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衿离开病人,走进诊室。颜青山正在看一个浮肿病人。病人说,医生,你看看我的脚,说着自己动手,在腿上按一下,又一下,再一下。他的手指就像一双走在沼泽地里的脚,往前踏一步,那里就留下一个深坑。脚抽起来了,坑还在,四周的淤泥缓慢地蠕动,久久无法将那个足印抹平。颜青山看多了这种病例,无动于衷,对病人说,行了,行了。转过头看到方子衿,问她,你有事?方子衿说,外面有个病人需要急救,不然可能有生命危险。颜青山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不太情愿地站起来。方子衿以为他会和自己一起去外面看病人,结果却错了。他把她拉到一旁,对她说,不是我不治,我也没办法。你看吧,这么多人得的是同一种病,饿的。我们有么办法?无论开么药方,去了药房,回复只有一个:没有。方子衿暗自一惊,问,连最普通的药也没有?颜青山说,不是没有,而是被严格控制。方子衿说,那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病人死去?颜青山苦笑了笑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她的心猛地一紧。当初自己立志学医,不就是要救死扶伤?现在呢?一瓶葡萄糖就可能救活一条命,对于医生来说,没有比这更简单的救命方法了,可她却什么都不能做。那种无助的感觉,就像当初听到父母死去的消息,想抓住什么面前却只有空气一样。她想哭,整个人仿佛在酸液里浸泡着,浑身酸得发软,就是没有泪流出来。
颜青山问她,你那边情况么样?她突然变得有点恶毒,把那个右派医生的话搬了出来。她看了一眼走道上那些只剩下半条命的人,说,你看看这些人就清楚了,他们连命都快没有了,哪还有劲做那些事?也许陈大组长可以向省报发一条新闻,医疗队进驻灵远,妇科病发病率下降百分之七十。颜青山瞪了她一眼说,你少说这些话,当心给人家抓辫子。方子衿想说,抓么辫子?给我划右派不成?想想还是忍住了,转了语气说,她想上山去采些草药,回来煮些药汤给病人喝。
当天,方子衿上山了。在山上采些提神补气、强精固本的草药,拿回医院,叮嘱两名护士在医院门口架起锅熬药,所有到医院看病的人,免费喝上一碗。院长王文胜要派一个职工和方子衿一起上山,被她拒绝了。
第五次上山的时候,出事了。那时,太阳正斜斜地照在山涧里,看上去有些委靡不振。山上的树瑟瑟地哆嗦着,树叶一片片地耷拉着,懒散地随风摆舞,枯草整齐地跳着圆舞曲,音调有些凄迷。方子衿恰好找到一大块黄芪,正在费劲地挖着。有几个男人悄悄地靠过来,她意识到危险时,那些人已经离她只有两三米远。
她霍地站起来,大声斥问他们想做什么。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差不多十年前的那次经历,心中顿时升起莫大的恐惧。她真的想学余珊瑶,表现得坚强一些。可她办不到,意识到这些人可能对自己不利时,她浑身发软,没有跑动的力气,更没有逃走的空间。那几个人已经将她逃走的最后一丝希望堵死了。
几个男人抓住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大块红布,将她紧紧地裹了,扛在肩上往山下走。她的身子被裹着,不能动弹,头部却是露在外面的,可以看清自己经过的每一棵树,也可以看清那几个男人的脸。那是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脸上没有多少邪气恶气,倒像是很严肃很虔诚却又充满幸福地做着一件事。她大声喊叫,希望引起旁人注意,希望有人来救自己。几个男人轮换着扛她,兀自向山下疾走。
随后方子衿冷静下来。她开始意识到,这样喊根本没用,这里原本人少,自己身在山中,更是难以见到一个人。就算自己喊声再大,能听到的也就是山中的树山中的鸟。她注意观察他们走过的路,正是通往县城的。她想,自己要留着劲,等遇到人的时候再喊。
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在山上放牛的汉子。看到那个人时,方子衿大声地呼救。那个男子竟然只是站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他那看热闹的笑容令方子衿愤怒和绝望。她真的想对着他的脸大大地啐上一口,并且大骂几声。往前走了一段时间,前面有一群赶场的人,男男女女一大群人说说笑笑地迎面而来,方子衿以为绑自己的人会躲。非常奇怪的是,他们竟也迎着那群人而去。方子衿大声地喊叫说同志快救我,我被这些人绑架了。奇怪的是那些人视若无睹,甚至指指点点,哈哈大笑。
方子衿悲叹,人们何以如此冷漠?
