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可以说自然而然。他们的身子原本就紧紧地挨在一起,不经意间,他的右手便和她的左手碰到了一起。虽然那仅仅是手背某一点皮肤的接触,可那种接触却让人刹那间便有天崩地裂之感。他或许以为她会将手移走,让自己的手停留在那里,不动。过了几秒,发现她的手也没有动,他便稍稍转动自己的手掌,以手心贴上她的手背。即使如此,她的手仍然没有移动。他于是更加大胆了一些,手指开始慢慢弯曲,将她那只小手握在了手中。最初,她一直都控制着自己,直到此时,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她身体的所有信息,透过那只被他握着的手向他泄露。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浑身的每一处肌肤都处于高度紧张亢奋状态,她身上的每一处毛孔在一瞬间隆起,形成无以数计的起伏小丘。她不清楚他是否理解这种身体语言,她想他可能不知道,否则,他不会像现在这样谈笑自如。
方子衿很希望能够一直和他交谈,或者说一直听他诉说。她喜欢听他那悦耳的男中音,那声音就像是在浪花上跳动一般,她的心于是也有了在浪花上跳动的震颤。多少年了,她所期望的,就是这么牵着手,这么静静地听他说话。如今,这一切终于实现了,她当然希望自己能够将这一刻永远留住。可她的身体不争气,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她的眼皮合上了,仅仅是一瞬,她又调动起全身所有的力气,硬是将眼皮挣开。不久,再一次合上,再一次睁开。如此反复几次,终于还是睡着了。
她开始做梦,梦见自己和白长山坐在一起,他们的手紧紧相握,她的头靠在他的胸膛。她对他说,真想永远这么睡过去。他说,那你就睡吧,我给你放哨。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放哨,隐约觉得,有什么在追着他们,却又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她说,你也好几天没睡了,睡一下吧。他说,可是,他们来了怎么办?她说,来了就来了。只要和你在一起了,我就是立即死去,也心甘了。他说,我不干,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她在心里说,我已经知足了,只要见你一面,我这一辈子就知足了。突然,不知从哪里冲来几个人,穿着军装,扎着武装带,似乎是军人。他们像饿狼一般扑上来,抓住白长山,从她手里将他夺走。白长山挣扎着不肯离开,向她伸出一只手,喊道,子衿,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她知道命运一定要将他们分开,他们无能为力。那时,她只有一个念头,最后看他一眼。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她的眼皮竟然有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她说,不,你一定要睁开,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如果现在不最后看他一眼,以后将永远都见不到了。
她猛地睁开眼,梦也随之消失。火车咣啷咣啷地响着,她的身子一摇一晃地波动。她转动了一下自己的头,看到了和自己靠在一起睡着的白长山。女儿睡在他们的腿上,她的腿有些麻。她想抽一抽手,发现自己的手被白长山紧紧地握着。她不动了。她很清楚,她和他的日子很短很短,人生苦短,这相聚更是短得可以忽略不计。因此,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异常珍贵。将来的某一段岁月,她将靠这极其短暂的回忆来温暖着。
第二天白天,他们在沈阳下车后,他牵着她的手,挤上一辆开往白河的慢车。印象中,她几乎没说什么话,一直都是白长山和女儿在说,她所有的话,都是通过他们之间牵着的那只手在传递。对于她来说,那一切已经足够。
从白河车站走出,张眼向前一望,她立即就喜欢上了这座城市。这座带着欧洲风格的城市,无数尖顶的建筑,向她展示着一种异域风采。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小时候读过的童话,想到自己终于成了童话中的白雪公主,在一幢尖顶的房子里充满激动和心乱地等待白马王子。她的心忽然年轻起来,也忽然飘荡起来。她想象着自己穿着洁白拖地长裙,想象着坐在一扇拉开的百叶窗前看着街面上马车轻盈而过,想象着白长山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马蹄声令街上所有的行人侧目。
