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重营养不良,主要是饿的。”颜青山说,“现在正在输液。这种病人应该住院,可我估计李淑芬不会同意。”
方子衿认真地看了看他,问:“那么办?”
颜青山说:“只有一个办法,让他们找个地方住下来,我想办法弄些药,在外面治。”
方子衿的心脏一阵猛跳。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被李淑芬知道了,肯定闹成一次政治事件。颜青山这样做,冒着相当大的政治风险。她说,如果被别个晓得了,你会很麻烦。而且,你们都住在一起,你怎么去看她?颜青山说是啊,这正是我担心的。而且,我如果搞药,也可能会引起李淑芬的注意。方子衿突然觉得这是自己报答余珊瑶的时候,说要不这样,我不住在医疗队,行动会方便些。你把药弄到后,悄悄交给我,我下班后去看她。颜青山说算了,要是有事,让我一个人扛吧。方子衿说,你是党员,是医疗队的副队长,如果我出了事,你可以帮我说话。如果你来做这件事,一旦被发现了,谁都帮不上你。就这样定了,你对他们说,只留一个人在这里,其余的人都让他们回去。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方子衿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来,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彭陵野,再看看窗外。窗外很亮,大地白白的一片。窗纸破了,被北风吹得啪啪响,一股很重的寒气扑进来。她这才知道并非天亮了,而是下雪了。天公真是不作美,早不下晚不下,怎么偏偏今天下?
但别说是下雪,就算是下刀子,她也要去。越往后气温会越低,那时更没有机会了。
她悄悄打开衣柜,拿出衣服往身上穿。她穿的不是自己带来的衣服,而是土家族的衣服。自从婚礼那天之后,这些衣服一直放在衣柜里,从来没有穿过。彭陵野醒了过来,翻了个身,大概发现她不在身边,艰难地睁开眼看了看,看到她正在往身上穿衣服,说你怎么不睡了?方子衿原本想留张便条,既然他醒了,干脆对他说好了。她说我有点事要出去,可能明天才能回来。他勾起头看了她一眼,说你才只有四天假,刚刚回来就又要出去?她说,我有件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去办。
离开前,她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丈夫。他的睡意正浓,发出微微的鼾声。她的心情突然坏起来,甚至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会坏,总之是觉得烦躁。她摆了摆头,想将这种情绪赶走。推开门出去,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直往她的颈子里钻,身体的热量迅速散失。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大地银白一片,脚走在上面,留下的是深深的足印。方子衿有些犹疑,在雪地上站了片刻,最终还是毅然向前走去。除非她选择放弃,否则,就算是再恶劣的天气,她也得走。医疗队在灵远的时候她不能去,因为她根本无法令自己消失两天时间。一个月前,医疗队转到了崇威,她因此可以像别人一样,将几个星期的假积攒在一起,集中休息四天。
刚走出灵远县城不久,浑身已经冻得疼起来。她想,这样走下去,六七十里地,会不会才走一半,自己就被冻僵了?正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一辆汽车经过她身边时减慢了速度,停在路边。她在那一瞬间瞥了一眼门边的字,国营黑河农场。她心中一阵狂喜,快步走上去,见司机站在车头上,拉开引擎盖,用一根小铁条撑好。方子衿走过去搭讪,说同志你是去黑河农场吗?司机看了她一眼,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有啥事?她说我去黑河农场看一个朋友,能不能搭一下你的便车?司机不说话。方子衿说,我去你们场部看一个朋友,他叫杨立华。