接近县城,看到面前那一片独特的房屋时,方子衿彻底明白了。
方子衿对县城不熟悉,却也知道这里是县城的边缘,紧靠着一座她叫不出名的山。那片房子依山而筑,层层叠叠,是由大块的石块垒成的。为了使得山坡形成一个平面,下面用石块砌成吊楼状,上面才是正室。这是典型少数民族建筑,方子衿曾听彭陵野说过,这种房子,是中国西南少数民族民居的主要特点,所不同的是,吊楼下面的柱子,有的是用石砌成,有的是用竹撑着。接近县城时,方子衿也就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便将这一切同彭陵野联系上了。他做了,他还是做了。明白这一点,她紧张的心定了下来,同时又陷入另一种困境:怎么办?
前几天还只是听说抢婚,没料到抢婚真实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那些人将她送进了一间大屋,屋里有许多个房间,她被扛进了最大的一间,里面摆了一张很大的雕花木床,床上有整洁崭新的被褥。他们将她放在床上,替她解开了缠在身上的红布,对她说,你好好呆着,别想逃,你逃不走的。她想,我既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跑?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来见我。
她坐在床上,等待甚至还有点期待。
门终于被推开了,她甚至都不用转过身,就知道是他来了。她说,我那些草药你怎么处理了?彭陵野有些惊讶有些诚惶诚恐,心里早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见她不向自己兴师问罪,开口只是关心自己挖的那些药,那张还带点孩子气的脸就像慢镜头中绽开的菊花。他说已经叫人送到医院去了,抢婚的事也跟医疗队说了。提到抢婚这个词,方子衿气不打一处来。她猛地转过身,对他说,你还有脸跟我提抢婚?彭陵野说,我这都是被你逼的。方子衿质问说,我么样逼你了?我哪里逼?是你在逼我。彭陵野不语,站在那里,双手耷拉在腰间,头微微低着,看上去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等待处罚的小学生。方子衿说了很多话,发了一大通脾气,彭陵野始终像个受训的学生一样站在她的面前,一句话都不说。方子衿知道多说没用,语气一转说,我不说了,说么事都没用了,你送我回去。彭陵野还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表态。
方子衿越想越觉得伤心。自己这一生,怎么就如此多磨难?厄运一桩接着一桩,连个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好不容易和赵文恭离婚了,原以为和白长山这段情有个交代了,却不料法院的一纸判决彻底粉碎了她的梦。梦碎了也就碎了,往后和女儿梦白好好地过日子吧。岂料命运将她送到了这个地方,送到了彭陵野身边。抢婚对于土家人来说是风俗,可对于汉人是什么?自己被自己的学生抢婚了,这事在学校里传开,人家会怎样看她?她哭起来,说方二拐子谈不得那些人欺负我,胡之彦欺负我,我没想到,你彭陵野也欺负我。我恨的人欺负我倒也罢了,你是我的学生,你竟然也这样。那一瞬间,这些年所受的一切委屈,全都涌上心头。她绝望了,觉得自己即使再坚强地挣扎下去,也不可能会有好日子,只可能会有更多的磨难。不,她受够了,她的心脏,无力承受哪怕再多一点的打击。
瞬息之间,她有了逃避的念头。她霍地站起来,向后面的窗口冲过去。她决定从那里跳下去,彻底结束所有一切。彭陵野在最后一瞬间发现了她的企图。他猛扑过去,在她推开窗子正准备往上面爬的时候,从背后抱住她。她用尽力气挣扎着。那时她真的想就这么跳下去,同这个苦难的日子做个了断。人生太难了,一切身不由己,就连选择死亡,也由不得她。彭陵野说,你真的想死?那我也不活了,我和你一起去死。说着,彭陵野抱着她往窗台上爬。
