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写好,他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他将信封好,然后开始掏自己的口袋,所有口袋都掏遍了,只找到二元八角五分钱。他开始翻箱倒柜,将所有的抽屉翻了一遍,找出了八分钱。见门口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他叫道,那个谁,进来一下。进来的是一个小伙子,参加工作才两年的单身汉。白长山说,你身上有钱没有?借给我十块钱。小伙子说,白队长,你没有找错人吧?我一个月才一百八十大毛,你找我借钱?白长山说,少啰唆,把钱包给我看。小伙子掏出钱包,里面除了一张姑娘的照片,就只有八角钱。白长山摆了摆手,让小伙子走了,接着又走进财务室。财务室里三个女职工正坐在一起说话打毛线。白长山说,有钱没有?其中一个说,白队长,你是我们这里最高工资呀,你也要借钱?白长山说,急用,有点急用。另一个职工问,借多少?他说十块。三个女人掏尽自己的口袋,凑齐了四块五角钱。他于是走进另一间办公室,又借了两块钱。
信和钱寄出去了,白长山天天等着消息。
革命形势如火如荼地发展,枪炮声在全国各地此起彼伏,毛主席发出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七月二十七日,中央派出毛泽东思想工人宣传队进驻北京各高校,制止武斗。白河响应党中央的部署,也在组织工宣队,白长山被确定为工宣队成员。恰在这一天,他收到了方梦白的回信。
方梦白在信中写道:
白叔叔:
您好!
信和钱都收到了。谢谢您对我的关心。
我知道,您给我写信,给我寄钱,是对我的关心,对我的照顾,对我的爱。可是,我想了很久,觉得不能要您的钱。
叔叔,我很好,真的很好,请不要挂念。我会努力读书,好好做人,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您寄来的钱退给您,请查收。
此致
革命的敬礼
梦白敬上
信写得很短,白长山从头至尾看了很多遍,一边看一边流泪。他想,方子衿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女儿,这么懂事。可是,无论怎样懂事,她总得生活呀。大概是怕他担心,所以才不肯在信中谈她是怎么样生活的吧?他想象着她目前的状况,可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她母亲没有亲戚,除了那个继父,没有别人可以依靠。即使是方子衿在世的时候,她的继父对她都不是很好,何况现在方子衿已经辞世?
他再次提起笔,给她写信:
梦白:
我的好女儿。
你生活得到底怎么样呀,叔叔很关心。想到你一个人日子不知道咋过的,叔叔的心都疼了。
为什么把钱退回来了?是不是你的继父知道了,他不肯让你收我的钱?
你在信里没有提到你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叔叔真的很关心,也很担心。下次来信的时候,写长点,写写你每天是怎么过的,好吗?告诉我你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干什么,你和谁生活在一起,你在学校的情况如何,好不好?一想到你一个人可能吃了很多苦,叔叔的心里就不好受。
生活费叔叔是一定要寄的。你如果再退回来,叔叔就连同上个月的一起寄。所以,这个月,叔叔给你寄十六元。
叔叔已经参加工宣队,到底去哪里,还没有最后分配。下次来信,你不要寄给汽车队了,等叔叔告诉你新的通信地址后,我们再联系。
梦白,叔叔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孩子,在这个世上,你只有叔叔一个亲人了。听叔叔的话,一定要学会坚强,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答应叔叔,好吗?