白长山将她们安顿在那间很小的房子里。房子的面积很小,大约只有五六个平方,里面摆上一张床后,再没有多少空间。显然很久没有住人,里面有一股霉味。方子衿感到奇怪,如果换一个场合,她一定会被这种味道熏得呕吐,可此刻,她竟然如此喜欢这个空间。最令她喜欢的,还是房间后面的一扇窗子。窗子不大,窗框是木质的,中间整齐地排着木窗隔,斜摆着如一个整齐的队列。窗隔上红色的油漆已经剥落,露出里面原色的木质。方子衿想,这大概就是童话里所写的百叶窗了。有了这扇百叶窗,再加了外面那参差的尖顶建筑,如果再加上一些飞扬的雪花,那就完全和童话里的意境一致了。
方梦白喜欢这间房子,一遍又一遍问母亲,我们就住在这里?太好了。
白长山说,这一片原是一个大官的宅子,这里是门房,门外那个小院,一到春天,就会开出很多很漂亮的花。只是这些年没人打理,那些花树不知咋回事,只发枝不开花了。方梦白喜欢玩,听了这话,拉着白长山的手问,有没有芙蓉花,有没有牡丹花。白长山说,我不认识花,我说不准。如果你认识,你自己出去看嘛。方梦白来了兴趣,拉着母亲向外走。方子衿刚刚抬步,却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被白长山拉住了。方子衿转头看他,见他眼里蓄满了温情和渴望。她顿时明白了一切,悄悄将手抽出来,对女儿说,梦白,你自己去院子里玩吧,妈妈收拾一下房子。
女儿出去了,方子衿转身进入房间,开始收拾屋子。白长山跟着进来,站在她的身后。她自然知道这一点,虽然只是短短几天的接触,她已经能够闻出他身上特有的气味。终于有了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这机会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馨香,也弥漫着一种紧张。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太阳穴不受控制地弹跳着,有某种声音在她耳边有节奏地轰然作响。她的手仍然机械地动着,他则站在她的身后,既不言语,也不动作。她甚至有点恨他,为什么不动?要知道,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贵异常。
他终于说:“条件差了点。让你住在这样的地方,我很过意不去。”
方子衿将枕头上的灰拍了拍,摆在床头,直起身来,说,这已经不错了。她又弯下身,拿起扫帚,开始扫地。这地显然很长时间没有打扫了,地下有厚厚的一层灰,还有很多烟头。从烟头的颜色看,扔在这里似乎不止几个月。白长山弯下身来,伸手去夺她手中的扫帚,说,我来扫。都怪我,平常不注意。方子衿说,还是我来。两人都抓住了扫帚,一个要夺,一个不肯松手。拉扯了几下,白长山伸出另一只手去抓扫帚,抓住的却是她的手。那一瞬间,两人手上的动作全都停下来,不动了。
方子衿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她能看见的,是面前的扫帚以及他穿着翻毛皮鞋的双腿。那双脚可真大,像是两艘船。他的双手掌握着她的手,她能看清他手背上突起的静脉,看到手腕部分一颗又圆又大的黑痣。他的手指很黑很瘦很长,仿佛一件石雕。她的手却细腻小巧洁白,和他的手握在一起,黑白分明,大小相衬。他的手似乎有无数的棱角,划割着她的细腻,划割着她的柔情,也划割着她深埋于心的能量。她慢慢移动目光,顺着他的手背,沿着他的手腕,一寸一寸向上移动。手臂于是成了桥梁,她艰难地涉过,走近他的脸,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不大,黑白分明,那黑色的眼珠,黑珍珠一般闪射着晶亮的光,利剑一般刺向她。她的心开始流血开始疼痛,那是一种充满欢快的流淌,是一种铭心刻骨的撕裂。她无法忍受这种空前的快感,眼泪忍不住溢满眼眶。
他们的手不约而同地松了,松开的是握住的扫帚,却没有松开彼此的相握。他们面对面站着,目光在彼此间架起两座桥梁,无法诉说的欢愉洞穿阻隔,向对方流淌。
“妹子。”他深情地说。
“哥。”她轻轻地叫唤。
“妹子。”他的声音几乎要哭起来。
“哥——”她的声音发抖,拖着长长的颤音。
他伸开双臂,将她拥进怀里。她顺势扑进他的胸前,双手曲起,看上去像是护住自己的胸部,顶着他的胸膛,实际上那一瞬间,她是想伸出双手,抚摸他的脸。他将她抱得很紧,像是要把她揉碎一般。她偎在他的怀里,在快乐中融化。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说,妹子,让我好好看看你。她抬起头,看着他。他的嘴唇动了动,头开始向下弯曲。她感到自己双唇开始发热发烫,浑身开始发软。她闭上眼睛,准备迎接这倾情一吻。