方子衿见他这样,吓坏了,又抱着他往下拖。他说,他是真心爱她,他苦等了她几年,发誓非她不娶。她突然来这里巡回医疗,他将此看成是命运给他的机会,所以他不顾一切。既然她宁可死也不嫁给他,他活在这个世上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和她一起死了。他说知道她活在这个世上不容易,如果能让她死的时候不孤单,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他的话像大炮一样轰击着她,她心中坚固的城池,在他猛烈的炮击中摇摇欲坠。她还想坚持,还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抵抗进行到底。她的语气已经透露了她斗志的丧失。她说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行不?他说我要说的话都说了,你既然不肯嫁给我,我活着也没意思。我已经想得很清楚,我不会再拦你,你现在就可以走。方子衿听出了这句话的潜台词,她哪里敢走?如果自己这样一走了之,他真的自杀,自己岂不是要遗恨终生?经历了那么多曲折磨难,有一个肯为自己去死的男人陪伴,还有什么遗憾的?她的心在融化,坚冰破裂的声音震耳欲聋。
差不多一晚上没睡觉,第二天醒来时,接近中午了。看一看身边,床空着一大块,顿时有一种梦一般的怅然,有一种梦醒后的失落。怎么办?走还是留?如果现在离开,代表她拒绝了他的抢婚,哪怕彼此间已经有了那个浓情酣畅的晚上。这个空间,或许是他有意给自己留下的?做女人做了三十年,第一次有了女人的感觉,那一切令她留恋不舍。走和留,对于她都是艰难的选择。
有人敲门,她以为是彭陵野回来了,迅速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在胸前,才问了一句是谁。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请她起床吃饭。她慌忙掀开被子,抓过衣服往身上穿。推门出去时,有两个穿民族服装的妇女等在门口,一个妇女手中端着一盆水,另一个妇女手中拿着毛巾。她往门边让了一下,两个妇女跨进来,将水盆放在房间里。按照土家族风俗,新姑娘出嫁的前三天要哭嫁,新姑娘见着谁就要哭谁,见到少女时的朋友要抱头痛哭,表明难分难舍。见到过去的仇人也要哭,表明自己成为新人了,过去的仇消失了。见到媒人,就不是一般的哭,而是一边哭一边骂,自然是骂媒人狠心,将自己牵线牵离了娘家,断了自己的母女亲情。最后一晚,是哭嫁的重头戏,这一家的所有女人全都围在新姑娘的闺房里,最权威的是奶奶,其次是妈妈,她们身边围着姑姑姨妈姐姐嫂子等。待嫁的姑娘坐在床上,陪哭的围在床前。这种哭也不是真哭,只是哭出一种姿态,以一种特有的哭腔唱着一首又一首绵绵不绝的感恩歌。哭嫁时,新姑娘会一个一个地哭唱,谁对自己有什么好,谁的恩情自己无法忘记。长辈则会哭诉养她之不易。也有方子衿这种情况,根本没有娘家可哭的,便由婆家安排一间房子,再请一些人陪哭。两个女人告诉她,洗完脸,接着梳头开脸,就要哭嫁了。
方子衿根本没有听那个妇女啰唆,而是看着那盆水发呆。那仅仅是一盆清水,没有牙膏牙刷。中国农村贫穷落后,没有良好的卫生习惯,别说是刷牙,很多人连洗脸也都免了,像猫一样,用手往脸上抹上几把,算是完成了一道手续。彭陵野也不刷牙吗?想到昨晚自己被一张没有刷牙的嘴亲了又亲,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继而一想,彭陵野在医学院读了两年书,这个卫生习惯应该是有的。
她四处看了看,见旁边有一只喝水的搪瓷杯缸子,拿过来舀了一杯水放在旁边,洗过脸,再用那杯水漱口,没有牙膏牙刷,只好以手指代替。她很想洗一洗下身。昨晚那样折腾,还不知留下了多少污物。可她不好当着人家的面宽衣解带,只好作罢。另一个女人已经端来了一碗粥,还有一块黑乎乎的肉,摆在里面一张小木桌上。洗过脸,女人叫她吃早餐。她想,这或许是仪式的一部分?坐下来,先看看那块肉,像是火烧烟熏的,黑黑的,上面有一层油。再看那碗粥,大大的一只青瓷碗,装着奶白奶白的一碗。奇怪的是没有筷子。她实在是饿坏了,端起那碗粥猛喝了一口,前所未有的畅快。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手钳起肉,咬了一口,顿时满口的膻味。她想吐出来,继而一想,在这个灾荒的年代,能有这样的肉吃,已经不容易。于是忍着恶心往肚子里吞。
饭后随女人出门,沿着陡峭的楼梯往下,到了楼底,抬头往上一看,暗吃了一惊。昨天被抢来时没有细看,这幢吊楼好高,比平常的三层楼还高吧,全是方方正正的石块垒成,看上去像是电影里鬼子的碉堡。想到昨天差点从这里跳下来,身上竟出了一身冷汗。如果真跳了,恐怕死不了,只会落下残肢断腿吧?再回头看一眼,发现这楼是依山势而建的。前面的支柱差不多有两层楼高,后面却很矮,而她和他试图跳的那扇窗,恰好是对着后面的。难道说,彭陵野明知跳下去不会死,甚至受伤都不可能,在她面前演了一场戏?
