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白长山说:“你如果去北京,我就去北京陪你。”

方子衿突然觉得浑身发软,这个世界上,他是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可他却又是那么虚无,那么遥远。但即使再遥远,那也是她的一条生命线。她因此兴奋,因此有了重新振奋的动力。

白长山走进战友于国立的办公室,对他说,老于,给老子弄张后天去北京的车票。于国立在车站派出所当所长,听了白长山的话,顿时搔头,说老白,你凑啥乱子?没见这阵式?

白长山确实是见了这阵式才来找他的。车站人山人海,全都是串联的学生,别说是买车票,就是走近车站,都是大难事一件。学生们在全国大流动,铁路公路运力不够,许多人背着背包睡在车站里,只要有车,立即就往上爬,也不管是到哪里的,只要方向对了就行,走一站算一站。全国的交通乱套了,列车汽车没有正点一说,就是特快列车,也变成了特慢列车。

于国立对他说,你如果要去北京,我给你一个建议,不要买啥票不票了,也甭管时间啥的,弄一套旧军装穿上,再弄一个红卫兵袖章戴上。甭管啥车哪一趟了,有车你就上,哪一天能到看你的运气。

白长山听说最近火车不能正点,急了,匆匆回家收了点衣服,让于国立送上了火车。于国立原本想替他找个位子,可是他们是从车门上去的,红卫兵小将们可不管什么秩序,也不理会是否有车门,全都从窗户往里面翻。每一扇窗口的人比门前还多。铁路旅行需要票证,要么购买了火车票,要么签有铁路免票。自从大串联开始,这一切全都乱套了,学生们身上不带一分钱,可以走遍全国。无论到了哪个城市,当地都有红卫兵接待站。开始还可以安排一些教室,让男女分开睡在空出的教室里,给一点水和馒头之类。后来,串联的学生越来越多,接待站什么都安排不了,只是起了个签名的作用。串联结束后,国家拿着这些红卫兵的签名,要他们付车费。可绝大多数签的只是红卫兵三个字,自然是找不到人。

人实在是太多,过道里,车座底上,行李架上,全都是人,原本三人的座位挤上了五个学生,加上对面的五个,再加上茶几上三个,六个人的空间里,密密匝匝挤进了十三个人。行李架上也都是学生,那空间实在太小,又没有地方可睡,只得将身子弯成虾米状,塞在那里。座位下面那么一点点空间里,也会挤进好几个学生。白长山向前走了十几米,发现车厢里人越来越多,别说是找到座位,就是走动都已经越来越困难。他干脆不走了,在两个座位间找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停下来。车站已经完全失去了约束力,孩子们还在通过车窗往上扒。

他的周围挤满了学生,别说是动动身子,就是换一下支撑腿,都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只要他的腿抬起来,空出的一点点空间,立即就被人家占领。车子尚没有开出,白长山的双腿已经麻了。直到五个小时后,列车拉出一声长鸣,才姗姗驶出。

很快,车上所有人都面临人生一大难题。男人实在憋急了,站在窗口,掏出家伙便往窗外尿,也不管身边是否有女人。有的人要大便,脱了裤子,将屁股蛋子伸到车窗外。那姿势虽然难受,可毕竟憋急了,猛的一拉,也是一种畅快。女人就比较麻烦了,有些洒脱一些的女孩,叫几个女孩围在自己身边,裤子一脱,蹲下来就拉。有个女孩可惨了,当着别人的面,她根本拉不出来。同伴们围在一起,她站在她们中间,紧张得东张西望,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惊恐。同学们一再鼓励,她才蹲下去,并且悄悄扯下裤子。过了好半天,同学问她,好了没?她差不多是哭着说,不行,我不行。同学说,用力呀,收腹吸气,再用力往下逼。女孩哭着说,不行,我拉不出。为了这个女孩的尿,几个女同学可是忙坏了,女孩提起裤子站起来时,女孩们散开。一会儿,女孩说不行,受不了,还是要拉,同学们又围在一起。如果是在陆地上,这种聚聚散散是好平常的一件事,可在列车上,连放稳两只脚都是难事一件,要想围成一个圈,中间又留下足以蹲下身子的空间,何其难。