“叔叔,花在哪里呀?”方梦白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方子衿猛地一惊,迅速推开白长山,弯身拾起地上的扫帚。女儿跨进来,丝毫没有看出母亲和白叔叔之间的异状,说,叔叔,我怎么没有看到花?白长山遗憾地看了一眼方子衿,拉起方梦白的手,说,走,叔叔带你去看。方子衿拉住了女儿,对白长山说,要不,你回家去看看吧。我把这里清理一下。
白长山看着方子衿,眼眸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方子衿仅仅一瞥之后,读懂了一切。他不想离开她,甚至不愿想到除了她之外,他还有一个家,还有一份牵累。他希望能够忘记这一切,至少是她在白河的这段时间,将这一切忘记。她开始心软,其实她也希望这短暂的日子属于她和他,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受任何外界的干扰。可她说不出来。他有自己的婚姻,她也有自己的婚姻,她无法跨越那道婚姻的堤坝,让自己无所顾忌地拥抱爱情。
他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面前铺满的荆棘,知道这一段旅程虽然很短,却需要付出毕生的挣扎。他说,那我晚上再来,随即转身向外走去。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走向门前,看着他弯腰跨出门槛。她想对他说,哥,别走,我需要你。她用上牙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她知道,只要牙齿稍稍一松,那句话便会从口中溜出来。方梦白见白长山要走,说,叔叔,你不是住在这里吗?刚刚跨出门的白长山听了这话,停下来,转过身,先看了一眼方子衿,再看着方梦白,说,这里只有一张床,睡不下呀。方梦白做了个手势说,你睡这边妈妈睡这边,我睡中间。我睡觉好乖,不动的。白长山再一次抬眼看方子衿。方子衿的脸像朝霞一般,已经通红。她说,梦白,叔叔有事呢。
方子衿将门窗打开,尽可能通风,以便将室内的霉味以及樟脑味吹散一些。她往地上洒了水,将地仔仔细细地扫过,又将房间里所有的家什擦了一遍又一遍。将所有这一切做完,太阳光已经在小院里彻底退却了,夜幕正在远处往这里急赶。女儿已经几次催她说自己饿了,要吃东西了。她却置之不理,一再催着她洗澡,说你都几天没洗过澡了,身上都发臭了。快洗了澡,我好洗衣服。女儿不肯让步,说你身上才臭呢,差点熏死我了。方梦白虽然和母亲斗嘴,还是听话地脱光了衣服,站进大木盆里。她的脚刚刚踏进水里,立即惊叫一声哎呀好烫,迅速抽脚而出。方子衿嗔道,乱说,这是冷水,怎么会烫?方梦白煞有介事地说,是真的烫,不信你试试。方子衿伸手去水里试了一下,才知道原因了。这水不知怎么回事,冰凉刺骨。孩子猛然间进去,只觉得刺激,没有找准那是冰还是烫的感觉。才十月天气,她不知道自来水何以会如此冰凉,不敢让女儿进水里洗,只好替女儿搓澡。接着又打来水,闩了门,脱下衣服,擦自己的身子。她将毛巾在水里搓了又搓,拧干,在身上擦。由于多天不洗澡,毛巾搓过的皮肤,痒得难受。很想钻进水里,涂上香皂,痛痛快快地洗一番。可水太凉,她试了两次,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
擦过身子,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拿出剩下的包子递给女儿。这包子是在北京时白长山买的,有了好几天时间,早已经干了,像只圆圆的卵石,硬硬的,在嘴里嚼的时候,可以嚼出满嘴的白粉末出来。此时,嘴仿佛不是嘴,而是石磨的眼儿,细细的粉从磨眼里飘飘洒洒地扬落。方梦白看了一眼包子,咕哝说又是包子,我吃怕了。方子衿说,你吃不吃,不吃你今晚就饿着。方梦白无奈,接过包子,放在嘴里咬了一口,顿时有一串白粉飘落,白粉上还夹杂着方梦白的眼泪。方子衿见了,只当没看到。她心里认定,白长山今晚肯定会来陪她们,他们三人正好在一起好好吃一餐饭。可直等到现在,白长山也没有出现,或许是被他妻子缠住了。毕竟这么多天没见了,不让他出门,也是人之常情吧。想到这里,她心里酸酸的,拿起刚换下的衣服,放在木盆里洗,整个人被沮丧弥漫着。
白长山就在这时跨进门来。房间里灯很暗,白长山出现在门口时,方子衿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肩上扛着一大堆东西。方子衿连忙在盆里洗了洗手,站起身,伸手扶着他肩上的大袋子,帮他放下来。那袋子鼓鼓囊囊的,可真沉。方子衿闻到他身上那股浓浓而且发酸的汗臭味,竟然有点心旌摇曳。再看他的衣服,还是刚才离去的那一套,根本就没有换。
方子衿问:“你没有回家?”