这种想法一闪而过,被她迅速按下了。当时,彭陵野是真诚的,这种真诚透过他的目光传递给了她。人生或许总会有些遗憾吧。至少找到了一个能让自己成为完整女人的男人,就该庆幸。这样一想,她的脚步开始轻快起来。
这是县郊的一小片民族居住区,杂居着土家族、汉族和苗族。她昨晚住的房子不知是不是彭陵野家的,反正是这里最好的一幢。女人带着她向山后走,绕过那道山梁,后面还有几间吊楼,她们走进了最好的一间。屋子里早已等着一帮女人,戴着青色的头饰,穿着鲜红的服装。她们起初唧唧喳喳不知说着什么,见方子衿等进来,立即缄了口,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她。方子衿从她们的目光中读到一些特别的信息,似乎是一种惊艳的感觉,也是一种恍然大悟之感。带她来的那个妇女向她们交代了几句,其他人立即散开,各自干活去了。有人拿出来一堆土家族妇女的衣服,放在方子衿面前。有人端来一盆水,拿来一盒粉。她很想说我不用这些东西,继而一想,算了,任由她们摆布。
女人让她坐在一张凳子上,拿过粉盒,往她脸上敷了一些粉,再拿起粉盒旁边的一根红线,在手指上不知怎么绕了一下,将线绕成一种剪形。方子衿很小时看大姑娘出嫁,见识过开脸,知道是用这种红线在脸上滚动,将脸上尤其是额上的汗毛拔掉。看看那只粉盒,再看看那根线。粉盒里的粉只有一半,原本应该是粉红色的,现在已经差不多完全白了,带点暗黑色,不知用过多少年了。那线应该是白线染红的,上面有一层厚厚的油腻,已经成了黑色,也不知是在多少女人脸上滚过的。见到这东西,她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伸手拦住女人。女人说,女人出嫁一定要开脸的,这是上辈留下的老规矩,要开走脸上的霉气,变成一个新人,带着运气进入夫家。如果不开脸,被夫家发现了,会被赶出门的。
开过脸,别的女人过来给她换衣服。那衣服红红绿绿的,看上去有点怪,也还算漂亮。可她毕竟不是土家族,穿上这衣服觉得别扭。既然已经决定了,她不再坚持,一切由着她们摆布。穿上衣服,戴上帽子,又有人往她头上蒙了红盖头。所有人出去了,刚才的乱,也就静了下来,只留她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那里。她想,虽然感觉有些怪怪的,却也算令人欣喜,总算是正正规规风风光光把自己嫁了一次。
她还没回过神来,便有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跨进来。她见人家年纪大,主动打招呼,岂知那女人根本不理她,手里提着只小凳,进门后将凳子往屁股下面一塞,坐在她的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大哭起来。方子衿不明白这女人为什么哭,一下子傻了。这里哭声刚起,又有一个高龄女人搬着一张凳子进来。前一只脚刚跨进门,后一只尚没有完全进来,哭声便起。她一边哭一边将凳子摆下,坐下时,已经是泪眼婆娑。方子衿明白了,这是哭嫁。小时候陪着父母回家,曾见人家哭过。最初,她一点哭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觉得好玩好笑。可随着屋子里挤满了老老少少的女人,哭声此起彼伏,她想到父母的死,想到自己的爱情以及婚姻,不禁悲从中来,顿时抑制不住,大哭起来。人家哭是假哭,将此当成是一次少有的娱乐。她哭是真哭,哭得昏天黑地,一双眼睛都肿了起来。
