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陵野仍然跟着她,对她说:“子衿,你怎么不理我了?‘四人帮’被粉碎了,我平反了。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我要和你复婚。”
方子衿心中一跳。他平反了?如果他能平反,那么,自己不也应该平反吗?
她往家里走,彭陵野始终跟着她,在她耳边说了许多讨好的话。对于他所说的一切,她只当没听见。对于他这个人,她也只当不存在。走到家门口,打开门,跨进去。彭陵野跟在她后面想往里走。她站在门前,大喝一声,站住。彭陵野嬉皮笑脸地说,到家了,怎么不让我进门?方子衿突然发作了,顺手操起门边的铁锹,抡起来照着他的腿扫过去。他跳了一下,轻巧地让过了这一击,口中叫道,搞么鬼?谋杀亲夫呀。话音刚落,方子衿的第二次攻击又到了。他这才意识到她是来真的,转身逃到了门外。方子衿怒气未消,追赶到门外,抡着铁锹一次又一次挥向他。彭陵野小丑一般跳着叫着,终于是逃走了。
方子衿停下来,拄着铁锹站在那里,胸脯急剧起伏着。她大声朝着他逃去的背影喊道:“畜生,我告诉你,我女儿长大了,也不在身边了。我再也不怕你了。你如果再出现在我的家门口,我打断你的狗腿。”
这句话并没有吓倒彭陵野,他还是不断来骚扰她。不过不再是白天来,而是晚上,她睡下之后跑来敲他的窗子。方子衿原想,自己不理他,他会知趣地离开吧。可他完全是个疯子无赖,一直不停地敲,不停地说着一些疯言疯言。方子衿忍无可忍,从床上翻身起来,披了件衣服,端起床下的痰盂,拉开窗子,照着窗外的人影泼过去。
她以为彭陵野会逃走,没料到在她将窗户重新关上之前,他用手撑住窗台,跳了进来,然后带着满身的尿臊扑向她,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方子衿情急,挣扎了几下,见无法挣脱,便抓住他的手腕,猛地咬下去。彭陵野惨叫一声,松开了她。事发突然,方子衿手里还抓着那只痰盂。她舍不得松手,怕痰盂掉到地上摔坏了,毕竟是好几块钱的家什。此时,痰盂倒是成了她的武器,她挥起痰盂,向彭陵野砸过去。她下手的时候很重,带着这些年积郁的所有恨意怒意和苦难。痰盂落在彭陵野头上时,他惨叫了一声,然后开始反抗,伸手抓住方子衿握痰盂的手,猛力推了她一把。方子衿站立不稳,倒在地上。彭陵野趁此扑上来,将她按住,开始撕她的衣服。方子衿拼命挣扎,可自己劲太小,根本挣不脱。她冷静下来,知道这样根本无法摆脱他,便停止了动作。彭陵野以为她放弃反抗了,大为得意,几下撕开了她的前襟,抓住了她的胸,兴奋得嗷嗷叫。可他得意过早,方子衿猛地抓住了他的男根,用劲一捏,彭陵野便惨叫了一声。方子衿趁机用劲将他掀下床,自己也翻身而起,顺手抓起桌上的玻璃煤油灯,向他砸下去。彭陵野的头上重重地挨了一下,再次惨叫一声。他大概也意识到,这个女人以死相搏,正在发泄这么多年来对他的仇恨,搞不好会被她打死。他不敢停留,迅速爬起来,向门口逃去。方子衿已经狂怒,疯狂地追赶着他打,直到他拉开门闩,消失在夜幕之中,她还不解气,大声地说:“你这个畜生,下次再敢来,我杀了你。”
第二天晚上,方子衿带了些礼物来到卢瑞国家。卢瑞国还没有回来,他的妻子林秋梅将她迎进去,客套一番,让她坐下。县革委会成立时,卢瑞国进入了县革委会办公室担任普通干部,后来又被提升为副主任,不久和县一中的女教师林秋梅结婚,从此成为灵远新生代的代表人物。差不多在他进入革委会的同时,方子衿被戴上了坏分子帽子。从那时起,她再也没有找过他。倒是林秋梅,她和卢瑞国的婚事是方子衿牵线的,怀孕生孩子,没有少找过方子衿。
林秋梅给方子衿倒了一杯茶,说,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方子衿说,我来找瑞国问点事。我听说,我们那批人是因为反“四人帮”才被迫害的,可以纠正,你听说过这事吗?林秋梅说,以前一些案子,只要能够证明是受了“四人帮”的迫害,都可以提出重审。这件事我听说了,具体情况,我还不是太清楚,等他回来,问问他,看他有么办法。