司机的态度有些变化,停下手里的活儿,认真地打量她一番,说外面冷,你去车里坐着吧。方子衿道了声谢谢,拉开车门坐进汽车。方子衿看着面前那穿军大衣戴棉帽的侧影时,突然想起了白长山。这是一台卡斯车,白长山驾驶的也是卡斯车,白长山也常年奔走在冰天雪地。自从接到他通知法院不准离婚的那封信后,她再没有给他回过信。他的信仍然是一封接着一封寄来,她全都放进了箱子里。后来参加了医疗队,再后来重披嫁衣。日子如云般翻卷而过,转眼自己再婚已经三个多月了,虽然再没有得到他的消息,对他的思念,却是一天都没有停止过。没有了消息的日子,他是怎么过的?和自己一样,每次午夜梦回时,都在心中默默落泪?她不爱彭陵野,她和他结婚,既因为一时感动,也因为自己身边确实需要一个男人。她心灵深处的那个位置,永远都是白长山的,别人无法替代。
司机回到驾驶室,试着点火,发动机沉重地哼叫了几声,竟然开始运转。他点起一支烟,松开离合器,汽车向前驶去。他和她搭话,说我和老杨很熟的,从没听说他有当地朋友呀。方子衿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他,你和他熟到么程度?司机说,除了他晚上和他老婆做的事之外,我全都知道。
方子衿对杨立华所知甚少。上次余珊瑶到灵远救治,留下来陪她的,就是杨立华。杨立华是五队的队长,五队下面有一过渡队,余珊瑶就是过渡队的。方子衿不明白什么叫过渡队,杨立华也解释不清,只说五队是商品粮户口,过渡队是原本住在那里的人,以土家族为主,也有汉族和苗族,属于农业人口。余珊瑶替杨立华作了解释,国营农场牧场,学的是苏联的国营农庄模式,也是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过渡队就是向共产主义过渡的生产队,基本结构是完全农村模式。还有一点令方子衿不解,余珊瑶是右派,而且是极右,一般人都会避而远之。杨立华作为国营农场的队长,和她非亲非故,却像亲人一样关心她照顾她。他难道不怕冒政治风险?还是他们之间,有什么特殊关系?
知道杨立华是部队转业的,她因此问,你和他是同一个部队的?谈起部队,司机的话多起来。从他的言谈中,方子衿发现,他们两人原都是国民党部队的,一直在西部山区一带活动,解放后才起义。一听这话,方子衿心里一动,问他,那你知道韩大昌吗?司机再次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说,你认识我们韩副场长?方子衿一听,有点乐了。这么多年没听到韩大昌的消息了,倒还真有些兴趣。
原来,韩大昌起义后,被编入解放军序列,担任团长之职。时隔未久,这支部队集体转业,一部分开赴黑河农场。韩大昌虽然是正团职,毕竟是起义人员,安排职务的时候,只给安排了一个分管生产的副场长。韩大昌上面还有书记、场长,虽说是第三把手,可因为职工大部分是他以前的手下,对他忠心耿耿,在场里,他的威信比场长、书记还高。杨立华和司机本人,以前都是跟着韩大昌的。
听了这一番介绍,方子衿目瞪口呆。杨立华对余珊瑶那么好,难道与韩大昌有关?真应了那句古话,山不转路转,这两个人,怎么就意外地转到了一起?看来,老天还真是眷顾余珊瑶,至少在她不幸的命运之中,给她安排了一个意外惊喜。
这辆老爷车有些年头了,动不动就发脾气,就像一个患哮喘病的老人,遇到恶劣天气,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猛地一阵咳嗽。汽车一出毛病,司机就得跳下去鼓捣一番,到达场部时,已经下午四点多。司机停在一排房子前面,指着一扇门对方子衿说,他在里面办公,你去吧。
方子衿跨下车,在原地站了几秒钟,观察了一下环境。这里是一排两层楼的房子,也是唯一的一幢两层楼,四周由几幢平房围成一个小院。左面是食堂,右面是礼堂。她向那扇门走去,在门口敲了敲,里面没人应。再敲,里面有男人破口大骂,敲他妈啥敲,没手不会推吗?方子衿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见杨立华正埋头写着什么。杨立华也不抬头,说有啥屁快放,老子正忙呢。方子衿一下子不知怎么开口了,只好站在那里,哼了哼。
