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三经说,报告总司令,我觉得你应该去一趟北京。这话捅到了彭陵野的痛处。当初,他举旗造反,得到了胡之彦的支持。可好日子没过太久,有人翻出了胡之彦的老底,贴出大字报揭露他被判过刑又借造反之名,毁掉了他留在公安以及劳改部门的相关记录,又伪造了自己的人事档案。造反派随即对胡之彦进行审查,虽然没有找到确凿证据,可他的对手却利用这件事,顺利抢夺了他手中的权力,他因此变成了一个有职无权的闲人。彭陵野的失利,与胡之彦的失势直接相关。听到朱三经一说,彭陵野的气便不打一处来,喝道,你他娘的出什么馊主意?在北京,我连鸟毛都不认识一根,去北京干什么?朱三经说,其实不用真去北京,只要做一做样子就成!彭陵野说,你他娘的到底想说什么?别他妈像个娘儿们,爽快点说。
朱三经说,现在灵工司之所以低潮,一个重要原因,就因为没有得到上面的支持。灵革联之所以火,因为在省里有强大的后盾。所以他想,如果总司令公开表示去一趟北京,然后请回什么镇司之宝,肯定把所有的人都镇住。灵革联的那些人不可能去北京核实,哪能辨出真假?接着,朱三经谈了他的具体计划,彭陵野悄悄离开县城,他便大张旗鼓地说中央文革小组有电话来,请他进京汇报。一段时间后,彭陵野回来,朱三经组织人夹道欢迎,再举行万人誓师大会,肯定把灵革联那些人震住。
彭陵野回来那天,朱三经将县城里能组织的人全都组织起来,又弄了一辆彩车,摆上锣鼓家伙,叮哩哐啷呜哩哇啦噼噼啪啪。彩车上的高音喇叭一会儿是毛主席语录,一会儿是震天的口号,再一会儿放着《东方红》,县城就像过节一样。车站被灵革联占领,长途汽车全都停驶了。迎接的队伍恰好排到了汽车站前。灵革联大概被这阵式和那些标语镇住了,竟然没有人出来闹事。彩车队来到汽车站前停住了,其中一辆车继续向前开,驶出了县城,谁也不知驶去了哪里。过了一个多小时,那辆彩车才返回,彭陵野站在车顶上,衣服上到处都是泥渍,可身上披的大红花却鲜艳夺目。彭陵野双手捧着的一件红布包着的匣子,一次又一次将匣子举过头顶,每举一次,便引来万众欢呼。
这是几个月来县城难得和平的一天,也是人们兴奋得几近疯狂的一天,连军代表都参加了当天在汽车站前面举行的万人誓师大会。彭陵野当着军代表的面宣读了中央文革小组给他的批复,无非是赞扬灵工司的造反精神以及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牺牲精神,并且表示,赠送红宝书十本。彭陵野将那红匣子交给了军代表,却留下了批复文件。
彭陵野虽然大出风头,可几天后军代表负责组织县革命委员会筹备委员会,三结合班子成员中没有彭陵野,也没有灵工司成员。彭陵野大受打击,天天以酒为伴,造反队里的所有事全都交给了朱三经。
夏天的晚上,屋子就像蒸笼一样,地上墙上全都冒着热气,家里无法睡觉,各家各户搬张竹床,睡到外面。方子衿也在外面摆了竹床。为了避免彭陵野纠缠,她将竹床摆在人多的地方。即使如此,彭陵野还是对她苦苦纠缠。无计可施,她只好让女儿自己先去竹床上睡。女儿一走,彭陵野就关上了门,在蒸笼一般的床上折腾她。
恰在此时,朱三经来了,将门敲得震天响。彭陵野颇不耐烦地穿上短裤,打开门,冲着朱三经吼道,你他娘的要干什么?朱三经说,总司令,好消息,绝对好消息。彭陵野早已经心灰意懒,有点提不起精神地说,有么狗屁消息?朱三经说,我刚刚得到的消息,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最最亲密的战友江青同志发出指示,要文攻武卫。彭陵野愣了半天,说么文攻武卫?朱三经说,这还不明白吗?我们拿起武器是对的,江青同志已经充分肯定了。彭陵野说,那又么样?现在我们这么几个人这么几条枪,能干成么事?朱三经说,我们可以学习毛主席呀。最近我学习毛主席著作,大受启发。彭陵野说你小子少啰唆,有话一次倒出来。朱三经说,毛主席领导闹革命,最重要的法宝是什么?彭陵野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朱三经摆了摆手说不是这句。彭陵野又说,农村包围城市。朱三经猛地一拍巴掌,说,对喽,就是这个。灵革联不是发动工人吗?我们发动农民,怎么样?彭陵野的劲一下子被鼓了起来,当即随朱三经走了。