紧挨白长山站着的一个中年妇女看到女孩这种情况,替她着急。她说,同学,你这样不行的。憋尿时间长了,容易得尿毒症的。女孩哭着说,可是,我拉不出来。妇女说,那不行,一定得拉。你这是心理原因。这样吧,让下面的同学让一让,你钻到座位下面去拉。女孩说,不行,我拉不出来。妇女便说她是医生,对于尿毒症十分了解。如果因为憋尿引起急性尿毒症,患者立即就会昏迷,心跳过速,呼吸急促。如果得不到及时抢救,会引起急性肾衰竭,那是会死人的。女孩听说会死人,吓坏了。躺在座位下面的一个男学生倒是挺好,同意和女孩换一换。

女孩钻进去,里面还有另一个男孩。男孩当然知道女孩要干什么,说,你当心点儿,这里这么挤,你别拉到我衣服上了。后来,座位下面没有声音了,也不知怎么回事。过了十几分钟,下面传来女孩的哭声。

妇女挤在白长山的对面,天气热,衣服完全汗湿了,胸部紧紧贴着他的胸部也顾不着了。听到女孩的哭声,她偏了偏身子,问道:妹子,咋的啦?女孩哭着说,我拉不出,我拉不出,我的肚子都快爆炸了。妇女有些急了,对其他人说,同学们,请让一让,我去帮她看看。她使尽一切力气,向前挤过去。她和座位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米,平常也就两步便到了。可此刻,中间隔着许多人。她从人的缝隙中挤过去。女孩准备从座位下爬出来,她制止了。坐在座上的人,全都将腿抬起来,高高地举起,给她让出一点空间。她弯下身子,极其艰难地卧到了底板上。她不知和女孩耳语了一番什么,女孩同意了。她又说,谁有水?拿点清水给我。有人递给她一杯水,她洗了手,又钻到底座下。

白长山不懂医,不过他猜测,可能是要进行指压膀胱吧。他听到她不断在说,放松,尽量放松。时间不长,女人起来了,再一次洗手。

列车走走停停,整整用了三天多时间才到北京。在北京下车时,又累又饿又渴,双腿已经完全麻木,整个人几近虚脱。上车像打仗,下车自然也是如此。根本不可能通过车门离开,好在白长山只有一个人,费了一番周折,从窗口爬到了站台。双脚明明踏着站台了,整个人似乎还在车上一般,耳边还是火车的咣啷咣啷声,身子也还在一摇一晃的。白长山原以为,北京是首都,站大车多,不会像沿途的车站那么拥挤。下车一看,才真是傻了,站台上全都是人,密密麻麻的,坐着的躺着的,在站台上行走都困难。数以万计的串联学生吃喝拉撒都在车站,不知已经持续多少天了,站台上是狼藉遍地,恶臭熏天。白长山原打算下车后的第一件事去打听方子衿所乘那趟车的情况,见了这种情形,知道问讯处肯定是瘫痪了,急得浑身发软,一下子坐到了站台上。他暗中对自己说,只是稍稍休息一下,等缓过气来。可他没料到,人长久不经历这种磨难了,真是不行。以前行军打仗的时候,几天几夜不合眼,照样端着枪去攻城。现在只不过在火车上站了几天,虽然没吃少喝,毕竟还是睡过了,可一旦坐下来,眼皮就像被什么黏在一起似的,用再大的力气,也扯不开。

一觉醒来,睁眼看看,身边横七竖八躺着一些穿黄军装的年轻孩子,偶尔有人在梦中嘻语。往前一看,看到站台的雨棚,每隔几十米一盏大灯,斜斜地照向站台。当空一轮明月,显示着这个月夜和以前任何一个月夜没什么不同。白长山猛看到这一切,竟然产生了时空混乱,以为自己回到了战争年代,睡在血战结束后的战场上,身边要么是自己的战友,要么就是敌人的尸体。肚子一阵咕咕响,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记不清多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水了。白长山翻身而起,发现自己的体力已经恢复,又听到一声汽笛长鸣,看到一列火车隆隆地开进来,猛然想起这是在北京火车站,自己是来等方子衿的。

沿着站台往前走,终于在快走出站台时,见到下面铁轨旁有一个水龙头,套着黑色橡皮管,橡皮管的一端正往外冒着水。那水清亮清亮的,流到铁轨边的枕木上,将枕木下的石子湿了一片。白长山一阵惊喜,跳下去,几步跑到水管前,抓住皮管,对着口一阵猛喝。那一瞬间,他真的怀疑自己可以将一条河给喝光。