杨立华大概觉得此人奇怪,抬起头来,见面前站着一位穿少数民族服装的妇女,一时没有认出她,口气倒是缓和了些。问她,你是哪个队的?有啥事?她说,我想见见余珊瑶。杨立华说,见余珊瑶?你和她啥关系?她向他走近几步,小声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叫方子衿。杨立华明显地愣了一下,顿时热情起来,哦,是方医生,我一时没认出你来。这么糟的天气,你咋来了?他放下手中的活儿,为她搬过椅子,又给她倒了一杯水。
谈了谈路上的情况,杨立华开始介绍余珊瑶。他说,整个农场有三十七个右派,六个反革命,十五个坏分子,五十九个劳改释放犯。还有其他一些被管制分子。农场在管制这些人时,非常严格,任何人要见他们,都需要持有县团级以上介绍信,并且要在场部以及队部进行登记。就这么见余珊瑶肯定是不可能的,他考虑先安排个地方住下来,然后派人去把余珊瑶押来,对外就说是恒兴来外调的。晚上让余珊瑶陪着她都没问题。不过,这件事他一个人还不能做主,得去请示一下韩场长。
杨立华出门请示去了。方子衿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办公室很简陋,最豪华的设施是一张国漆办公桌,墙上挂着一张毛主席像,像两边贴着对联,右联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左联是全国人民大团结万岁。贴像的地方有一块特别白,和周围的黑形成鲜明对比。方子衿猜那是因为以前贴着两张像,毛主席像和列宁像,后来苏联变成了苏修,列宁像从全国各地被取了下来,留下了墙上那块眩人眼目的白色。办公室里烧着炉火,上面搁着水壶,水开了,直往外冒白汽。方子衿想将开水灌进水瓶,拿过水瓶发现里面是满的。她只好将水壶放回煤炉,重新坐下来。
刚刚坐好,门被推开了,一个精瘦的男人跨进来。他看上去非常黑,阳光在他脸上留下很重的晒斑,像是几年没有洗过的污垢一般。他穿着一件很旧打满补丁的军大衣,脸上有一种青菜色。如果不是在这里相见,事前又有所了解,方子衿无论如何没法将他同几年前在山中遇到的那个威风凛凛白白胖胖的土匪司令联系起来。韩大昌热情地伸出双手,和她握了握,说小方同志,欢迎欢迎。方子衿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讪讪地说,突然就来了,给你添麻烦了。韩大昌摆了摆手说,你言重了,我和我老婆的命是你和余医生救下来的,为你们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他又说,这些年,他和李筱玉一直念叨着余医生和她,总想报这个恩。可是,他虽然是副场长,档案中还是有个尾巴,他不太敢和别人接触,担心害了人家。
两人坐在那里闲聊了一阵,自然问起以后的情况。韩大昌说,那天送她们下山之后,他像丢了魂似的,他老婆也在一旁说他,他才下决心起义。起义时他提了两个条件,一是余医生和她参与谈判,策动他起义的功劳是余医生和她的,因此,他想将功劳送给她们,后来她没去,只余医生一个人去了。二是送他和妻子去宁昌治病。李筱玉的病倒非常简单,果如余珊瑶和方子衿所诊断的,刮宫将死胎处理掉,再加调养便好了。而他的早期肺结核,如果不是及早医疗,可能命都没有了。那时候他和李筱玉才意识到,余珊瑶和她,对自己恩同再生。
杨立华推门进来,对韩大昌说晚饭做好了,余珊瑶已经来了,正在房间里等。韩大昌挥了挥手说你把饭菜端到房间去吧。杨立华向外走的时候,他又改变了主意,说不要端到房间去了,有人看见不好,端到这里来吧。方子衿以为又像在县城那样是一顿大餐,心里有些激动。在这个难得见到粮食的年月,能够饱享一次口舌之福,即使如李淑芬般拉得满身都是屎臭,也是值得的。后来见杨立华提着两只篾篮子进来,她心里不免有点失望。那两只篮子并不太大,上面用热毛巾盖着。杨立华将篮子放在办公桌上,拿开毛巾,从里面端出两只粗糙的大海碗,碗里堆得满满的,都是黑乎乎的面条,间杂着一些红红的辣椒。他打开另一只篮子,里面同样有两大碗面条,他端出其中一碗,放在桌上,盖好毛巾,提着篮子出去了。
韩大昌说,农场断粮了,没什么好吃的,随便吃点吧。方子衿确实是饿了,早晨在县城吃过一点东西,一直到现在,水米未进。她拿起筷子,挑起几根面条,放进嘴里嚼了几下。这面条不是白面做的,里面有谷糠,用磨子磨碎了的,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她就品不出来了。面条涩而且苦,再加上一股子霉味和辣味,难以下咽。韩大昌用筷子在碗里搅着,小声对她说,搅一搅,下面有内容的。方子衿将筷子插进去,搅了一下,搅出一些细碎的鸡肉丝来。她再搅了一下,发现肉丝还不少。她像韩大昌一样,仔细地将面条拌匀,再尝的时候,虽然还有一点涩味和苦味,更多的却是鸡肉的鲜味以及一股小麻油的清香。