写好信后,白长山去了一趟邮局,将十六元钱寄出去,顺便将方梦白退回的那张汇款单取了。
白长山每个月有七十多元的工资。刚转业到地方的时候,他拿的是高工资,是一个普通新工人的三四倍,和商业局局长的工资差不多。可这份工资拿了十多年,一次都没有涨过,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出世,每出生一个孩子,他的经济状况就下降一级。如今,他家的人平均月收入,只有十四块钱。每月给方梦白寄出八块钱,对于他来说,确实是一个很大的负担。为了能够担负起这份支出,他已经将自己的酒戒了。
到了八月下旬,白长山按照最新指示,带着三名工宣队员进驻了市六中。他们进入学校有一个明确的任务,制止武斗。这件事说说容易,做起来非常之难。一九六六年年中“文化大革命”开始,决定学校停课半年,实际上,许多学校停课一年半才复课。结果是全国变秋季招生为春季招生。尤其严重的是,六六、六七和六八三届毕业生,因为搞“文化大革命”,不明不白地留在学校,既没有毕业考试,也没有拿到毕业证。三届六个年级,近千人呆在学校里无所事事,不闹出点什么才怪。进入学校之后,白长山组织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毛主席著作自学小组。即使如此,还是常常出事。学生们只要稍有不满意,便会立即拍桌子大叫:某某某,你有什么了不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接下来的两个月,方梦白将他寄过去的钱,又退了两次。和以前一样,白长山总是在第一时间给她回信,并且再一次将钱寄给她。第五次开始,不退了。每次收到他钱,便写一封回信。在信中,她会告诉他一些有关学习上的事,比如学校来了一个贫宣队,这个人文化太低,老是说错话,而且满口脏话,那些很脏的字眼,说得学校的女生都不好意思。再比如说,劳动课增加了很多,又增加了学军、学工的课程,搞军训,等等。
到了年底,毛主席再一次发出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一夜之间,老三届的学生全都下放了。白长山的工宣队工作,因此轻松下来。这三届学生一走,学校顿时清净了许多。白长山的大女儿初中毕业,被下放到了北大荒。王玉菊每次想起女儿的时候,就和他又吵又闹,说他没本事,不是男人,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当初如果听她的话,多搞点关系,当上个一官半职,现在也不至于会这样。
白长山的心里因此极度沮丧。当上了官又怎么样?前段时间兴起了五七干校,许多干部甚至是一些高级官员,不也像普通农民一般,在五七干校里养猪放牛?这个世界上,谁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许多人像方子衿一样,连命都不明不白地丢了。仅仅是被下放到北大荒,或许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每当郁闷的时候,想喝酒的时候,白长山就会一个人走出去,站在野外,遥望南方的夜空,心中回想着和方子衿交往的一切,激动和沮丧,就像两条巨龙,在他的心海里翻腾。
妹子,你在哪里?你让我想得好苦啊。
他默默地对着星空说。
六年后,方子衿的女儿方梦白面临高中毕业,上山下乡的命运,降临到了她的头上。
第07章 情还是空的,债倒是越欠越多
汽车出涂丰县城不久便坏了,这辆车跟着毛泽东思想巡回医疗队跑了几年时间,大概也该到寿终正寝的时候,动不动就撂挑子。医疗队吴队长下车看了看天,天上满都是乌云,说这天恐怕要变了,等下去不是办法,我们走吧。于是,众人背着医疗器械,开始爬山。
涂丰是中衢东北部的一个山区县,地处大别山的尾部,医疗队此次去的天堂公社,建在大别山次主峰上,山高林密,道路崎岖。好在医疗队这些人长期在各地巡回医疗,练出了脚力,几十里山路还能对付。走了一半,果然下起了雨,零零星星的大颗雨滴。大家连忙从包里拿出雨衣穿上。那面印着毛泽东思想巡回医疗队的红旗不能打了,不得不收起来,叠好放进包里,将旗杆杠在肩上。没过多久,大雨点小了,也密了,最后变成了挥挥洒洒的雨丝。雨一下,山路变得泥泞起来,一步一滑,没多久,大家的腿上溅满了泥浆。
