着头的,她面前的办公桌后坐着一名男公安。男公安正拍打着面前的桌子,对女孩声嘶力竭地咆哮。听到有人进来的脚步声,女孩惊诧地抬起头,目光和方子衿碰上了。
“方老师!”女孩惊恐而又畏惧地喊了一声。
方子衿猛地愣了一下,仔细看女孩,觉得有几分面熟。她问女孩:“你认识我?”
女孩点了点头,说:“我是口腔专业的。”
方子衿盯着她看了几秒钟,有些不忍心地问:“你怀孕了?”
女孩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她,迅速而且坚决地摆动着头,说:“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怀孕。”
那名男公安说:“你别信她的。她撒谎。她去钟鼓街一家地下诊所打胎,被我们抓到的。”
女孩大声争辩说:“我没有,我没有。”
治安科长说:“你的老师在这里,有没有,她查一下就清楚了。”
女孩一听,脸顿时白了,猛地站起来,又迅速跪下去,在方子衿面前叩着头,求她救自己。她说,如果别人知道她进了公安局,她的一辈子就完了,她再也没有脸活在世上了。方子衿的心突然被女孩的哭声抓住了,她仿佛看到了无助的自己。当初父母死去的时候,她觉得除了死,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面前这个女孩如果绝望自杀,自己岂不成了将她推向深渊的那只手?
“不,这件事你们还是找别人吧。我干不了。”她说着,转身向外走。
她以为杨维华会追出来,但是没有。追出来的是陆秋生。陆秋生说,子衿,你等一等。方子衿并没有停步,快速向外走着。他追过来,一把拉住她。方子衿生气了,对他说,你要做么事?这里是宁昌市公安局,这件事与你有么事关系?你为什么要掺和进来?陆秋生拉住她,问她,你晓得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哪个的?方子衿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他。那一瞬间,她的脑子转得特别快,本能地觉得,那个孩子与自己有点什么关系。转而又想,这真是一个荒唐的念头,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学生的名字,怎么会和自己有瓜葛?
“是胡之彦。”陆秋生说。
方子衿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胡之彦?他和这个女学生有了那种关系?公安局是怎么知道的?陆秋生又是怎么知道的?
陆秋生解释说,这是一次彻底打倒胡之彦的机会。为了这次机会,他花了几年时间。他知道胡之彦和很多女学生关系不清不白,可是,那些女学生怎么都不承认他们之间有事。这次终于遇到一个怀了孩子的,她想否认也不可能了。只要证实这个女学生怀了孩子,就可以要求她交代孩子是谁的,这样就可以揪出胡之彦了。
“可你想过没有,这样一来,这个女孩子一生就毁了。”方子衿十分激动地说。
陆秋生寸步不让,“如果不揪出胡之彦,还会有更多的女学生坏在他手里。”
“为了揪出胡之彦,你们宁可把那个女孩的名誉毁了?”她问。
陆秋生说,他们也不愿毁了这个女孩,不仅仅是她,还有别的女孩。被胡之彦害了的女学生不止这一个。正是考虑到这些女学生将来还有很长的人生,他们才会异常小心谨慎。但是,如果这个女学生不配合,事情就比较麻烦,他们不得不将她控制起来,直到她的肚子大起来的那一天。那时,无论谁想保住这个秘密,都不可能了。方子衿认真看了陆秋生半天,对他说,不是她不相信他,而是涉及一个女孩的名誉,因此她不能不反复考虑。她希望他将事情的经过详细介绍一下。