这样的年月,一年四季难以见到一片肉,更难以见到油星。别说是这香喷喷的小麻油,就是一般的菜油、棉油,都少得可怜。参加这次巡回医疗,方子衿对于饥饿的体会比别人更加深切,无论是在灵远还是在崇威,每天他们都要接诊几例甚至十几例濒临死亡的病人,绝大多数是农村人,全都是因为饥饿引起的。这还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通常都是壮劳力,家里的顶梁柱。一般老人妇女和孩子,送治的机会就不大了。这样的时道,就算是拿点糠拌着香油都是少有的美味,何况还有肉?这只碗足够大,简直就是一只小盆,她吃了一半时,肚子已经饱了。饱了还得继续吃,如此美味,怎么舍得放下?就算是因此撑死,也要当一个饱死鬼。
她刚刚吃完,杨立华下来了。韩大昌用他那又黑又脏又大的手掌抹了一把嘴上的油,掏出纸烟,递了一根给杨立华,自己点了一根,问起余珊瑶的情况。杨立华说,他已经让那两个民兵去食堂吃饭,现在余珊瑶正在吃东西。韩大昌说,明天她走的时候,你弄点豆饼让她带回去。你一定要交代她,那东西邪性,胀气,吃多了会胀死人的。三队已经胀死了两个,七队和八队各胀死了一个,还有好几个在场部卫生院洗胃。还有,你对她说,别好心了。现在四个过渡队都在吃草根树皮,她能救得了几个?有多少人能够撑过这个冬天和明年春天,就只能听天安排了。韩大昌说这话的时候,颇有些苍凉感。他交代之后,又转向方子衿,表示他不再陪她了,杨立华会安排一切。
她看着他走在雪地中的背影,颇有些感慨。他应该四十多不到五十岁吧,看上去已经非常苍老,简直就是老态龙钟。才只不过十几年时间,当年那个啸聚山林一呼百应的土匪司令,竟然变成了这样一副落魄模样。岁月刀子一般催人,不由得你不老不残不心力衰竭。
杨立华领着方子衿从侧面的楼梯上了二楼,将她一直引到最里面的一扇门前。门没有关上,余珊瑶坐在里面,背对着门,埋头吃面。站在门口的方子衿,听着用嘴吸面条时传出的畅快之声,犹如听到一首激动人心的音乐。她站在门前,看着余珊瑶的背影,心中有一股很浓的酸水涌出来。这哪里是当年那个年轻貌美的余珊瑶?分明是一个迟钝落魄的农村大娘。杨立华说,我不陪你们了。你记住,你是恒兴政府派来外调的,里面有纸笔,如果有人来,要做做样子。
方子衿走进去,杨立华从外面将门拉上了。她走到余珊瑶近前,站在身后。余珊瑶继续低头吃着碗里的面,没有停下,也没有转过身来。她叫了一声余老师。余珊瑶身体微微震了一下,停了那么两秒,继续吃着面条。她走到面前的床上坐下来,说,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放不下你。上次你在县城治病,我又总是来去匆匆,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余珊瑶说,你不该来,你根本就不应该来。方子衿说,当年,我不该那样对你,那时我太小了,不懂感情的事。余珊瑶抬起头来,嘴角撇过一丝苦笑,说,都已经过去了。方子衿说,在她的心里永远都不会过去,她不会原谅自己。
“你真傻。”余珊瑶说,“后来发生的事你不是没有看到,与那些相比,你说的那些话算得了什么?”
方子衿不辞辛苦地跑来,就是想说这件事,她当然要说。她说,那时候她只觉得余珊瑶和周昕若在一起是不道德的,是可耻的,是践踏了别人神圣的婚姻。后来才知道文大姐原来是那样一个女人,慢慢也体会到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多么残忍。知道这一切时,已经晚了,错误已经发生,改正根本就没有机会。余珊瑶吃完了碗中的面条,将筷子往碗上一搁,用手抹了抹嘴,说你来如果为了说这些,完全没有必要。那一切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都是好遥远好遥远的事,我已经不去想了。
突然之间,她觉得余珊瑶非常陌生,和自己认识的那个余珊瑶完全是两个人。一个人的变化为什么会这样大?这种变化,到底是怎么造成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余珊瑶突然问,他还好吗?