几天后,彭陵野和朱三经组织了几千农民进城造反,高举大旗,将汽车站围得水泄不通。彭陵野在汽车站前的县一中建立前敌指挥部,朱三经担任副总司令,站在农民队伍的最前列。所有农民手中均拿着两项武器,其一是锄头铁锨,其二是红宝书。他们将锄头铁锨扛在肩上,将红宝书握在胸前,排着不算整齐的队伍,高喊着革命口号,向汽车站开进。这个点子是朱三经想出来的,彭陵野最初怎么都不肯答应。后来朱三经说,他保证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就算是对方要开火,他首先牺牲自己。没料到这一招还真行,灵革联的指挥员不敢下令开枪。这个时候,谁不小心将毛主席语录坐在屁股下面便是反革命,如果下令向毛主席语录开枪,性质的严重性,大家心里全都明白。
灵革联不敢开枪,只得落荒而逃。朱三经不费一枪一弹,顺利夺得了全县最顽固的堡垒。彭陵野正憋着一肚子对军代表以及革委会筹委会的气,当即兵分两路,一路由朱三经率领,对灵革联穷追猛打,另一路由彭陵野率领,直扑革委会筹备办公室和军代表办公室。这两个办公室虽然有全副武装的军人把守,可军人同样不敢对着手持红宝书的造反农民开枪。相反,他们倒是被农民缴械。
到了当天下午,事态已经失去控制。那些进城的农民开始四处抢掠,见到机关单位便往里面冲,看到什么抢什么。彭陵野和朱三经去发动农民时只发动了几千人,他们之中还有不少是来看热闹的。当天晚上,第一批抢到东西的农民回到家里,引来了更多的农民进城。一时间,整个县城陷入疯狂的抢夺之中。
彭陵野春风得意了一段时间,可他手中掌握的毕竟是一群乌合之众,大肆抢掠过后,带着胜利果实回家了。而他们的这次行动,使得全县所有的造反组织将他们视为眼中钉,暗中组织了多起对进城农民的报复行动。农民造反派见在城里无法立足,走的人越来越多,彭陵野的势力锐减。趁此机会,灵革联组织了一次反扑,轻而易举夺回了失地。军代表也趁此机会卷土重来,宣布解散这支队伍。
年底,省里按照三结合的原则组成了革命委员会,各地县也闻风而动。这是一次各个造反组织的大联合,革命群众组织自然以灵革联为代表,却把彭陵野先后组织的两个队伍都排除在外。朱三经得知这一消息,心头大急。如果他们不被联合,便有可能被宣布为反革命组织,那时他的命运就惨了。关键时刻,他不肯和彭陵野绑在同一架战车上,而是反戈一击,向革委会筹委会举报说,彭陵野弄出的那个所谓中央文革小组的批复,根本就是伪造的,他没有去北京,只是跑到省城躲了几天而已。当天晚上,由军管会控制的县公安局刑警队荷枪实弹冲进了方子衿的家,逮捕了彭陵野和方子衿。县公安局看守所关押的人太多了,他们将一排原准备拆掉的危房清出来,改建成牢房,将这些抓来的人关在里面,外面派兵看守。
方子衿被关的那间屋子有二十多平米,里面铺了许多稻草,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每一个人都像大懒猫一样蜷缩在枯草之中,对于新成员的到来,他们连睁开眼看看的兴趣都没有。门在身后哐地关上,然后是铁锁咔嗒咔嗒的声音。室内的光线突然间暗了下来。她站在那里,过了好一刻才适应了黑暗,举目望去,全都是人,根本没有空处。她看到自己面前这个人的头发很长,应该是个女的,便在她身边坐下来。那里空出的地方很小,根本就不够容纳她的身体。女人倒是好心,向旁边移动了一下,然后接着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分别移了移,便给她挪出了一小块地方。
临时牢房里四周都被封堵了,只有门上有一扇小窗透进一些斑驳的星光。房间里很静,听不到一点人的声音,即使是呼吸都感觉不到,相反,却能听到无数老鼠跑动或者打架的声音。若是以前,方子衿早就吓得大声惊叫起来,可现在,她倒觉得那些老鼠很可爱,至少比自己活得自由自在。彭陵野的结局她早有所料,但这件事会波及自己,却是她没有想到的。这也许就是命运,她永远都无法摆脱的命运。面对强大的宿命,她永远只是路边一株弱小的野草。不,甚至不如小草,不如那些自由跑动的老鼠。