方子衿走在队伍的中间,大家一边走一边唱歌,她没有唱。在这个队伍里,她是一个另类存在,就像一只丑小鸭走在一群鸭子里。其他人不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就是学雷锋典型,再不就是根红苗正。吴队长曾私下对她说过,按照她的条件是不可能参加医疗队的,是上面有大人物点了她的名。这一席话令她困惑了几年时间。上面有大人物知道她?真是一件奇事。她将自己所认识的每一个人仔细地回想一遍,如果说曾经可以算是大人物的,只有周昕若。据说周昕若恢复了工作,却是无职无权,闲人一个。除此之外,难道是陆秋生的父亲?如此之多的老干部在这场运动中受到冲击,陆鸣泉难道是个例外?就算是例外,他也不可能帮自己吧。这几年时间里,她随着医疗队一直在全省各地的农村里打转,别的医疗队员换了几批,只有她没有换。她倒真的希望自己有一个强大的靠山。从十五岁起,女儿就独自在家里,已经几年了,母女俩仅仅只见过几次面。现在,女儿面临毕业,按照规定独生子女是不用下乡的,可她戴着一顶坏分子的帽子,亲生父亲是右派,继父是反革命,在学校早已被列入黑五类名册了,能够躲过这一切吗?如果真有个大人物存在,能够帮上女儿一把,她就谢天谢地了。
雨继续下着。医疗队斗志昂扬。接近天堂寨时,领队带着他们抄小路,有一段山坡特别泥泞,医疗队员们手脚并用,爬了几次也没有爬上去,后来不得不搭人梯,再从上面放下一根绳子,大家抓紧那根绳子,一面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面向上爬。终于爬到梁上时,所有人已经变成了泥人。站在山梁上,领队指着前面飘在雨雾中若隐若现的灰白色建筑说,看,前面就是天堂。有一名医疗队员问,那房子为什么是灰白色的?领队说,因为是石头砌成的。很多年前,那山上根本没有人,只有山脚下有几户人家,老死不相往来。突然有一天,山上来了一帮土匪,在那里占山为王,修了一些石头房子。后来,这支队伍被国民党收编了,仍然驻防天堂寨。国民党还出钱扩建了这个寨子,说是一个要塞。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在这里打了一仗,这座寨子因此成了刘邓大军的一处驻地。这支部队北辙之后,国民党部队在这里驻扎了重兵,希望以此天险阻挡解放军前进的步伐。为了攻下这座碉堡,解放军下了大本钱,用炮将半边山寨都轰平了,也死了不少人。从那以后,这寨子就再没那么多房子了。
走下那道梁,再爬一道陡坡,到了寨门。寨门是石头砌的,很厚实很沉重的圆拱门,而不是一般村寨所能见到的牌坊门。只是这座门被解放军的大炮轰塌了,如今只留下半座矗立在雨幕里。山门的两边有两辆土坦克,和真坦克一样的大小,除了那根充着炮筒的瘦得不成比例的竹子,其余部分全都是石块和着泥砌成。土坦克的四周,被人们上上下下摸爬得光溜溜的,应该是民兵反坦克训练的光荣成绩了。在寨子别的什么地方,一定会有防空洞,说不定还不止一两个。这都是这些年深挖洞广积粮的辉煌战果,以应对万一美帝国主义和苏修反动派用原子弹,一旦核战争爆发,全中国八亿人民,必须全部隐蔽在地底下。接着寨门两边的原是厚厚的石墙,远远看去,那寨墙就像围着寨子的一个硕大圈饼。
山门前站着一个人,看到这一队泥人出现时,老远便问,是医疗队的吗?得到肯定回答,此人便立即转身,挥舞着双手,大叫着向后跑去。接着,里面传出一阵嘈杂,然后是热烈的锣鼓响起来,在山谷间悠过来荡过去。一群人冒着雨涌向山门,几把油纸伞间杂于蓑衣竹笠间,赤脚的汉子和穿草鞋的女人,眼里注满了好奇和渴望,长时间没有刷过的黄板牙无所顾忌如寨中的石城墙一般裸露着。
公社革委会主任撑着人群中唯一的一把黄布伞,穿着唯一的一双黑雨鞋,站在人群的正中间。他和医疗队的每个人握手,将身边革委会班子成员一一向医疗队介绍。刚介绍了一下,便四下张望,口中咦了一声,说,赵副主任呢?刚才还在的。接着又大声地叫:老赵,赵文恭。有人说,他走了。主任对身边一个人说,你去,把赵文恭找来。都么时候了,还有么事比这事更大?