哭声持续着,后来又掺进了锣鼓家伙的声音,唢呐声呜里哇啦,鞭炮声噼噼啪啪。接着就有人上楼来了,闹闹哄哄的,说话的几乎全是女人,暧昧的笑声,像一朵朵盛开的罂粟花般张扬,轻佻的语气,如同一只只翩飞的花蝴蝶。她们说的是土语,方子衿听不懂,却能感觉到那种狎昵的挑逗。一丝阴云从她的心头闪过,刚刚还明媚着的心空,有了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彭陵野就在这种压迫之中走进来,将她背在肩上。她被红盖头蒙着,看不见他,却能从他身上闻到熟悉的气味,这种气味浓浓的,是她所熟悉的男人的气味,是久违的父亲的气味。
方子衿坐在床上的时候是没有穿鞋的,那些人替她换衣服,将她的鞋子脱掉之后根本没有给她。彭陵野背起她,甚至没有注意过她穿鞋没有。她想提醒他,想一想还是忍了。土家的吊楼楼梯很陡,她也想叫彭陵野别背了,自己走下去算了。可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土家结婚的规矩,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到了楼下,彭陵野没有将她放下,而是背着继续走。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土家族的风俗,新郎要背着新娘向全村人告别,并且得到全村人的祝福。他们每走到一户门前,那家的主人便迎过来,给他们递上一碗甜米酒,说一番祝福的话,然后跟在他们后面。这里的人少,只有几家。如果是一个大村子,新郎可就辛苦了。转了一圈回到原地,有人大喊一声,同样是土语,方子衿不懂。她猜可能是一种仪式。有人将她从彭陵野的背上接下来,应该是两个人的四只手同时用力,他们抬着她,安放在什么地方坐下。因为头被红布盖着,看不见,她猜想自己可能是第一次坐上了花轿。有人用土语喊了一声,她被人抬了起来。锣鼓唢呐声就像是在云中飘着,而她觉得自己如同在云中坐着。云一路地飘逸,一路地荡漾,如她的心情,说不清是凄迷还是灿烂。她记得到彭陵野家的那段路并不远,可抬轿子的队伍走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仿佛那路长得无法走完。
在出嫁之路尽头迎接她的是一挂长长的鞭炮,热烈的响声令她的血流加快。轿队停了,锣鼓唢呐没有停,继续热情地敲着欢快地吹着。坐在轿内的方子衿感觉轿帘被人掀开了。她有点慌乱,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恰在此时,有一双手伸向她,一只手臂挽住了她的后背,另一只手臂托住了她的双腿。她被人抱了起来,并且向前走了几米远。她再一次闻到了那熟悉的男人味。彭陵野将她放下来,她正准备叫不行我还没穿鞋呢,话没出口,双脚已经触到了鞋子,她顺着盖头往下看,是一双新鞋,红色的绒面,带袢的。她弯下腰,将袢系好。他伸出手挽着她,在她耳边小声地说,这段路得你自己走,当然,会有伴娘扶着你,一切按伴娘的吩咐行事。
彭陵野离开之后,有一个土家姑娘走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臂,对她说,待会儿要先跨过一个竹篮,表示新娘从此在这里提篮当家,然后又跨过一碗米,表示度过了米粮荒,再跨过一盆火,表示越过了所有灾难。接着,新郎会站在楼顶,将一些稻谷撒在她的头上,表示福从天降。等了一会儿,新郎大概到达楼顶了,伴娘示意方子衿前行。完成这些手续后,伴娘牵着她上楼,进入楼上的主厅。彭陵野已经在这里等着她。她能感觉到房间里有很多人,从盖头的下面可以看到许多双脚。她被推到两双脚前。一个沙哑的男人喊仪式开始,一拜天地。方子衿虽然觉得好笑,也还是拜了下去。如今在城市已经没有这样的仪式了,时兴的是新式婚礼。刚刚拜完天地,司仪再次喊,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两人拜过之后,司仪大声宣布礼毕,夫妻双双入洞房。