不知沉默了多长时间,身边的女人终于忍不住,先用身体往她身上蹭了蹭,小声地说,外面情况怎么样?方子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并且不知这些到底是什么人,担心祸从口出,只好沉默。其他人都在等着她带来的答案,见她不出声,也就没有再出声,过了好一刻,有鼾声传来了。
第五天,召开万人大会,宣告县革委会成立。这个大会原本是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结果却开得不伦不类。宣告革委会成立之后,接着便开公判大会,然后又开批斗大会,最后是全城大游行。成立大会时,方子衿以及其他一些人被押在露天电影院旁边的几间屋子里,仅方子衿所在的那间屋子就挤了几十个人。那些人挨斗挨出了经验,进入房间之后什么话不说,先找个地方坐下来。方子衿还是那脾气,觉得坐在地上太脏了,只是蹲在那里。正是这一动作,让她这一天受尽了罪。蹲在那里,方子衿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其中有县委书记、县长、局长什么的。这些人中,并没有杜伟峰。说是九点开会,可直到十点半,会议才正式开始。十一点,有人在外面吹哨子,又有一个破锣嗓子大叫,地富反坏右出来集合。听到这话,方子衿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地富反坏右?自己是地富反坏右吗?这么说,头上那顶自由职业者的帽子硬是给摘下了?
随着大家走出门外,在野地里站成两排。她偷偷看了一眼,心中暗吃一惊,自己这个队伍够庞大的,估计有一两百人之多。每个人的后面,跟着两个荷枪实弹的造反派。队伍排好后,前面有人拿着一份名单喊名字,喊到谁,谁就高叫一声到,然后走出队列,跨到最前面。前面早已经站了几个人,他们面前堆着一大堆牌子和一大堆足有一米五高的高帽子。每一个五类分子出列之后,便从造反派手里接过一顶写着自己的名字、罪名的大牌子以及高帽子,提在手中,退回队伍。方子衿一直都在认真听,想听到是否有杜伟峰。谢天谢地,直到造反派问起谁没有拿到牌子时,也没有听到杜伟峰的名字。造反派接着又高叫了一声,谁还没有牌子的?方子衿这才意识到她也没有拿到牌子,那时她还一阵惊喜,觉得自己可能只是陪斗,不需要挂牌子戴帽子。
有几个人举起手,表示自己没有拿到牌子,其中包括彭陵野。这些人被叫到了前面。方子衿犹豫了一下,没待她举手,她后面的两个造反派便将她猛地向前一推。她踉跄两步,走到了前面。前面摆着一张桌子,本县第一笔杆子毛汉民手握毛笔坐在那里。造反派先报一个罪名,现行反革命分子。他便提笔在空白的牌子正偏上的地方写下这一排字。接着,造反派又报出一个名字。彭陵野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这个结果,方子衿倒不觉得诧异,现在的问题只是判多少年了。轮到她的时候,报出的不是地主,而是坏分子。如果是地主,那是父亲的罪名,现在变成坏分子,便是自己的罪名了。她心中一阵绝望,自己变成了坏分子,地富反坏右,黑老四,已经是阶级敌人了。她在心里暗叫,长山,永别了,我们虽然同在这个世上,可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从此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名造反派将牌子交到她的手上,她也像那些男人一样,伸出一只手去接,接到之后才暗吃一惊。这牌子不知是什么做的,足有十几二十斤重。她提稳了牌子,再伸手去接那顶帽子,那也丝毫不轻,没有七八斤,五六斤总是少不了。她才意识到,这次批斗会,绝不亚于小说中所描写的老虎凳之类。相比之下,坐老虎凳或者用烧红的烙铁烙,很可能在几分钟甚至是几秒钟就让人昏死过去了。而这种挂牌子批斗,挂着二十几斤重的牌子,戴着好几斤重的帽子,笔直笔直地站在那里,弓着腰,一动不能动。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折磨,还有精神上的摧残。这种搞法,正是让受斗的人,除了活下来的欲望,再没有别的了。