白长山说:“我弄了些煤和米来。我来生炉子,烧水给你们洗。”
方子衿说:“我们已经洗过了。你还没吃晚饭吧?”
白长山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说:“你洗过了?用凉水?我们这里的凉水不能洗的,水管埋得太深,温度很低。”
方子衿说:“难怪这么凉。”她拿出包子,递给他说,“先凑合一下吧。”
两人坐下来吃包子,彼此相望着,谁也不说话。方梦白偎在白长山的怀里,淘气地说,叔叔,你身上好臭哟。方子衿制止道,梦白,别乱说。方梦白说,我说的是真话嘛。方子衿说,虽然没有热水,我还是接点凉水,你先擦一下吧。不待白长山回答,方梦白跳起来说,我去接水,提着桶去了隔壁的公用厨房。白长山说,梦白你放下,叔叔自己去厨房洗就行了。
白长山和方子衿仍然在啃那些冷包子。他看了一眼方子衿,说,对不起,这满身的臭味,一定熏坏你了。方子衿想到了余珊瑶说农场的男女好久不洗澡的事,温柔地一低头,羞赧地说,不会,谁没有过出门在外的时候?过了片刻,又说,我能理解的,你们打仗的时候,一定比这个还长时间。白长山说,你不提起,我倒不注意这件事了。那时候,一心只顾着打仗,哪里想到这些?几个月不洗澡是常有的事,一个部队,没一个人身上没有虱子的。方子衿一惊,说,那怎么办?不是痒死了?白长山说,仗打完了,遇到好天气,大家伙就坐下来,脱下棉衣,翻开褶缝捉虱子。那情形,想起来就好笑,满坡都是人,干部战士,没一个例外,全都光着膀子埋头苦干。方子衿吃了一惊,说,女兵也有吗?她们怎么办?白长山说,我们是汽车部队,没有女兵。不过,听说有女兵的部队,是给女兵分一块山坡,由她们派人站岗。
包子吃完了,白长山去厨房冲澡,方子衿又坐到木盆前洗衣服。她原想让白长山将衣服脱下来自己一起洗了,转而一想,他就这一身衣服呢,洗了就没穿的了。白长山洗完澡回到屋里,搬条凳子坐在方子衿面前。方子衿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和他说话。方梦白再一次坐到了他的腿上,缠着要他讲打仗故事。在火车上,白长山给她讲过不少打仗的故事,她听起了瘾,只要有机会就缠他。白长山于是给她讲解放海南岛,说自己开着汽车追着敌人跑。方梦白说,那些敌人怕你吗?白长山说,是啊,他们怕得要死。方梦白又问,他们手里没枪吗?白长山说有枪。她再问,有枪他们为什么还怕?白长山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有些人只要手中有枪,便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干。可也有人,即使抓住了枪杆子,一样还是怕。是啊,他们为什么会怕?他说不出来。回答不出,只好不答,继续往下讲。好在她被故事情节吸引,早将刚才的问题忘了。
故事没有讲完,她已经睡去。方子衿要把她抱到床上去,白长山说,让她睡沉一点,不然她会醒过来。方子衿不再坚持,坐下来继续洗衣服。白长山说,现在到家了,你怎么还不把帽子取下来?她没法回答这一问题,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问他,你怎么不回家看看?难道不想你的孩子?白长山说,我和他们天天见面。言下之意,方子衿心里清楚,他们相恋相许了十几年,才有这么一次见面的机会。
方子衿洗完衣服,晾好,夜已经很深。两人面临同一个问题,那就是白长山的去留。白长山想留下来,这一点方子衿清楚。可方子衿毕竟是妇人,深知这是不道德的,是在犯罪。社会对于这类男女关系视为洪水猛兽,事情一旦传出,她将身败名裂。而自己苦恋他十多年,能够和他共有一夕之欢,已经不再是挥之不去的少年情怀,而是埋藏已久的夙愿。她想还愿,却又摆脱不了脑中的顾忌。内心深处的斗争,如火如荼。白长山想主动提出,却没有勇气捅破这一层薄纸,几次想问她,我能不能留下来?话到嘴边,整个人先已经软了,竟然没有力气将这简单的一句话吐出。
沉默的时间愈久,气氛愈尴尬。方子衿无话找话,问他:“你家离这里远吗?”