洞房还是昨晚的房间,心情已经是完全不同。跨进这里,方子衿知道,她的生活已经奇迹般发生变化,自己再次为人妻了。彭陵野掀起盖头,盯着她看,却没有揭开。她看到他双眸流露着强烈的渴望。她以为他会拥抱自己或者吻自己,但他没有。他拉着她的手走向房间的一角,那里是神龛,神龛上摆着先人的牌位。他拉着她在前面的蒲团上跪下来,拿过两炷香,点燃,摆在她的手上,握着她的手,将香插到神龛上。面对祖宗牌位,彭陵野用土语说了一番话。拜祭完毕,两人站起来,他有点迫不及待地抱住她,深深地吻她。在他的怀里,她觉得自己一点点地融化,身体轻得如羽毛一般,被一股强劲的风吹着,慢慢地升腾飘扬。她以为他会留下来好好陪自己,可他没有。他要出去招待客人。
彭陵野是被人搀进洞房的,他已经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倒在床上立即睡着了。按照风俗,原本是该闹洞房的,因为彭陵野醉了,这道程序也就免了。所有人离去之后,方子衿独自披着红盖头坐在床边发呆,知道没有人替她揭下盖头了,只好自己揭开,和衣躺了下来。她无法睡着,身边的他鼾声如雷,酒气冲天。她讨厌这种味道,熏得她头发昏。躺在他的身边,她有些茫然,自己就这样嫁了?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了?一切都像做梦似的,太不真实。至少,婚姻该有一种法律上的认同吧,他们甚至还没有拿结婚证。明天起床后,应该和他一起去民政部门登记。
迷迷糊糊间正要睡着,彭陵野突然吐了,一大堆污物从他的口里倾泻而出,一半倾到了地上,一半留在床上,还有些零零星星的,溅到了方子衿的脸上。她只觉得一阵恶心,差点也跟着吐出来。虽然恶心,毕竟是丈夫了,又遇到这种喜昏头的日子,偶尔放纵一次,她也不好太强求。她从床上爬起来,强忍着恶心和困意,下楼去弄水给他洗,又翻箱倒柜,找出被子换了。
他大吐了一通,人事不知地睡过去。这次再没有那么大的鼾声,显然因为把酒吐出来,感觉不那么难受了。她可是难受了,老是觉得身上充满了酒臭味。她再一次走进厨房,将水缸里的水舀进盆里,端到卧室,脱了衣服,一点一点地擦。她是很想好好地洗个澡,可这里根本就没有条件。将所有感觉脏的地方全都洗过了,还是满屋子弥漫着酒臭味。她将窗子全都打开,希望风把这气味带走,可这气味异常固执地在她周围徘徊,熏得她难以入眠。
折腾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似乎才刚刚入梦,彭陵野醒了过来。他将她的衣服脱了,用自己的嘴在她的胸前乱拱,把她拱醒了。她睁开眼,看看窗口,窗口有微弱的亮光射进来,她说,我困死了,明天再说吧。他说不行,今天可是新婚大喜的日子。她心里好烦,暗想,你还知道是新婚大喜的日子?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要让自己醉得像头猪似的?他根本不顾她,继续动作。她不好和他闹,只好忍他。偏偏喝了酒之后,他特别雄,一直做到天大亮了,她的睡意也全被赶跑了,他才由一只猛虎变成一只笨熊,嗥叫一声离开了她的身子,倒在一旁睡了过去。
她不甘心,将他摇醒。他说,做么事?你刚才不是要睡吗?她说她想起有一件重要事情得办,今天一起去民政局拿结婚证。他说结婚证已经拿了。昨天,他去找了李淑芬,一方面算是向女方求婚,另一方面也让她出了个证明,他拿到县民政局办了结婚证。