他们排成队,拿着牌子,站在一月的寒冷天气之中。老天似乎专和这些五类分子作对,这几天特别冷,大中午了,地上的冰才刚刚开始化。造反派们穿着军大衣,戴着军帽子,双手还套在袖子里。这些黑五类因为要戴高帽子,不准戴棉帽不准戴手套,甚至不准将手插在衣袋里。风虽小,在人的皮肤上拂过时,却如千万把锋利却看不见的刀子,丝丝缕缕割着剐着,让人觉得自己正在被凌迟。
会议开得又臭又长,拖拖拉拉。方子衿们在寒风里苦苦地站了接近一个小时,里面才传来一声暴喝:将黑五类分子押上台来。里面一声令下,外面接着也是一道命令:挂上牌子,戴上帽子。所有的黑五类分子似乎全都引颈等待这一命令,以极快的动作往自己的颈上挂起了牌子,又艰难地戴上了帽子。挂牌子戴帽子,原本是两件很容易完成的小事。可当牌子重达二十多斤,当帽子高达一米五的时候,就不那么简单了。如果沉重的牌子挂在颈上,头就不受自己控制,再往上戴一顶高帽子,难度之大,超乎一般人的想象。更关键一点,人头是有大小的,可这帽子却没有编号,大了还好说,如果小了,就得用头硬往里面钻。好在发明者想得周到,在下面安了袢子,可以固定在颌下。有些人先戴帽子,再挂牌子的时候,发现无法将那很短的绳子从高高的帽子顶端绕过,不得不取下帽子先挂牌。因为这一迟缓,便招来造反派的一顿拳打脚踢。也有些人动作略显迟疑,立即便被踢中了屁股。
黑五类被单列押进会场,浩浩荡荡。进去之后,排成三列,双足并拢,双手垂直,压在裤缝边,腰弯着头低着。颈上那二十多斤的牌子,便全都压迫在颈子上。高帽子使人改变了重心,整个人随时都有向前仆倒的可能。为了不使自己倒下,不得不将身体往上撑。可是,往上撑的结果改变了身体弯曲的程度,便被认为是不肯低头认罪,随时可能引来一场暴打。站在这里,方子衿才意识到当初自己只是蹲着而没有席地而坐是何等大的错误,站了才十几分钟,双腿便已经累了。二十几分钟,开始出现麻痹。到了后来,似乎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
那时,方子衿还有一种期待,毕竟快中午了,造反派也是人,不是钢铸铁浇的,他们也要吃饭,因此,这个会应该不会开太长时间。
会议的第二项议程是公开审判,被判的有七八个人,多半都是现行反革命。判得最重的是彭陵野,以造反派的名义搞民族分裂,是社会主义的叛徒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叛徒,他又伪造中央文革文件蒙骗群众妄图达到个人的狼子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十年。方子衿因为容留窝藏和知情不报,戴上坏分子帽子,交给人民群众监督改造。
听到这一审判时,方子衿天旋地转。以前说某某是坏分子,那还只是造反派或者某个组织说一说,不会记在档案里。可现在是万人大会公开宣判,判决书上盖着中级人民法院的大红印章。这个判决是要跟着自己走一辈子的,即使自己死了,也会以文字的方式,记载在子女的档案里。方子衿在心里绝望地叫道,哥,这一辈子我和你再也没希望了,等着吧,下辈子,我一定要托生个好人家,我一定会去找你。那时,方子衿两眼一黑,整个身体一软,倒了下去。她的身子还没有落地,身后的两个造反派执法队员立即伸出手,一把将她提了起来。她便懵懵懂懂地站在那里,行尸走肉般立在严冬的寒风之中。