正说着,卢瑞国回来了。进门看到方子衿,显得非常高兴,说,姐,我正要去找你,你倒自己来了。林秋梅说,是不是有么喜事要告诉姐?卢瑞国说,你别说,最近喜事还真不少。第一件,这是绝密,你们知道就行了,杜伟峰就要回来了。方子衿有些不明白,说他不一直都在灵远吗?卢瑞国说,我是指他要回县里了。十一大马上要召开了,革委会可能要撤销,五套班子要恢复。在这之前,杜伟峰回来,你们想,意味着什么?方子衿想,无论意味着什么,恢复工作总比蹲在五七干校强百倍。林秋梅快人快语,说,是县委书记还是县长?卢瑞国说,我想二者必居其一。林秋梅一听,喜表于情,说太好了,说不定我们也要熬到头了。她说这话自然有她的道理,杜伟峰最困难的时候,是卢瑞国带人将他从造反派手中抢走藏起来,如果不是他,杜伟峰可能早被造反派打死了。
卢瑞国接着说,我听说,十一大将会有一大批老干部复出,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林秋梅说,你莫管意味不意味了。姐难得来一次,你也不问问她来找你做么事的?卢瑞国说,让我来猜猜,一定是为了落实政策的事,对吧?林秋梅说,你每天为别人办事也办了,自己的姐,你倒是不放在心上。卢瑞国说,我怎么没放在心上?刚开始的时候我就问过了,他们答应过我,一定要留意。前几天,我又问过,他们说,那段时间判了很多,都是公开宣判的,好几批。可是,这些判决都没有经过法院,只是革委会那么一宣布,大部分只有判决书没有档案。姐,我正要让秋梅去约你来,想问问你,当年处理你应该有一个判决书给你的,你能不能找到?
方子衿说,哪有判决书?当时只是在万人大会上宣读的,说是戴上坏分子帽子,交给群众监督改造什么的。从那以后,只要有批斗会,肯定就少不了我。从来就没有人给我看过什么文件。
听了她的话,卢瑞国搔了搔头,不说话了。林秋梅说,这到底是么回事?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卢瑞国说,这事还真的难办了。按正常程序,判决时,革委会应该有一份档案,个人档案里也应该有副本,那是由革委会交给人事局的,再就是给本人一份。有关同志已经查过你的档案,根本没有这份文件。人事局也没有。林秋梅说,真是见鬼了,难道那东西自己长腿跑了?卢瑞国说,当时很乱,革委会临时成立,那些人根本不懂这些程序,所以只是那么宣布了一下,很可能没有正式手续。
林秋梅说,那么办?姐这坏分子帽子可是戴了差不多十年。卢瑞国感叹说,这一本糊涂账,还真不知道怎么了。林秋梅问,那落实政策那些人怎么说的?卢瑞国说,他们能怎么说?既然没有档案,就没有定案,没有定案,也就不存在平反一说了。
方子衿沉默了。她觉得心里被一种特别的滋味充斥着。根本没有戴帽子?如果没有,她的女儿就不应该被下放。如果没有戴帽子,她就不应该一次又一次被批斗。这一切难道真的都是命?父母不明不白地死了,至今没有一个合理的说法。而她自己,一生迈了不知多少的沟沟坎坎,就算有许多灾难与她遇人不淑有关,可这次莫名其妙地戴了几年坏分子帽子,最后又莫名其妙地发现,这顶帽子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又算什么?历史和自己开的一个玩笑?尤其可悲的是,别人戴了帽子,甚至像彭陵野那样并不冤枉的人,都有沉冤得雪的一天,而她却连申诉委屈的机会都没有。
卢瑞国也没有说话,倒是林秋梅忍不住了,说,你别光顾着抽烟呀,帮姐想想办法呀。卢瑞国说,这种事,能有么办法想?我只能去问一问,看能不能以组织的名义下发一个说明,就说她不是坏分子。林秋梅说,那你明天一定别忘了这件事。
方子衿说,这种事,总是有政策的,急也没用。我眼前倒是有件事比这个更急。
卢瑞国两口子几乎同时问是么事。方子衿将彭陵野的事说了一遍。卢瑞国将一只手在身边的桌子上拍了一下,说,这个杂种,我看他是丧心病狂了。方子衿说,怎么他就有档案,而我没有?卢瑞国说,他哪里有档案?那几批都没有档案。正因为没有正式判决书,糊里糊涂关了这么多年,他才这么快出来了。林秋梅说,别光顾说这些,你倒是说说姐这事呀。卢瑞国说,这事不怕,我明天去和公安局打声招呼,让他们出面处理一下。
几天之后,方子衿正在医院上班,派出所来了两个警察,进来之后对她的一个病人说,你出去一下,我们找她有点事。病人排了几个小时的队,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了,这样被赶走,自然心有不甘,质问两个警察凭什么赶她。一言不合,争吵起来。警察说她妨碍公务,掏出手铐,将她铐了起来。方子衿劝了半天,他们才将她放走。