最初提到这个名字时,方子衿完全没有注意。主任第二次叫出时,方子衿隐约感到那应该是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她专注地想了想,会是他吗?他确实是涂丰县人,至于涂丰的什么公社,她是不记得了。这么巧,十多年没有音信之后,会在这里得到他的消息?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可能,一定是同姓同名的。赵文恭戴的极右帽子,是在任何情况下不能摘的。而他们口里的这个赵文恭,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是个官员。
欢迎仪式在雨幕里举行。那锣那鼓,因为浸了雨水,敲打起来,声音硬邦邦闷沉沉,唱哑了的嗓子一般。主任长篇大论地致欢迎词,声音往往被拂面而来的风吹跑。欢迎词还没说完,刚才去找赵文恭的那个小伙子屁颠屁颠地跑来了,对主任说,赵副主任的婆娘生孩子,他回去了。主任不满地说,他婆娘生孩子,又不是他生孩子,他去凑么热闹?
雨下得很固执也很温柔,细细绵绵洋洋洒洒的。所有人都在等待主任那一声欢迎仪式到此结束,竟然没有热烈的掌声作为谢幕,人群哄然而散。接下来是安排住房。公社没有医院,只有一间名义上的卫生所,三个医生。一个姓胡的医生,祖传中医,又兼学了一些西医。一个接生婆,也是祖传的营生,做了不知多少代人,整个公社的人,总会和她家扯上关系。再就是一个司药,是一名女知青,父母都是医生,从小懂些药理方面的知识。卫生所只有三间房,一间是胡医生的诊室,一间药房,另一间就是产房了。这是一排临街的房子,和周围其他房子一样,三面是石头砌成,当街的门面是一扇一扇的木板栅,当地人称为鼓皮。鼓皮经历了太多的风雨,油漆剥落,外面油腻腻的,写满了岁月的烟尘。为了迎接医疗队,公社清理了隔壁的三间房子,楼下看病,楼上住人。
方子衿真想洗个澡,可这里没有洗澡的地方,她只好拿出一套干净衣服换了。楼下在喊,医疗队的同志,去食堂吃饭了。大家坐下来,男人们开始喝酒。方子衿要了一碗饭,刚扒了几口,有个人匆匆进来,问道,请问谁是方医生?方子衿问什么事,他说赵副主任的婆娘难产,想请她去看看。端着酒杯正要往口里送的主任听了说,女人生孩子的事,急不来,先吃了饭再说。方子衿匆匆往口里扒了几口饭,放下碗,说了声失陪,跟着那个人往卫生所赶去。
小镇只有一条主街,街面是青石铺成的,下了雨之后,青石上面泛着一层白光,可以照出人的影子。青石面上杂乱的猪屎鸡粪被雨水冲刷一净,只有些余味还夹杂在空气中飘浮。晚饭时间,各家门前总有一两个端着碗蹲着的人,见方子衿从街上走过,满是惊奇地站起来,看洋马一般关注着。小镇异常安静,安静之中,突显着远处一个女人痛苦的喊叫,一声高一声低。
推门进入产室,迎面就见接生婆站在里面打转子,旁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一个劲地说,你想想办法呀,你快想想办法呀。接生婆说,我有么办法?我从没遇过这种事。旁边的床上,一个身材高大的妇人赤裸着躺在那里,双腿张开,鲜血从产门里流出来,滴落在下面的一只木盆里。旁边还放着另一只大木盆,盆里的水冒着热气。产妇无所顾忌地大叫,中气之足,嗓门之大,方子衿还是第一次领略。方子衿问接生婆到底怎么回事,接生婆见了她,一脸惊恐神情松弛下来,附在她耳边小声说,是逆生,还是怪胎。方子衿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看了她一眼。她说她将手伸进去摸过,竟然摸到了五只脚。她说,你说,哪有人五只脚的?不是怪胎又是什么?我吓得身子都软了,还不敢告诉赵主任和他的家人。
方子衿掏出听诊器戴着耳上,弯下身来,将听筒贴在产妇那高高隆起的肚子上,仔细地听着。孕妇的肚子花纹斑斓,像是一张无规则的地图,显示前面已经生过两胎,这是第三胎了。方子衿移动着听诊器,不在肚皮的最顶端,而是沿着这座肉山四处移动。最后,她反复在三个不同的部位重复地听了好几次,便收起听诊器。旁边的老人焦急地问,医生,我媳妇能生吗?方子衿说,产妇的情况非常特殊,需要家属签字。