宣判结束了,批斗会还没有开始。造反派要去吃饭,黑五类仍然留在广场上示众。执法队员被分成了两批,一批已经吃过饭的,替下了上午那批,继续监视这些黑五类。下午的会刚刚开始便出现了意外,原县人大的一名副主任,又有高血压又有糖尿病,哪经得起这不吃不喝不拉硬站?台上刚刚宣布批斗大会开始,第一个上台揭发批判的成员正唾沫横飞地在那里念着东风吹战鼓擂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是大好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之类的开场白,这位副主任一声不吭倒下去了,身后的两个执法队员连忙伸手去拉他。可是他的身体死猪一般沉,两个执法队员根本拖不住,反而和他一起仆倒在地。待两人从地上爬起,再去拉副主任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昏迷过去。最初执法队员还以为他是装死,拳脚并用一顿暴打,见他丝毫没有动作,才意识到问题严重。
这位副主任很快被拖走了,会议继续进行。可是,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倒下一个。一两百个被批斗对象,一个一个地斗根本没有时间,因此只是选择一些重点人物作批判发言。朱三经上台批判彭陵野。朱三经的发言彻底撕毁了方子衿对自己的信心。原来,彭陵野在和她结婚之前,就已经和几个女人谈恋爱,并且令其中两个女人堕胎。和她结婚之后,他还长期和一些女人保持着异常的关系,而她竟然一无所知。
批斗会结束,大游行开始。黑五类们已经站了几个小时,双腿早已经麻痹肿大,哪里还能行动?造反派早知道这些,特别安排每人两个执法人员,由这两个人架着他们拖着他们。游行队伍每走到一处都有人围观,那些人不知是真愤怒还是假愤怒,向他们扔石头吐口水。方子衿一个有洁癖的人,此刻却是满身满脸污浊的痰液。对于她来说,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意识深处只有唯一的存念,那就是彻底的绝望。从此以后,她和白长山之间,所有的纽带都断裂了。
日头白惨惨懒洋洋地终于隐没了,薄暮青纱般舒卷而来。执法队员已经精疲力竭,游行队伍却仍然豪情万丈。苦等苦盼的总指挥一声令下,浩浩荡荡的万人大游行最后在只剩下几百人的时候,总算是散了。黑五类和执法人员站在路边等待前来装运他们的汽车。可以将牌子和帽子取下来了,可他们的手脚已经不像是自己的,根本抬不起来。最简单的方法是将头向下一低,高帽子肯定从头上滚落,再将头低一些,挂在颈上的牌子,也一定能卸下来。然而这样干,就是对这高帽子铁牌子的大不敬,说不准会被安上什么罪名。人在最艰难的时候,总是能够找到生存的方法。手肿得没法抬起来,他们就用上了自己的嘴。这一整天,只有这张嘴是最闲的,既没有吃也没有喝还没有说,此时派上了用场。一个人将头低下来,另一个人用嘴咬住高帽子的顶尖,将这个人固定。再一个人用手解开系袢,用嘴的人将帽子叼下来。放好了帽子,又用嘴去叼牌子。此时,人得躬下身子,双手撑地,帮忙的人便用嘴伸到后颈去,叼住那根挂牌的绳子,将牌子从对方颈上取下来。
方子衿不想让别人帮忙。女人的牙劲没那么好,即使是男人,也会用嘴唇在对方的颈上蹭来蹭去。真是那样,她不如现在就死去。尽管双臂已经无法抬起,她还是艰难地抓住颈上的绳子,一点一点往头顶移。她没有先取下帽子,是因为她清楚,一旦用手去取了帽子,最后一点力气可能用尽,便再也没法取下牌子了。她低着头,将后颈的绳子移近头顶,牌子的重量全都压在帽子上,帽子便从她的头上滑下,跌落在地,啪的一声摔扁了。这一瞬间,拳头和脚掌铺天盖地而来。方子衿觉得自己完全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纸,执法人员只轻轻地一挥手,她便飘了起来,然后跌落在地上。非常奇怪,她竟然没有痛感,没有悲伤,甚至感觉不到击打。造反派大概感到她失去了痛感,便放弃用手脚,改用手中的三角皮带。方子衿自然知道,这东西抽打一次,便如同仲夏夜空的一道强烈闪电。她做好被闪电撕裂的心理准备,可说来也怪,那确实是闪电的感觉,却像是远处的闪电,影影绰绰的一道影子,轻描淡写地一闪而过。
汽车来了,黑五类们艰难地往车上爬。方子衿已经不可能自己爬起来了,造反派像扔麻袋一样,一个人抓住她的左手左脚,另一个人抓住她的右手右脚,提起来晃悠了几下,叫了声一二三,猛地向车厢上抛去,她的身子便开始从低处往高处飞翔。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真的要飞起来了。如果能飞起来,她愿意飞到白河去,最后看一眼白长山,然后就算是跌下来粉身碎骨,她也心甘了。