听了这话,她气得半死。虽然她答应和他结婚,可拿结婚证这样的事,毕竟应该她到场,他竟然自作主张,是对她明显的不尊重。转而一想,婚已经结了,总不成新婚的第一天就闹别扭吧。按照汉族的规矩,新郎新娘第二天早晨要早早起来见公婆以及兄弟,土家族是一个被汉族包围着的民族,国民党政府根本不承认这是一个独立的民族,解放后,人民政府虽然承认土家族的存在,却也波波折折。直到改革开放之后,这个民族才作为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成员之一被确定下来。自然,这是后话。方子衿想,自己是汉人,就算不懂规矩,去见一见公婆总没错。
外面堂屋里坐了满满的一屋子人,她傻眼了,本能地往后退。其中一个中年妇女说话了,她说媳妇别怕,都是一家人,来见见。她旁边的男人庄严地坐在那里,应该是彭陵野的父亲。他说怎么你一个人?陵野呢?方子衿说,昨晚他喝多了,半夜吐得厉害,刚刚才睡一会儿。婆婆圆场说,算了,他是遇到喜事高兴的。公公猛瞪了婆婆一眼,对方子衿说,去,你去叫他起来。像么事话,新婚第一天,家里长辈都来了,他还睡觉?一点规矩都没有。婆婆岔开了公公的话说,算了,孩子新婚呢,第一天在媳妇面前这样闹像么子话?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站起来,为方子衿介绍家里的所有人。这是你的公公这是你的婆婆这是你的大伯大伯母这是你的叔叔婶婶这是你的大哥大嫂这是二哥二嫂这是大姐大姐夫这是二姐二姐夫这是四弟五弟这是小妹。介绍到长辈,方子衿就上去倒一杯茶,叫一声。介绍平辈,方子衿点个头,叫一声。彭陵野不在身边,她也不知道这样是否合规矩。
这套繁复的程序刚刚结束,大哥大嫂先就已经离去,虽然他们客气地说还有点事先走,方子衿觉得,明显是对彭陵野不满。她注意观察公公的表情,他只是坐在那里猛劲地抽烟,再没有说一句话,反倒是婆婆很喜欢这个媳妇,问长问短。方子衿说,她是来巡回医疗的,医疗队的事很多人员却很少。特别是现在,浮肿病人非常多,医疗队忙不过来。
闲话过一回,方子衿返回了医院。
医疗队的所有人听说她回来,都跑来向她祝贺,连李淑芬听说后也跑来了。那时,方子衿正在院子里熬药。这些药全是她去山上挖的补药,适当加点调理肠胃、通络顺气的药。李淑芬来了,人还在老远,笑声就已经过来。她说哎哟子衿,昨天才结婚今天怎么就上班了?按规定二婚可以有一周婚假的。她将二婚这两个字说得特别响亮,令方子衿突然间明白,自己的身份,随着这次婚姻已经降了一等。这不仅仅是在人们的目光中,甚至还存在于有关的规定里。她冷冷地应了一声,说闲在家里没事,医院病人多,所以来了。李淑芬异常热情地说,昨天我们都去参加你的婚礼了,哇,你穿那套新娘装真是漂亮呀。我一开始竟然没有认出来,还以为他们搞错了,娶了个土家族女人呢。
方子衿开始警惕起来。李淑芬显然不会那么好心,更不会真诚地祝福自己。她淡淡地笑了笑。李淑芬一副异常关心的样子,蹲在她身边,好心地帮她往灶里塞柴。李淑芬说,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为你着急呢。你现在有啥打算?是调过来还是想把他调到宁昌去?调到宁昌恐怕不容易。方子衿恍然大悟,她心里藏的,原来是这条虫子。这个女人,以前并不觉得她怎样恶毒,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人真是太难以理解了。方子衿在心中冷冷一笑,暗想,如果自己不离开宁昌呢?她是不是会非常失望?