事情要从两年前陆秋生去见方子衿说起。陆秋生答应她不以非法手段对付胡之彦,却并没有答应不以合法手段将胡之彦铲除。那天离开方子衿之后,他立即去了市公安局,找到杨维华,希望杨维华帮他,对胡之彦进行秘密调查。杨维华一听,面现难色。他对陆秋生说,上次胡之彦强奸未遂,是刑事罪,只要立案就可以追究他。可是,陆秋生考虑到方子衿的名誉问题,不肯报案。现在仅仅只是在政审材料上做手脚,与刑事罪沾不上边,他也不好插手。
公安局不能插手这件事,陆秋生得回红川上班,自己干不了这件事,不得不另想办法。他想到陆家解放前和帮会有非常密切的关系,自己还认识帮会中几个大人物,就想托他们帮忙。解放后,取缔一切帮会组织,上海的青洪帮都解散了,全国各地的帮会自然也是散了,陆秋生花了很大工夫,才在铸锻厂找到了其中一个人。此人说,解放后,共产党把帮会一些大当家的请去开了一个会,吃了一餐饭,大当家的回来就宣布解散帮会。当时还有些兄弟不乐意,大当家的说,共产党已经发了话,以前的事,一笔勾销,既往不咎,从现在起,如果继续活动,将严惩不贷。蒋先生有八百万军队都打不过共产党,我们帮会有几个人几条枪,能和共产党对着干?散了吧。就这样,所有的兄弟都散了,因为怕有所牵连,彼此间也就失去了联系。
陆秋生说,我自己就是共产党的人,这事我自然明白。我找你,既不是要你重组帮会,也不是要你去干违法犯罪的事,只是要你帮我盯一个人,把他和什么人接触,做了些么事给我记下来。我也不让你们白做,要多少钱,你开个价好了。
按陆秋生的设想,这件事办起来不难,关键是时间。后来的事情证明,时间长得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料。一个原因是找到以前的帮会兄弟不容易,此人花了一个月时间,也只找到三个。三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利用业余时间帮陆秋生办事,有时候一连几天抓不到胡之彦的影子。没办法,不得不从头再来,又联络了一些以前的兄弟,将参与此事的人扩大到十个。
陆秋生拿到跟踪记录找到杨维华。杨维华看了看他的名单,说你有确凿证据吗?他说没有,只知道胡之彦和这几个女人关系很特别。他敢肯定,那家伙是色中饿鬼,一定和这些女学生有一腿。杨维华摆了摆头,说没有证据不行。陆秋生说,我如果有证据,还找你干什么?现在这个名单摆在你的面前,你不能想办法查一查?出于私人友谊,杨维华答应查一下,可毕竟不是正式立案侦查,只能是半公半私地查。查了几个月,也没有查出结果。
陆秋生不肯放弃,继续进行跟踪,于是发现了其中一个女学生可能怀孕了。她不敢去大医院检查,悄悄地找了一家地下诊所。女学生前脚离开,陆秋生的人后脚跨进了诊所。诊所的医生说,那个女学生确实是来验孕的,得知自己怀孕的消息,半句话没说就走了。陆秋生得知这一消息,喜出望外,一面叫人盯紧那个女学生,一面将消息告诉了杨维华。
这一过程,他当然不能告诉方子衿,只是对她说,这事,公安局已经盯了很长时间,总算是抓住了这次机会。如果不能从这个女学生身上突破,一切不得不从头再来,那么,什么时候能够真正抓住胡之彦,实在难说了。治安科方面有一个态度,为了保护更多的女学生,他们不得不采取强制性措施。如果女学生配合,自然会替她保密,如果她不配合,那就只有一种办法,牺牲她来保全其他人。
听了这一番话,方子衿掉头向后走,到了审讯室门口,见杨维华正声色俱厉地审问女学生。她在门口喊了一声,杨维华走出来,问她,可以开始了?
她不回答,而是反问,如果她说了,你们准备怎样处理她?