她没能飞上天,而是向车厢落去。先已经爬上去的黑五类们好心地接住了她,小心地将她放在厢板上。车到临时牢房,又是那些好心的牢友小心地将她抬下来,小心地安顿在稻草上。这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一无所知,身体也完全没有痛楚的感觉,只是脑子里一直转动着一个念头:和白长山彻底结束了。她就是转动着这个绝望的念头睡去的,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凌晨,竟然没有梦。
她是被身边的人推醒的,醒过来之后,看到两支手电筒的光在自己脸上晃来晃去。那光虽然不强,可在黑暗之中,刺得她睁不开眼。她还没反应过来,其中一个男人说,就是她了。那两个人一边一个夹了她的膀子,拖着她往外走。那一瞬间,她突然惊叫一声。昨天的伤处,今天开始疼痛了,是那种撕裂一般的疼。那两个人根本不顾她,拖着她往前跑,跑到前面一排房子,正中间的一扇门前围了一圈人,看他们的装束,应该都是造反派。那些人见他们到了,自动让开一条路。两个造反派拖着方子衿从人缝里穿过,越过人数最多的一间屋子,到了隔壁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床一把椅子,再没有第三件物什。此时,房间的床上以及椅子上坐着几个人,还有几个人没地方坐,站在那里抽烟。
两个造反派将她拖进屋子,手一松,她便瘫倒在地上。一个花白头发,穿着军装的男人从那张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看了看她,问:“你就是方子衿?”
方子衿说:“是。”
旁边一个造反派顺势踢了方子衿一脚,喝道:“罗主任和你说话呢,大声回答。”
罗主任制止那个造反派说:“这里没你的事。”接着又问方子衿,“听说你是省城的著名医生?”
这个问题还真把方子衿给难住了。是否名医不由她自己结论,那得由患者说。何况,如果真是名医,大概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小县城来吧。她说:“我曾在医学院当老师。”
“那好那好。”罗主任又走到椅子上坐下来,点起一支烟,说,“现在有一件革命任务,你必须向毛主席保证,一定要完成好。”
方子衿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病人,犹豫了片刻,说:“我得看看病人。”
罗主任说:“别急,等一会儿让你去看。”他竖起一根手指,神情严峻地说,“这件事,就到你这里为止,你必须严格保守秘密,否则,将会有严重的后果。至于是什么后果,我不说了,你自己心里记着我的话就是了。”方子衿不语,罗主任命令将她带去看病人。
那两个造反派再一次架起她,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领头向前走去,进了那个围了很多人的门。房间和刚才那间的格局一样,同样只摆了一张床一把椅子。门口虽然围了许多人,里面却只有两个人。仔细看过才知道应该是三个人,床上还躺着一个。而在那张床下有一大摊子血,都已经变成了乌紫色,结成了块。其中一个人走到床前,对方子衿说,看看吧,就是他。方子衿努力想站直身子,可是不行,双腿是麻的,使不上力。两个造反派努力地擒住她,她才能探身向前看。
一名干部揭开被子,方子衿猛地吃了一惊。
床上躺着的是原县委书记,床上全都是血,比床下的还多,沾满了衣服被褥,尤其是被褥上,有许多喷射状血渍。方子衿弯下身,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心中微微愣了一下。她没有表示态度,又抓住他的左手看了看。他的左手腕部有一道很长的伤口,足有十五公分以上,皮肉已经向外翻起。创口不十分整齐,却不是钝器所伤。
方子衿问:“这到底是么回事?”