渴是解决了,饿还没法解决。他转身向出站口走去,走到了车站广场,看到广场上黑压压睡的全都是人。他将整个广场走遍了,也没有找到开门的店子。实在找不到店子,他就开始在广场上转,想见到地上有丢弃的食品。他既经历过战争,又经历过饥饿,不会挑择任何食物。人饿得发狂的时候,即使是毒药,也会毫不顾忌地往肚子里填。可非常遗憾,广场垃圾遍地,就是没有吃的东西。可能因为这些孩子们太穷了,他们之中,也有很多人挨着饿在旅行吧,只要是可以吃的东西,落在地上,一秒钟之后就会有人拾走了。

既然找不到吃的,也没什么好想了,只好找了一个角落,躺下来便睡。

又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找到厕所里,弄点水洗了把脸,便出门找吃的。再次回到广场的时候,见这里已经摆出了很多的摊位,每个摊位前都扯着大字横幅,写着某某学校红卫兵接待站等字样。白长山走到一个标着问询处字样的摊位前,问道,同志,请问宁昌到北京的××次普快,啥时候能到?工作人员说,哎呀,这个可难定了。前天的特快刚刚才到。普快,谁知道会晚到几天?白长山不甘心,说,那你能帮我查一查,大概啥时候能到吗?工作人员说,你看看这状况?整个铁路全都乱套儿了,能查吗?等着吧你,如果到了,会广播的。

既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白长山就得作长期抗战的准备。他去街上走了走,看到一家餐馆门前摆了一些包子馒头,他走过去,到达门口时,一名服务员端着蒸笼出来,将一笼热气腾腾的馒头摆在外面。他说,同志,请问这馒头多少钱一个?服务员白了他一眼,说二分钱二两票。白长山说行,给我来二十个。交了钱给了票,服务员看了一眼他的票,说不行,你这是东北的粮票,我们只收北京粮票和全国粮票。白长山走得匆忙,将这关键的一件大事给忘了。对服务员说了许多好话,人家半点不肯通融。白长山再三解释,服务员才肯将前几天剩下的馒头卖给他,而且,每一个收三分钱,不收粮票。

白长山抱着那些馒头向前走。他需要找到一家商店,弄到一只盒子,写一块接站的牌子。他和方子衿,只是刚开始通信的时候相互交换过一张照片,那是一张一寸的登记照。时间真快,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虽然她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可她出现在北京车站的时候,他根本没有信心一眼能认出她。

每到一家商店,他都进去转一转,看看有没有纸盒,也看看是否有搭得上话的人。终于看到一个中年男人,长着一张用刀都刮不出肉的脸,便凑上去,先冲那个男人笑了笑,然后说,师傅,我想求你帮个忙。男人只是冲他抬了抬眼皮,根本不理他。他掏出香烟,递了一支上去,说,同志请抽棵烟。男人往他手上的烟盒扫了一眼,见是一盒大前门,便接了,在指甲盖上磕了几下,又从柜台里面拿起一盒火柴。看看,不行。换一盒再看,还是不行。拿起第三盒,见到侧面的砂面有一大块粘到了正面那辆拖拉机上。他拿出来,抽出一根,将火柴头压在正面的砂面上,轻轻一翻手指,哧的一声,火柴划燃了。

与此同时,白长山已经掏出了打火机,啪的一声打着了火,递到男人面前。男人大概是听到打火机声音与众不同,扭过头来看,眼睛顿时一亮。他顺手将那燃着的火柴扔掉,头往白长山这边靠近,就着火,点着了烟。他指着白长山的打火机说,你这是地道的美国货,我没说错吧?白长山说,你眼力可真准。男人说,这东西市面上买不到,你别让那些红卫兵看见喽,不然他们可不饶你。给你安一个里通外国啥的罪名,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白长山说,你瞅准喽,这是朝鲜战场上的战利品。

一根烟一只打火机,将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了。男人说,你刚才说啥呢?有事儿?白长山说,是啊,我到车站接人,想写个牌子。他指了指柜台里面的纸盒,你看能不能……男人脸色一变,说,哟,这事儿呀,这事儿……白长山咬了咬牙,将打火机往他手里一塞,说同志,我是从白河来的,你看……男人的脸立即变了,说,好吧,咱这也是学雷锋不是?他把纸盒给了白长山,还热情地问他,要不要我帮你找支笔?不待白长山表态,他已经转身,替白长山找来了笔和墨水。白长山于是提起笔,写下七个大字:

白长山接方子衿。

该办的事办完了,白长山心满意足。他离开商店往车站走,一边拿起馒头往嘴里塞。还没有走到车站,三个馒头已经吃进了肚子。找到厕所外面的水管,喝了一通水,来到出站口,四周看看,见旁边有一排铁栅栏。他走过去,将牌子挂在铁栅栏上,自己在牌子下坐下来,开始闭目养神。太阳斜斜地照射着他,在他的脸上投下一层釉彩,釉彩中写着兴奋、期待,也写着疲惫和落寞。在他的身边,大串联的红卫兵小将们熙熙攘攘,充满了喧闹嘈杂。白长山的内心,却异常平静。他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战争年代,那时,每次接到任务,他都是异常平静,甚至可以在最紧张的时候,抓紧时间睡上那么一会儿。

接下来的几天,白长山过得稀里糊涂。饿了拿出馒头便吃,渴了找一个水龙头猛灌一气,不管困不困,坐在那里,一会儿就可以眯过去,周围一旦有点风吹草动,他立即又醒了过来。说来奇怪,他一直努力着不让自己睡得太沉,担心方子衿来的时候自己会错过。可是,她真的来时,他却睡着了。后来有人推他,并且以童声问他,请问您是白叔叔吗?白长山猛地睁开眼,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十来岁的漂亮女孩,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他。他心中一惊,连忙说,我是姓白,你叫啥?小女孩说,我叫梦白。

“梦白?你就是梦白?”白长山一阵狂喜,猛地将方梦白抱在怀里。他说,“太好了,梦白,我终于等到你们了。对了,你妈呢?”

方梦白向后转身,叫了一声妈。

白长山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在他的印象中,方子衿是一个十八岁的美少女,但眼前这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分明已经步入中年,眼角有几丝若隐若现的鱼尾纹,皮肤倒仍然白嫩细腻。她提着一只大包,一件很松很大洗得发白打了许多个补丁的男式军装穿在她的身上,就像穿着一件短大衣,头上戴着一顶旧军帽,帽檐下露出很短的头发。她穿着一双黑色带袢的出边布鞋,双脚紧紧地并在一起,静静地站在那里,眼中有一种特别的温馨,穿过车站广场喧闹的人群,射向白长山的心中。白长山猛地感到了灼痛。他将梦白抱起来,举过头顶,让她骑坐在自己的肩上,迎着那两束目光走过去。他在她的面前停下来,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中,充满了爱怜和柔情。她也看着他,那对圆圆的眼睛,就像两泓秋雨中的池塘,芳草萋萋,白雾茫茫,那里有深不可测的温暖,有深不可测的柔情,也有深不可测的沧桑。

他说:“妹子。”

她回应:“哥!”

他伸出手,从她手里接过包,提着往前走。她对女儿说,梦白,都这么大孩子了,快下来,别让叔叔累着。白长山说我不累,我喜欢梦白呢。我一直想着梦白。梦白也喜欢叔叔,是不是?他偏转头,向上看方梦白。方梦白说,梦白喜欢叔叔呀。他又转向方子衿,说,坐车很累吧?赶上大串联了。方子衿说,车上全都是孩子,能够挤上来就不错了。白长山说,还没吃饭吧,走,我们找地方吃饭去。方子衿不想花这个钱,说算了,我包里有馍馍。方梦白立即说,我不吃馍馍,那馍馍都变味了。白长山说,咱一家三口难得见一次,吃个团圆饭吧。孩子也要吃呀。方梦白立即问叔叔,咱是么意思?白长山耐心给她解释,咱是北方人的说法,就是我或者我们的意思。方梦白说,我们?我们一家三口?我们不是一家呀。方子衿说,梦白,别这么不讲礼貌。

他们走进一间小餐馆,点了两个荤菜,一碗清汤。最开心的是方梦白,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在餐馆吃过饭,觉得这里的每一个菜都比家里好吃,赞不绝口。方子衿有点恼火,责怪女儿,别像个小馋猫似的。不是告诉过你,吃饭别说话吗?白长山爱怜地摸摸方梦白的头,说孩子高兴,你就让她说吧。方梦白说,叔叔都说让我说。