方子衿一下子愣住了,根本没明白她口中的他指谁。第一念头是白长山,转而一想,就算她知道白长山的事,也不会太了解吧?对了,应该是陆秋生。她对自己和陆秋生之间的事比较熟悉。自从那次离开红川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陆秋生,也没有通信,只是偶尔通过熟人打听过陆秋生的消息。他被划的是普右,第一批摘帽的时候有他。可摘帽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即使摘了帽,也是摘帽右派。对于他的境遇,教育局的领导是爱莫能助,能够让他以工人的编制留下来扫地,领一份工人工资,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刚想就陆秋生的情况作一些回答,突然意识到,她问的并不是陆秋生而是周昕若。
她的心猛地震了一下。这么多年了,余珊瑶还在爱着周昕若,就像自己深爱着白长山并且永远不会改变一样?这种深埋在心灵最深处的爱情,多么强烈,又多么苍凉。方子衿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情感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竟然令人如此难以割舍,即使是沦落到如此地步的余珊瑶,也还有着丰富的情感蕴藏。
余珊瑶说:“我只是随便问问,好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不方便说就算了,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方子衿有些忍不住,问道:“你还是忘不了他,是吗?”
余珊瑶抬起头来,看着窗口,似乎要看透什么一般。方子衿看到了她的眼睛,那双曾经清澈美丽的眼睛,已蒙上了一层灰雾。透过这双眼睛,她感受到一种空洞,一种死亡般的虚无。这种感觉令她浑身战栗。
“还谈什么忘得了忘不了?”她说,声音似乎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我和他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十年生死两茫茫,枉思量,终难忘。”
方子衿的心一下子被揪住了。这种感觉,她是太熟悉了。枉思量,确实是枉思量,可望而不可即的爱情,不枉思量,又能怎样?她突然一阵冲动,对余珊瑶说,你为什么不给他写封信?很快医疗队要回宁昌过春节,到时候我帮你转给他。
她摆了摆头,不说话。
方子衿读懂了她内心深处的一切。她和周昕若确实是两个世界,不是生和死的世界,胜似生和死的世界。她一定在想,即使她心里有他,又怎样?时过境迁,世事沧桑,他心里还有她吗?看来,她对周昕若的情况,是真的一点不知。方子衿告诉她,周昕若离开医学院后,进入省教育厅当副厅长。他要和文大姐离婚,向法院递了诉状。可法院判决不准离婚。他的职务也由第一副厅长降为第三副厅长。即使如此,他还是要离婚,再一次递了诉状,结果一样,他被调出了教育厅,去卫生厅当第五副厅长。方子衿他们的医疗队离开宁昌之前不久,周昕若被调离了卫生厅,去了农业厅,当第九副厅长。
余珊瑶一直坐在那里,眼睛也一直是看着窗外的。方子衿见她像木头人一般,觉得她对这一切没有丝毫兴趣,拿不定主意是否继续讲下去。无意间,她扫了一眼余珊瑶的眼睛,突然发现,那无神的双眸之中,不知何时有了晶亮,仿佛两口枯干已久的池塘,瞬息间有了水流。流水蓦然暴涨,漫过理智的堤坝,夺眶而出,在她那粗糙苍凉的面部,泻成两行清流。方子衿呆了,傻坐在那里,看眼前瀑雨如注,一泻千里。当年,余珊瑶和周昕若在一起的时候,她无法理解他们的感情,甚至当着他们的面表示过鄙夷和憎恶。现在不同了,生活给了她许多磨难,也让她深刻地了解了感情。不需要语言,她从余珊瑶的泪水中读懂了一切。这泪水是苦的,既是她无边无际的苦,也是周昕若无边无际的苦。方子衿想,她自己的遭遇虽然和余珊瑶不同,情感却是相同的,那种地下河一般蕴藏的苦,也是相同的。最大的苦不在思念,不在铭心刻骨,而是明知没有前途没有希望,却又难以割舍。