旁边的一个干部拿着一块很小而且沾血的碎玻璃说:“他躲在被子里,用这个割破了手腕。我听到地下有流水的声音才发现的。”
另一名干部立即制止说:“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然后转向方子衿,问:“你看还有救吗?”
方子衿说:“他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过了几秒钟,其中一名干部说:“把她送回去。”
话音刚落,那两个造反派拖着她便向外走。
几天之后,睡在方子衿身边的那个女人死了。那天,大家躺在监仓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谈的是吃的,谁在什么地方吃到了什么美味,哪个地方有什么奇特的吃法。说得每个人吞口水。这些人是在坐牢,每天只有九两米,还要被食堂的师傅克扣一些,真正能够捞到肚子里的七两都不到。大家的肚子空空如也,饿得浑身无力两眼发花,再谈起吃的,真正的望梅止渴了。恰在此时,门开了,进来两个造反派,站在门口大声地说,骆玉梅,出来。
骆玉梅就是那个女人,解放前,她是县妇救会主任,被关押之前是县政协的副主席。也不知造反派对她做了些什么,两个多小时后,她衣衫不整地回来了。回来之后,一声不吭地躺下来。这显然不是她的一贯作风,大家都觉得这事有点怪,问了她几次,她都没说,连晚上的咸萝卜拌剩饭都没有吃。当天晚上,一切显得异常平静,似乎连那些老鼠也变得老实了,不再天翻地覆地闹腾。第二天早晨,所有人起来接受那碗稀得不能再稀的粥时,骆玉梅没有动静。一个牢友对刚刚拿到一碗粥和几片辣萝卜丁的方子衿说,你叫叫她。方子衿在她身边自己的位置坐下来,伸手去推她。然而,她觉得自己推的不是人体,而是一块没有丝毫生气的肉。她暗吃一惊,看了看骆玉梅,见她双手卡着自己的颈子。方子衿拉了一下她的手,那只手便离开了颈部。因为没有抓紧,骆玉梅的手从方子衿手中脱开,立即弹了回去。方子衿再次将那只手拉过来,抓在自己手中握了一下,才知道手腕已经没有体温。
造反派的几名干部闻讯而来,随便地看了看,指派了两名黑五类将她抬走了。时隔不久,一名造反派过来将方子衿叫过去。方子衿过去一看,见骆玉梅的尸体摆放在一张木板上,浑身一丝不挂,几名造反派的干部正围在那里看,并且小声地议论着。见她到了,其中一个人便说,你看看,是不是他杀?
方子衿并没有注意尸体的其他部位,而是将目光集中在骆玉梅的颈部。大概是造反派们替她脱衣服的时候强掰过她的手,那双手已经不再箍在颈上,离颈有了相当距离,仍然摆着那种卡脖子的姿势。方子衿仔细地检查颈部的淤痕,弯着身子,调换着不同的角度,反反复复地看。她抓起骆玉梅的一只手,放在她颈部的淤痕上比了比,又抓起另一只手进行了比较。最后,她得出结论,骆玉梅是自杀,她自己卡死了自己。
这个结论,所有的造反派都不相信,他们认为,人可以吊死自己,却不可能卡死自己。方子衿也不敢相信,可事实就是事实,骆玉梅确实是以这种极其不可思议的方式自杀了。方子衿对造反派们说,你们叫我来,我根据我所看到的给你们一个答复。不过,你们如果需要更为科学的结论,最好做一个法医鉴定。
三天之后,方子衿被莫名其妙地释放了。
白长山当上造反派是极其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