听说要签生死契,老太太吓坏了,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数落媳妇,那么大的屁股,像磨盘一样,原说是个能生能养的,没想到装的是一肚子的闺女。原指望她这一胎生儿子的,如果就这么死了,赵家不是要绝后了?老太太说什么都不肯签这个字。方子衿对接生婆说,她男人呢?让她男人签字。接生婆将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头去,对门外站着的一大群人叫道,赵主任,你过来一下。赵主任,赵主任去哪里了?有人回答说,刚才还在这里的,不知去哪里了。
不能等了,方子衿只好叫住接生婆,让她当自己的助手,自己站在产妇的两腿之间,将双手伸进去,小心地排开产道,将婴儿从里面托出来。
孩子很小,像一只血肉模糊的大老鼠,倒是手脚健全,而且哭声像她母亲一样高亢洪亮。坐在地上的老太太听到婴儿的哭声,手不抖了脚不颤了,猛地站起来,兴奋地说,生了?是男孩吧?接生婆从方子衿手里接过婴儿,准备拿到盆里去洗,顺口告诉老太太是个女儿,一面检查孩子的手脚,口中说,奇了怪了,手脚健全呀。我明明摸到有五只脚的。老太太听说是个女儿,顿时腿又软了,再一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叫起来,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呀,怎么就生不了一个孙子?方子衿说,别哭了,还有两个呢。老太太和接生婆都吃了一惊,同时问,还有两个?方子衿说,是三胞胎。老太太再一次来了精神,一下子站起来,说这两个肯定是儿子,肯定是儿子。接着,她面向西墙跪下去,双手合十,开始念念有词地祷告。
方子衿接出了第二个孩子,仍然是一个女婴。接生婆从她手里接过,说,哟,好俊的一对闺女。那一刻,老太太祷告的声音原本轻了下来慢了下来,却没有回头,听到接生婆的话之后,祷告突然加快了,声音也大起来,比外面的雨声还急促。第三个孩子出来,老太太的祷告声跟着停下来。她没有转身,也没有站起来,而是对着墙问,赶牛的?接生婆说,还是捏针的。方子衿以为老太太会再一次大哭起来,可是没有。她猛地一下站起来,转身向外走去,才刚刚迈了几步,身体便开始摇晃,然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方子衿暗吃一惊,顾不得手上戴着沾满血的乳胶手套,连忙上去扶老太太。老太太对她充满了仇恨,猛地甩开她的手,扶着门框站起来,拉开门,一言未发地走了出去。
方子衿看着老太太离开的背影发呆,却又听到身后传来伤心的抽泣声。她缓缓转过身来,见产妇的身子一上一下地抽动,眼泪哗哗地向下流淌。她想劝对方几句,可张了几次口,又只好闭上。此时,什么样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丝毫缓解不了这个妇女内心深处的伤痛。
按照乡俗,方子衿是产妇和三个孩子的再生父母,主家应该拜谢方子衿,至少是满月的时候给她送来红鸡蛋。孩子的胎毛需要在满月的那天全部剃掉,剃掉之后,便用一些煮熟且染上红颜料的鸡蛋,在孩子的光头皮上滚过。这些红鸡蛋,在当天便会分送给隔壁邻里。可是,赵家没有人对方子衿说半句客气话。毕竟她的身份不同,人家或许有讳忌,她也不会争这个理。不说赵家人是否说感谢的话这件事,就是那个当副主任的赵文恭,按说常有和医疗队员见面机会的,可方子衿一次都不曾见过他。
一月份,批林批孔运动开始了。医疗队所有人回家过春节,只留下方子衿一个人在这里。女儿来信说,下学期,学校就不上文化课了,一是开展批林批孔运动,一是做下乡前的准备。又在信中谈到白长山寄来了这个月的生活费,她像以前一样,把钱取出来存进了银行。也提到了春节供应物资,反正学校不怎么上课,她有时间就去买那些东西。信写了好几张纸,全都是琐琐碎碎,方子衿却读得泪珠在眼里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