方子衿看着女儿和白长山,心中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女儿虽然小小年纪,但似乎对人有一种特别的敏感。如陆秋生,他们见面的时候不多,可一点生分的感觉都没有。而彭陵野则不同,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他,见第一面就有一种强烈的排斥情绪,直到现在,她也不肯叫他,即使是叔叔都不叫。面前的白长山,他们才见第一次面,两人便像是前世有缘一般。难道说,这一切真是她的宿命?她很想认真地看着白长山,又觉得如果那么定定地看他,太难为情,只是在不经意间,轻轻一瞥。每次看他,她都有一种心旌摇曳的感觉,暗想,这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男人,就是自己将一生的情感托付的那个男人。不错,和自己想象的非常接近,几乎没有太大差别。

她心里慌慌的,说不清楚是应该欢呼还是应该痛苦。这一天就这么到来了,令她无法相信一切都是真的。白长山一直都在和女儿说着话,和她疯着闹着,又往她面前夹菜。两人天生有一种亲近感,倒真像是一对父女。她不敢看着他的脸,只好把目光集中在别的地方,于是看到了他的手。她以为他常握方向盘,双手会非常粗大。事实不是,他的手很瘦长,没什么肉。她想,如果让这只手捏着自己的手,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这个念头令她心跳加速,整个人一下子软了。

白长山说,你坐了几天火车,累了。我们先找个旅社住下来,明天再去办事吧?

方子衿确实是累了。但是,她想快点把事办完,早一天或许早一点有结果。何况,她和他难得见一次,她想给他们留些时间。

信访局在天安门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正门对着巷口,却是关着的,门前挂着一个牌子,标示信访请往侧门。他们绕了一大圈,总算是找到了侧门。所谓侧门其实是后门,开在一条小弄子里。如果不是门口挂着的一块牌子,还误以为这里住着什么看门的扫地的一类人物。那扇红漆的门是关着的,门前有一块匾,标明作息时间,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是午休时间。白长山看了看表,说现在才十二点半,要不我们去天安门转一转再来?方子衿说,我还是在这里等。要不,你带梦白去,我去人民英雄纪念碑下面找你们。白长山不肯,无论如何要和方子衿一起。是呀,盼了十几年,终于见到了,他连一秒钟都不想和她分开。方子衿说,她答应过要带梦白去天安门广场的,正好趁这个机会带去,看北京这个乱象,往后几天,还不知怎么回事呢。白长山见她说得真诚,便带着方梦白走了。

他们离开后,方子衿就在这里等。这条小里弄里有很多人,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有,大多数人带着被子。他们身上的衣服脏污不堪,面上都是菜色。有人不知从何处弄来个草垫子,铺着躺在地上。也有人将被子捆成一团,垫在屁股下面坐了。还有一些人,干脆坐在地上。从弄口到这扇门前,横七竖八的全都是这类人,有几百人之多。方子衿看了,有些心惊肉跳。这么多人,全都要通过那扇比普通住户堂屋还窄的门进出,里面的人要接待到什么时候才算是完?她有些不甘心,问其中一位老人,同志,你是来上访的?老人说,是啊。你也是?方子衿说,是啊我也是,是不是要排队?老人说不用不用。他指了指巷子里的那些人说,这些人好多是老上访,只要是那些背着被子带着草垫的,都不止一两次来北京上访了。他们住在这里,只不过等一个答复。

老人也是一个老上访。他是江西人,第五次反围剿前夕参加革命。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红军主力离开江西,那时叫战略大转移,后来叫长征。老人和部分战友奉命留下来继续斗争,不久加入中国共产党。没料到,江西的白色恐怖越来越严重,部队受到反动派的围追堵截,难以立足。奉上级命令,他所在的部队化整为零。离开部队后,他先回了老家,发现在那里根本呆不下去,便辗转去了安徽,从此和党组织失去联系。抗战开始后,国共再一次合作,他从安徽回到江西想找组织,却被国民党政府抓进了监狱,一直到江西解放,他才从监狱中出来。因为参加革命时的介绍人以及入党时的介绍人都已经不在人世,没有人给他提供证明,所以,他的革命经历以及党籍,都没有得到承认。为此,他已经上访多年,一直未能得到解决。

老人指着不远处躺在地上的那个中年男人说,那个人才是冤枉。他原是一名机关干部,副科级。当时局里有一名副局长,为人贪财好色,欺下瞒上。他怀疑那名副局长的历史有问题,便暗中进行调查。岂知那名副局长知道了他的行动,趁着三反五反的机会,将他打成反革命。几年后,一起美蒋派遣间谍案被破获,因此查清这名副局长是潜伏的国民党特务。他一再上访,表示自己被打成反革命是被美蒋特务陷害。可就是这样一件案子,他上访了五年,也得不到解决。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与众不同闻所未闻的故事。重要的不是故事的奇特,却是这些看起来并不难澄清的历史一直都无法得到澄清。