白长山见沉默终于被打破,如释重负,说:“从这里到我家,要转一趟车。”
方子衿说:“太晚了汽车会不会收班了?”她希望他说,是啊,已经收班了。如果真是这样,她便会说那怎么办?无论他怎样答,她都没有理由再让他走。她会说,不如打个地铺,凑合一晚算了。只要他留下来,后面的事便自然而然了。
不料他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要赶他走,说:“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方子衿突然感到绝望,却又不便表露,只好说:“那我送你。”
事情到了这种程度,白长山不好不走,只得起身,说:“不用送,我自己走就行。”
他向外走去。方子衿还是送出了门。
十月的白河之夜,凉风习习。星星在瓦蓝的天幕上游弋,似乎也穿少了衣服,瑟瑟地抖动。由于电力不足,大部分街区没有路灯。又因为社会不安宁,入夜以后,街上难以见到行人。他们两人在黑暗中行走,魑魅一般悄无声息。白长山说,梦白一个人在家,你回去吧。方子衿应了一声,却没有转身。她的心中隐隐有一种期待,在这浓浓的夜色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白长山再说,你回去吧。如果走太远了,我怕你找不到回去的路。方子衿在心底里暗自一声叹息,说,好,你走吧。白长山说,你先走。方子衿不肯,说我要站在这里看着你离去。
白长山看了她一眼,不再和她争执,迈开步子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停下来,转头看她还站在那里,说你回去吧。她不说话,只是举起手,向他挥动。她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流了出来,如果说话,他一定能够感受到她正在哭。她只能向他挥手,只能让夜幕将心灵最深处的情感埋藏起来。他再一次向前走。她连忙收回手,在脸上揩了一把眼泪。她心中清楚,他一定会再次转过身来。果然,又走了几步之后,他第二次转头看她。她再一次举起手向他挥动,心中却在说,如果他转身向自己走来,她就不顾一切地奔向他,不顾矜持地扑进他的怀里,不顾羞耻地主动吻他。可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他只是在那里站了一瞬,挥手对她说,你回去吧,然后毅然转身,迈开大步向前急急地走去。
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她再也控制不住,浑身发软。她想找个什么支撑一下自己,可近距离间根本无所依凭,她只好蹲下来,抱着双腿。她的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如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恣意狂流。
转眼到了十一月,天气说凉就一下子凉下来了,前几天还下了一场小雪。方子衿事前根本没打算来白河,也没想过会呆上一段时间,带的衣服全都是夏天的。白长山虽然给她们母女一人买了一身秋衣,仍然顶不住寒气的紧逼。
虽然不忍离去,却也不得不走。终于有一天,方子衿咬了咬牙,对白长山说:“哥,我想回去了。”
白长山大吃一惊,说:“住得好好的,咋说这个?”
方子衿说:“天冷了,我们娘儿俩又没带衣服。”
白长山说:“走,我带你们去买衣服。”
方子衿不动。在这里住着,她连门都没有出过。反倒是女儿梦白,没多久就将周围的街街巷巷全弄熟了,真有点宾至如归的感觉。白长山无数次对方子衿说,要带她们去看看白河,看看松花江,可她一再拒绝。她不是不想和他一起出去看看,而是内心深处充满了恐惧。大串联接近尾声,清四旧立四新仍然如火如荼,街道的任何地方均可以见到红卫兵小将设立的卡站。他们拿着剪刀,见到人便拦下来,要他们背诵毛主席语录,检查他们的裤子头发。那些背不出毛主席语录的,处罚算是较轻,仅仅罚站而已。如果自己心慌,将毛主席语录背错了,那是定然要被游斗的。如果穿着裙子或者是紧身裤子,那可就遭难了,小将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剪刀就剪。据说有一个乡下姑娘进城,自己没有一条好裤子,便穿了哥哥的束脚裤。结果,几个红卫兵小将冲上来,拦住她便剪。可怜这位姑娘里面没有穿内裤,下身便露了出来。红卫兵认定不穿内裤是流氓行为,让她站在街边示众。几个小时后放她离开,她才走了几步,便一头撞向了公共汽车,死了。方子衿那一边被剃的头发,还没有完全长起,因此白天黑夜戴着帽子,一秒钟都不敢取下。她如果和白长山一起上街,又不巧被红卫兵揭了帽子,她还不羞死?更何况,这里毕竟有他的妻子儿女,如果不留神碰到了,岂不是毁了他?
她说:“我还是回去吧。”
白长山说:“不,我不让你们走。”
方子衿说:“我能见你一面,在这里住几天,这一生就算是死,也满足了。”
白长山倔犟地说:“不,我不满足。你们就住在这里,我再不让你回去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