处理她?我们是有政策的,她如果是受害者,我们不仅不处理她,而且要保护她。她如果不是受害者,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既然这样,能不能让我单独和她谈谈?你们都出去。”方子衿问。
杨维华向里面招了招手,那名公安走出来。杨维华对方子衿说:“我们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叫一声。”
方子衿走进去,将办公桌后的那把椅子搬出来,摆在女学生的身边,对她说,和我谈谈,好吗?女学生沉默着,似乎抱定主意不和任何人谈论这一问题。方子衿继续说,你可以一直保持沉默,可你的身子不可能沉默。如果真有孩子,孩子就会一天天长大,就会出怀。等出怀了,你想瞒也瞒不住了。那时,你么办?女学生猛地说,我去死。方子衿愣了片刻,看着女学生脸上倔犟的表情,一丝阴云飘过她的心空。她不明白,这个倔犟的女孩,怎么会屈服于胡之彦的淫威?她抬头看了看这房子,似乎是自己对自己说,是啊,有时候,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不过,在公安局里面,就是想死,也不容易吧。女学生以极快的速度瞟了方子衿一眼。方子衿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绝望和恐惧。方子衿说,你知道我为么事又转回来了?我是想回来救你。
女学生抬头看她,一双眼睛里蒙着浓浓的雾气,就像两眼被春雾笼罩的池塘。方子衿还是透过浓雾读懂了那两泓微波荡漾的水。这个女孩心里在痛苦地挣扎,在无望地坚持。她孤独无依,对未来充满了恐惧和绝望。方子衿抓住了这一点,为她进行了一番分析。多拖一天,未来就多一分莫测的变数。所以,她一定要抓紧时间把这件事处理好,越拖就越麻烦。迷雾笼罩的池塘开始出现晶莹的反光,不一刻泪水涟涟。方子衿继续说,我刚才和他们谈过了,他们的态度非常明确,你如果是受害人,他们就要全力保护。你如果不是受害人,只要有立功表现,他们也会考虑保护你,那需要看你的具体表现。
女学生流着泪说:“我是被他害的。”
方子衿暗暗松了一口气,“我猜就是这样。”她说。
女孩子哭着讲述了事情发生的过程。在学校,她是一个很刻苦很勤奋的学生,但她的家庭出身不好。解放前,她家在宁昌市开了一间小面馆,请了三个工人,结果被定为资本家。在学校里,她自觉低人一等,处处小心谨慎,各方面都表现积极,在宿舍里,打扫卫生的事,她一个人全包了。没想到,有一天出事了。一个同学将一枚毛主席像章装在旧信封里,那旧信封不知怎么回事掉到了地上。她以为是谁不要了扔掉的,当成垃圾倒进了垃圾堆。这事后来闹大了,同学找不到像章,急得大哭。恰好胡之彦从宿舍门前经过,见到了,认定这枚像章背后一定有更为复杂的背景。胡之彦将宿舍所有的女生集中在一起,开会进行调查。最初,他并不说明具体情况,只是说某某同学有一件极其珍贵的东西不见了,如果谁拿了,现在交出来,既往不咎。过了半个多小时,所有同学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自然没人说什么。胡之彦口气非常严厉地说,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他给予最后一次机会,谁做了这件事,如果再不把握这个机会,将悔之晚矣。闹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任何人提供线索。胡之彦只好扔下一些特别的话走了。胡之彦离开之后,宿舍乱成一团糟,纷纷问那位同学到底是什么事。她渐渐听明白了,想到这枚像章很可能被自己扫进了垃圾堆,暗吓出一身冷汗。她独自跑到垃圾堆去找,果然将那只信封找到了,信封周围沾满了污物。她顾不得脏,将信封打开,伸手往里面一掏,掏出了那枚像章。刚才在扒垃圾堆的时候,她手上沾满了各种污物,现在又用这只手去抓像章,自然将像章给污染了。她不知道,胡之彦早就怀疑她了,因为整个宿舍,只有她一个人出身不好。她出门时,好几个同学暗中跟着她。她掏出像章的一瞬间,胡之彦和几个同学冲了出来,逮个正着。
后来的几天时间,她天天都去人保科报到,反复写交代材料。胡之彦对她说,这次的事件严重得很,很可能要定性为现行反革命事件。