终于等到午休结束,门从里面打开了。方子衿和其他一些人从那扇小门走进去。里面的空间很大,让方子衿大为意外。这里不是窗口接待,而是每个接待员面前有一张桌子,可以和上访者面对面。稍稍等了一会儿,轮到她了。接待她的,是一个年纪比她稍大的大姐。大姐和蔼地请她坐下,然后亲切地问她要谈什么事。方子衿开始介绍自己的经历,大姐始终认真地倾听,不时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声音,表示她的关注。

方子衿说,她原以为胡之彦只是在白长山的单位发来的政审函上做了手脚,却没料到,他还在自己的档案上写上了那样一句话。如果不是这场“文化大革命”,不是红卫兵小将查看了她的档案,这件事还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闹出来。知道这件事后,她赶去医学院,希望人事部门给自己一个说法。可是,医学院正在开展“文化大革命”,以前的负责人,有些被批斗,有些当了逍遥派,有些投入到这场革命之中,日常工作没有人管了。她又去找卫生厅和教育厅,这两个厅的情况和医学院差不多。教育厅被造反派夺了权,以前的领导都不负责了,新的领导没有产生。卫生厅的情况更复杂,有两派造反组织,一派拿走了公章,另一派占领了办公楼,两派之间在进行激烈的斗争,甚至架起了机枪。

有两件事,方子衿没有说。她原打算去找周昕若,毕竟他是她以前的书记、校长,对她的情况是熟悉的,现在又是省委副秘书长。他如果肯出面替自己说话,这件事解决起来应该很容易。可她到了省城才知道,胡之彦当上了造反总司令,揪斗的第一批人就有周昕若。另一件自然是与胡之彦有关的,她只能说胡之彦因为流氓罪被判了刑,却不能说他现在已经成为炙手可热的造反英雄。

大姐耐心地听她说完,然后对她说,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你把刚才说的这些写下来,作一个登记,我们会慎重处理。方子衿说,我听说,你们处理上访,就是把有关材料转下去?下面根本没有人工作,你们转下去,一点作用都没有。大姐说,我们有我们的工作程序。你应该相信党,相信毛主席。方子衿说,我当然相信党相信毛主席,要不然,我怎么会千里迢迢到北京来?大姐说,那就好,请你相信我们,一定会秉公处理。

从信访局出来,方子衿抬头看看天,天空非常晴朗。可是,她心里的那团乌云却挥之不去。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趟是否值得,是否能够解决问题。她甚至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这些人只是坐在这里接受别人的倾诉,根本就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方子衿的方向感不好,虽然明知这里离天安门广场不远,可是转了几圈之后,找不到方向了,问了好几个人,才算是到了长安大街。站在街边往前一看,心中暗吃了一惊。天,这里在干什么?怎么比火车站广场的人还多?密密麻麻,人山人海。她觉得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唯一能够藏身的地方,就是钻进那些热血澎湃的红卫兵小将之中去。她在人缝中绕来钻去,挤出了几身汗,才总算是走到了纪念碑下,围着纪念碑转了一圈,没有见到白长山和女儿,再转一圈,还是没有见到。纪念碑下全都是人,坐着的,睡着的。突然身后有人大叫妈妈,方子衿转身看去,见女儿坐在白长山肩上,左手拿着风车,右手拿着一串糖葫芦。白长山说,早来了?刚才我们爷儿俩去金水桥那边转了转。接着问她上访的情况怎样。方子衿摆了摆头,说,只是填了一份资料。他们说会处理,可我听其他上访的人说,他们的处理方法,就是把材料寄回原单位去。白长山听了非常生气,说怎么能这样工作?如果只是寄回原单位,还要他们在这里干啥?方子衿迅速向四周看了看,所有的红卫兵小将都处于空前的狂热之中,根本没有人注意他们。她说,你小心点,这种话不能乱说的。白长山也看了看四周那些汹涌的人群,小声地对她说,我们不能呆在这里。

他们挤出那片人海,人已经累得抬不动双腿了,只好在街边坐下来。白长山说,不到北京不知道,到了北京吓一跳。我们不能留在北京。

方子衿也觉得北京不是久留之地。但自己原本希望和他一起在北京多呆上几天,逛一逛故宫,爬一爬长城的。她的心开始疼痛,不明白老天为什么对她如此薄情,竟然连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给自己。