两人正各怀心事地聊天,院门口突然一阵嘈杂。方子衿转头望去,见两个男人抬着个病人往里闯,身后还跟着几个男男女女。看情形,他们是一路跑来的,在这样一个仲秋里,那些人竟然只穿了单薄的衣衫,而且浑身冒着汗气。跑在最前面的男人大声地喊医生医生,快抢救病人。方子衿立即起身走过去,看了一眼那个病人,心中暗吃一惊,这人怎么这样面熟?方子衿说,快,抬到急诊去。李淑芬随后也过来了,她一眼就认出了躺在那里的女人是余珊瑶。她拦住那几个男人说,等等,你们从哪里来的?其中一个男人说,我们是黑河农场的。
黑河农场是军垦农场,正县级编制,离灵远县城有三十多公里。全国解放后尤其是抗美援朝结束后,国家不可能养着大量军队,又不能轻易将这些军队遣散,因此采取了军垦的办法,在全国各地设置大量农场林场牧场安置这些人,有些地方是整团整师地安置,有些地方则是打乱原有的建制,分别安排在各个不同的地方,化整为零。这些农场牧场除了安置军人之外,还有一大效用即安置犯人,将犯了各种法律或者错误的人安排在这种准军事力量的监督之下。
李淑芬说,你们农场不是有卫生院吗?旁边一个女人站出来说我是农场卫生院的院长,我们那里医疗条件太差,处理不了。李淑芬看了一眼自称院长的女人,说,病人什么成分?她的话说出来,竟然没有人答应。她又大声问了一句,才有人小声地说是右派。李淑芬顿时恼怒了,说右派你们也这样紧张,你们还有阶级立场吗?院长说,可是她的病情很重,如果不立即抢救可能活不过今晚。李淑芬以一种锐利的目光盯着那个女院长,过了好几秒才说,你这是啥阶级感情?死一个右派就少一个阶级敌人,我们的无产阶级政权,就少一分危险。我们不杀这些敌人,给他们重新做人的机会,是我们党讲人道主义。如果天看不过眼,要收她走,那就是天意,说明她做的事,连天都不容。
李淑芬慷慨激昂,方子衿却心惊肉跳。她第一次那么深入地贴近了李淑芬的内心,竟然是如此冷漠如此残忍。方子衿听她说那些话的时候,自己一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应该是一个医务工作者说的话吗?作为医务人员,别说是人,就算是其他的生命,只要能救的,她都会竭尽全力。她正心慌慌地想着这些时,听到李淑芬用那仿佛冰冻过的声音问病人叫什么名字。
“余珊瑶!”女院长说。
这个名字让方子衿猛地跳了一下。她仔细去看躺在担架上的女病人。不错,确实是余珊瑶,只是由于过度的饥饿和营养缺乏,她已经严重水肿,那张原本漂亮的脸已经大出了一圈,以至于眼睛只剩下一条缝了,整张脸像个大圆球,鼻子凹了进去,极不真实地贴在面上,嘴巴和脸完全不成比例。她无法相信面前这个人就是自己熟悉的余珊瑶。余珊瑶的嘴唇十分性感,线条分明流畅,有着樱桃一般的鲜红圆润。可面前的这张唇,乌青乌青的,微微向外翻着,嘴唇皴裂,像松树那粗糙翻卷的树皮。余珊瑶的皮肤非常好,如牛奶一般细腻洁白,并且有一种淡淡的红晕从皮肤的最深处向外濡染。面前这个女人,脸色蜡黄,充满了晒斑。尤其是手,余珊瑶的手纤细修长,仿佛透明的一般,似可看到血液在里面流动。而面前这个女人的一双手又粗又大,满手都是老趼,十指处布满了裂痕,有的裂痕上沾着血迹,有的沾着污黑的脏物,指甲缝里,更是塞着黑色的甲垢。
颜青山在此时赶来了。他应该听到了院长说此人是余珊瑶,却故意装着不知。扒开众人说快快,别排队了,送进来。李淑芬突然挡在他的面前,挥起手臂大声地叫停,然后转向颜青山说,颜医生,你要知道她是右派。颜青山说可她也是病人。李淑芬又强调了一句,她可是极右。颜青山愣了一下,随即说,我要抢救的就是极右,我要让那些阶级敌人看看,我们共产党是讲人道主义的,我们不仅不怕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而且还要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就算他们不改,我们也不怕,我们要留着这样的反面教材。让所有的人看看,是他们反对的共产党救活了他们。
方子衿的印象中,颜青山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此时的一番话,令她很想大声喝彩。李淑芬无话可说,只得缄口。颜青山对那几个人说,你们还愣着做么事?快抬进去。
有颜青山在那里处理,方子衿放心了。她知道,自己如果继续留在这里,李淑芬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她干脆离开门口,回到院子里继续熬药。药熬好了,她和一名护士往那些排队的患者碗里舀。颜青山在这时踱了过来,老远向她使眼色。她放下手里的勺,迎着他走过去。
“她的情况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