一听到现行反革命这个词,她吓傻了,当即跪了下来。几年前的镇反运动开始时,她虽然还是孩子,却亲眼见过反革命被镇压的情形。为了对其他人起到震慑作用,刑场往往就在批斗会场。有些人事前一点都不清楚自己被定性为反革命,还跑去看热闹,没料到自己早已经被秘密控制了,台上宣布一声,把反革命分子某某某押上台来,立即就被稀里糊涂地抓住送到临时搭好的台上,五花大绑着,挂上一个大牌子,牌子前面是早已经写好的名字和罪名,名字上打着大红的叉叉。批斗会结束,又是一声令下,一溜十几个反革命被全副武装的人员押着走到不远处的刑场,参加批斗会的群众也都跟了过去。那些人跪在刑场上,不知怎么弄的,每个人都抬头向天。有一排执行的民兵走过去,往反革命面前站了一排。指挥员发出命令,民兵抬起枪,顶住了反革命的脑门心。指挥员再下达一声命令,接着一阵杂乱的枪声。事后听人家说,这些反革命立即就死了,子弹掀开了他们的天灵盖,红色的血和白色的脑浆溅了一地。
她跪在地上的时候,胡之彦围着她转了三圈,对她说,现在只有他才能救她,关键看她自己的表现如何。听说他可以救自己,她便一个劲地求他。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她的命运掌握在胡之彦的手中,她想挣脱也挣脱不了。
方子衿气得发抖。她不忍心再听下去了,离开女学生走出来,对治安科长说,你们去吧,她愿意说了。这句话似乎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身体摇摇欲坠。陆秋生立即跨上前一步,搀住了她。她看了陆秋生一眼,眼中含有一种极其复杂的光。陆秋生所感受到的不是普通的目光,而是秋天里灿烂如霞温馨如泉的日光,是春天里纯洁如花宁静如云的月光。他对她说,你一定饿了吧,我们去吃饭。方子衿再次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将和自己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当成一生中最大的快乐珍藏,她也希望给予他哪怕一点微小的幸福。可今天,她真的是心力交瘁。她犹豫了再犹豫,还是拒绝了他。
“我太累了,想回去休息一下。”她说。
过了几秒钟,他说:“那我送你。”
她虽然不习惯坐在脚踏车的后座上,又不忍心让他失望,只好勉为其难地坐上去。他踩着脚踏车离开公安局大门,恰好与一辆卡车擦肩而过。卡车挡板上贴着白纸,上面写着黑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之类。车顶上安有两只大喇叭,喇叭中一男一女正声嘶力竭地呼着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某某某,打倒流氓犯某某某。”车上,沿两边的挡板站着两排罪犯,一律穿着黑色的棉袄棉裤,五花大绑着,背上插着牌子,胸前还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字,上面一排写着反革命犯或者是流氓教唆犯之类的罪名,下面写着名字,黑色的名字触目惊心,更触目惊心的是名字上面一个硕大的红叉。在这些罪犯的背后,站着两排穿军装的人,笔直笔直的,像他们背上的枪一样直。
到达家门口,方子衿见自己家的门是开的,以为彭陵野还留在这里没走。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学生对自己有那种意思,她是知道的,她也曾多次暗示过他,不要在自己的身上花心思了,她毕竟是结了婚的人。可他对她迷恋至深,和陆秋生一样,似乎只要能够有机会和她说说话,经常看一看她,就是最大的满足。有时候,她也想,这会不会就是自己的命?爱上自己的男人,没有一个能有好结果。最早爱上她的是陆秋生,他爱得无私而又执著,他心中的苦,她能想象却不能体会。然后是胡之彦,他是否真的爱过自己?她说不清楚,眼下很快就会进入监狱,却是事实。他由一个革命者变成了革命者的敌人,变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了。让她想起就心疼的是白长山,昨天,她还收到他的一封信。他和王玉菊结婚了,在最近的这封信中,他告诉她,前几天,他的女儿出生了。在别人眼里,他的家是幸福的。可是,他一点都不爱王玉菊,除了方子衿,他这一生不爱任何人。他一千遍一万遍在心中祈祷,希望老天垂怜他,让他实现自己的梦想,哪怕是和方子衿共同生活一天,生活一个小时然后让他死去,他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再下来就是赵文恭,这个唯一得到过她的身体的男人。他幸福吗?她不知道。现在又出现一个彭陵野,他的这段情,最终又会是怎样一个了局?