白长山说,要不,去白河玩几天?等了一会儿,见她没答,他又说,反正这段时间火车够乱的,又不需要车票。方子衿说,可这乱样,能不能上车呀。这句话表明,她其实已经动心了。白长山说,这个你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呢。方子衿有些犹豫,说还是算了,都闹出这么多事来了,如果她知道了,又不知会闹出什么事。白长山说,上次我们闹离婚的时候,我找房管所的战友弄了一间房子,一直空在那里,你们可以住在那里,她不会知道的。白长山更进一步怂恿说,北京这样子,我真是担心。你带着女儿现在回宁昌,能不能挤上车也难说呢。不如先到白河,看一看情况再决定。

方子衿真的很动心,却又非常犹豫。她心里很清楚,这件事只要被人知道,后果将异常严重。可是,她又确实不想和他分开,在他的一再鼓动下,她彻底地动摇了。见她点头,他惊喜异常,说,我们现在就去车站,如果有北上的火车,今晚我们就走,省得去找旅社了。

在车站前面的街上买了一些包子带在身上,又买了一只水壶,在车站装满自来水。进站口根本没有人管理,他们跟着一大帮进进出出的红卫兵,轻易就到了站台上。刚站定不久,有一列车进站了,看车厢外的牌子,是西安开往沈阳的过路车。列车一停,一些学生们迫不及待从车窗爬出来。白长山一把拉住方子衿的手,向前面人少的地方跑去。那一瞬间,方子衿有一种被点燃的感觉。他们见面已经十几个小时,说过不少话,也曾四目相对,可肌肤的接触,这还是第一次,甚至是一种无意间的接触。她真的希望他们能够一直这么牵着手走下去,直到人生的尽头。

有一个车窗里的人下得差不多了,白长山身高力大,双手将肩上的方梦白举起来,硬是塞进了车厢。接着,他伸过手,一把将方子衿抱住。那一瞬间,方子衿闻到了他身上男人特有的气息,那种曾经令她十分厌恶的气息。可是,同样的气息,她如今不仅一点都不厌恶,反而觉得特别好闻。那气息就像酒一样灌进她的鼻子,迅速弥漫全身。她的身体仿佛被电流击过一般,所有的细胞在那一瞬间异常兴奋起来。那时,她不能有任何抗拒,因为她必须举起自己的双手,紧紧地护着自己的帽子。只要帽子一掉,所有的红卫兵都会看出她的阴阳头。这件事如果遮不住,她无法预料后果。

北京是这次大串联的中心,进京的人多,出京的人少。白长山身强力壮,又抢了先机。方梦白按照他的交代,进去之后,便躺到了对面的一个双人座上。两个人的座位,中间加了个孩子,自然就非常挤了。更加上前后左右都是人,将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车厢里热气蒸腾,臭烘烘的。白长山转头看方子衿,见她满脸都是汗,关爱地说,里面太热了,把帽子取了吧。方子衿的脸猛地一红,轻轻地说了一个不字。白长山说,其实你的头发很好,又是在车上,没必要戴帽子。说着,伸出手来要替她取帽子。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脸都变了。白长山猛地愣了一下,虽然觉得她的举动异常特别,也不便询问,只好收起了自己的手。

列车启动了,咣啷咣啷摇晃着,像一头不胜重负的老牛,嗥叫着向前艰难地爬行。窗外死一般沉寂的原野和死一般矗立的树,带着某种类似呻吟般的长叹,迅速向后倒去。大地震颤着,像一个经历阵疼的女人。夜模糊了世界的色彩,只有远天的星星,还如往常一般清纯而且无忧无虑。车厢里,昏黄的灯光下,早已经精惫力竭的孩子们,站着进入了梦乡,并且传出甜甜的呓语。方子衿和白长山紧紧地挨在一起,女儿躺在他们俩的腿上,早已经睡着了。他一边和她说话,一边盯着她看。她不敢看他,却也知道,他的眼睛像是两道打开闸门的温泉,流出的都是脉脉温情。她知道,如果她迎接了这目光,自己立即就会被融化在这温情之中,失去控制。他是心有灵犀,趁着方梦白玩了一天精疲力竭一上车便睡着的机会,悄悄地却又势所必然地抓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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