两人静静地坐了很长时间,房间里异常寂静,连她们的呼吸都显得轻微。窗外北风呼呼地吹着,干枯的树枝在窗玻璃上刮过,发出一种刺耳的嘎嘎声。寒风在远处漫卷,如婴儿哭泣一般。寒意从每一条缝隙间渗进来,如无形的手,紧紧地揪着两个失意的女人。
方子衿怂恿说,写封信吧。我回去就去找他,打探一下他心里怎么想的。如果他心里还有你,就把信给他。如果没有,我就把信烧了。
余珊瑶摆头,她说,我不能那样做。方子衿说,为什么?你对他没有信心?余珊瑶说我不能害了他。我如果给他写信,他一定会留下来,那等于在身边留下一颗定时炸弹。我已经毁了他一次,不能再毁他第二次。方子衿说,他如果把所有一切埋在心里,可能会更糟。一句问候,可能是一种心灵的抚慰,可以疗治伤痛可以填充空虚。
无论方子衿怎样劝,余珊瑶始终不肯动摇。夜已经深了,寒气越来越重。方子衿说,你等等,我去看看能不能弄点水来,然后我们睡觉。余珊瑶苦苦一笑,说不必了,我都不记得自己多长时间没洗过了。方子衿瞪大着眼睛看着余珊瑶,像是不认识似的。这难道就是那个妇科女专家?难道就是那个说出“通过这些丑陋病变的性器官,我看到的是一个丑陋病变的社会”的女人?余珊瑶说,你不用这样看着我,如果你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你就会完全改变以前的看法了。方子衿不解,说,为什么要改变?我不会改变的。余珊瑶说,如果你饿过,连续几个月,每天只吃一碗粥,饿得浑身无力眼冒金花,你还会想到别的?
方子衿出去找了一圈,根本没有找到热水。她不甘心,找水龙头,即使用冷水也要洗,可水龙头已经冻了,根本流不出水来。既然没法洗,只好这样睡了。房间里只有一张中铺床,方子衿要和余珊瑶睡在一起,余珊瑶不干,说自己就在椅子上坐一晚。方子衿说,那怎么行?你是老师,就算是要坐,那也是我坐。
第二天早晨分别时,方子衿掏出十块钱交给余珊瑶,她怎么都不肯要。她说,这十块钱对于我没有任何意义,我在这里想买也买不到任何东西。但你不同,你的孩子可以生活一个月了,还是你拿着吧。方子衿说,老师,我到这里来就是想为你做点什么,可我实在想不出自己能做什么,这点钱确实是太少了。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收下来。余珊瑶不理她,径直走出门去。方子衿不敢追到门外去给她塞钱,只好待在房间里,待她走远之后才离开。
来到楼下,杨立华已经在这里等她。杨立华说,现在就走吗?我带你去车队。方子衿说,还有件事,你跟我进来一下。两人一起走进办公室,她掏出那十块钱,对杨立华说,我刚才要给她,她怎么都不肯收。多的我也拿不出来,算是点意思,你帮我转给她行不行?杨立华接过了钱,然后领她去车队。所谓车队,其实只有三台车,方子衿坐上的,还是上次那台车。
汽车驶出场部,没行多远,方子衿看到了余珊瑶,她一个人走在雪地里,步履不是太稳,肥大破旧的黑棉袄使得她的身材异常臃肿。她的手上提着一袋东西,应该是韩大昌交代杨立华给她的豆饼。看到汽车时,她走到路旁的树边停下来。
汽车从她身边驶过,司机见方子衿老是回头看她,便说,你别看她现在这模样,据说,她是整个灵远最有学问最漂亮的女人。方子衿有些言不由衷地说,是吗?可她看上去又黑又脏呀。司机说我也不太清楚,农场关于她的传说很多。方子衿有了兴趣,问道,都有些么传说?司机说,大家都说,她是农场最邪乎的女人,会妖术,男人都不敢靠近她。
方子衿说:“你开玩笑吧,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妖术?”
司机十分认真地说,你不相信?我听说,农场里有个头头想日她,她不知使了么妖法,让那头头的玩意硬不起来。不知吃了多少药,现在还没好呢。
方子衿不自然地哦了一声。
司机说起了兴,继续说,还有一种说法,她不知在身上涂了什么,男人只要沾了她,身上就会奇臭无比,几个月走到哪里臭到哪里,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掉。
这些话是真是假,方子衿无法判断。她想,或许余珊瑶真的采取了什么极端的自我保护措施?
这个世界,女人的名字,真的永远是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