走进门,方子衿一下子愣住了。坐在家里的不是彭陵野,而是赵文恭。他穿着一身很旧很脏的工作服,似乎是好几个月没洗过了,油腻发黑,翻毛皮鞋上沾满了黄色黑色的泥土。他的头发、胡子不知多长时间没有清理过,看上去像是两丛乱草,上面沾着一些灰尘一些油腻一些说不清是什么的脏物。此刻,他独自坐在家里那张小方桌前,面前摆着一盘卤猪脚、一盘卤牛肉和一盘花生米。他甚至连筷子都懒得拿,一手抓着酒瓶,一口又一口往口里灌酒,另一只手伸出去,抓过几粒花生米往口里扔。他那手不知多长时间没洗干净过了,有一层黑黑的污渍。方子衿早晨打扫过的家,被他踩得到处都是泥脚印。
见到这个男人,方子衿转身想逃。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一辈子欠了这个人的。他一回来就向自己讨债,而对于这个家,是半点贡献都没有。他的粮食供应,不拿一粒米回来,他的粮票布票油票肉票蛋票副食票,连一点纸屑都不会带回,钱当然更没有一分了。每次回家,他带回来的是给他自己吃的卤菜和酒,再就是满屋子的泥土和烟味。然而,她又不能逃,陆秋生在自己的背后,她不能让陆秋生看穿这一切。
方子衿不得不将陆秋生迎进来,然后打算为这两个男人作介绍,可张开口时,遇到了一个难题,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家里的这个人。他们结婚已经几年了,她还没有称呼过他,而他似乎也没有称呼过她。或许结婚的时候称呼过吧,她已经忘了。当着陆秋生的面,她又不能不说点什么,只好免去称呼,说:“回来啦?这位是我的朋友陆秋生。他是……老赵。”她犹豫了一下,说出了这个不伦不类而且异常陌生的称呼。
陆秋生第一次见到赵文恭,见那形象,眉头皱了一下,仍然还是堆上满脸的笑和他打招呼,主动伸出手去,准备和赵文恭握手。赵文恭仅仅看了陆秋生一眼,理都没理他,转过身,继续喝自己的酒。陆秋生尴尬地收回自己的手,向方子衿道别一声,离去了。方子衿站在那里,气得浑身发抖。她想立即进屋到床上躺下,可是身上一点力都没有。她知道,自己如果抬起其中的任何一条腿,肯定会倒在地上。
她站了足有两分钟之久,觉得体力有了恢复,才抬起腿,准备向房间走去。刚刚抬步,赵文恭突然一声暴喝:“你给我站住。”方子衿理都不理他,跨进卧室,在床上躺下来。赵文恭在外面大声叫道,他是你的又一个野男人,是不是?她没言语。他在外面骂骂咧咧,方子衿一声不吭,只当他在那里发酒疯。
赵文恭骂得兴起,借着酒劲冲进卧室,一把掀开方子衿身上的被子,质问她为什么不回答自己。方子衿仍然不答,嘴角挂着一丝冷冷的笑。这种笑刺伤了赵文恭,他一把抓住方子衿的前襟,抡起巴掌抽在她的脸上。方子衿被激怒了,大声质问他为何打自己。赵文恭伸手去枕头下乱翻,翻出白长山给她的最近一封信。信已经被翻得卷了边,上面沾满了泪渍。以前,白长山的所有信,她都拿回办公室锁了起来,这一封因为想反复看,没来得及拿走,岂料被他看到了。
他将信扔在她的脸上,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还有脸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