其中一个警察对她说,彭陵野对你耍流氓的事,我们知道了。你写个材料吧,现在就写,我们等着。方子衿拿过一张病历纸,在背面写起来。
那以后有半个多月时间,方子衿清静了。可半个月后,彭陵野又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他不对她说话,只是以仇恨的目光看着她。从监狱出来后,他似乎没有工作,时间很充裕,就像来医院上班一样,每天早晨方子衿到达医院的时候,他就来了。两人在医院门口打个照面,方子衿迅速走进诊室。他像个游魂似的,不时到诊室门口探头看上一眼。中午下班,方子衿走出诊室,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他站在医院的走道上抽烟,眼睛像刀子一样剐着她。
方子衿找医院领导,希望他们制止彭陵野进来。医院领导说,这件事很难办,医院是为人民服务的,所有人都可以进来。如果他不搞破坏,医院就不能干涉他。方子衿又去找派出所,派出所也说这事不好办。上次已经拘留了他十五天,那是因为他实施了流氓行为。现在他什么都没有做,就不能抓人。
实在没有办法可想,她再次去找卢瑞国。卢瑞国说,你忍一忍吧,事情很快会有变化的。至于会有什么变化,他不说。方子衿看出,卢瑞国的情绪并不好,似乎有什么大事正烦恼着。林秋梅也没有了以前的那种热情,显得忧心忡忡。离开之前,卢瑞国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他说,国家可能要恢复高考了,你让梦白把功课捡起来。
几天之后,对“四人帮”及其党羽的深入揭批在全国范围内展开。此时,方子衿才明白,国家开始对“文革”中的打砸抢行为进行全面清算,有血债的造反派被逮捕法办。经过这次揭批活动,人们才知道彭陵野在“文革”中血债累累。原县委组织部长侯昌平因为不肯提拔彭陵野,受到彭陵野的疯狂报复,审讯的时候使尽百般手段,活活将其打死,然后又说成是畏罪自杀。原团县委副书记熊晓芳,被彭陵野强奸后自杀。女学生温艳霞是一名红卫兵头头,后来加入了彭陵野的造反组织。彭陵野对她动手动脚,引起她的反感,声称要揭露他的流氓行为。几天之后,彭陵野瞅准一个机会,将她日记本上的毛主席语录撕掉了一半,并以此将她定为反革命抓起来活活打死。此外,发生在县城的几次大型武斗,和彭陵野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刚刚从监狱里出来,得意了几个月的彭陵野正式被逮捕,判处死刑,缓期执行。
高考前夕,为了让女儿全力以赴,方子衿请了假,专程赶到女儿的学校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国家很清楚这批考生的特殊情况,因此要求各个单位给予充分照顾。此前一个月,学校已经给了方梦白特别假期。方梦白和同事住一间宿舍,同事家就在东西湖,只是有几里路,见方子衿去了,主动让出位置。学校知道是方梦白的母亲,便也网开一面,不问她要介绍信。方子衿放下行李后的第一件事,是对女儿的宿舍作了一番侦察。宿舍里什么都没有,连一只煤油炉都见不到。接着,她去观察周围的环境,弄清楚了高考的考场就设在他们学校内,生活设施也都方便,菜市场不足一里路远,商店离学校只有几百米。她虽然将自己所有的积蓄全都带来了,但要置办全套做饭的家伙,那得一大笔钱。一只煤炉一口锅就超过了十元,再加上锅铲什么的,还有柴米油盐,杂七杂八,她一个月的工资就没了。能省就一定要省,但为了女儿能顺利考上大学,有些东西又必须要置办。她买了一只煤油炉,买了一口钢精锅,买了一斤煤油。油是买不到的,需要油票,她的油票在这里不能用。粮票只要是省票就可以通用,可要和供应册同时使用,她也买不到米。鸡蛋需要凭蛋票供应,她也买不到。方子衿毕竟长期生活在县城而不是省城,对农村的情况比较了解,恰好东西湖是农场,和农村的情况相当接近。她知道,无论是农村还是农场,总有些孩子多的家庭粮食不够吃,相对而言,粮食比鸡鸭鱼肉要重要得多。在这些地方,粮票是可以当成货币流通的。
方子衿将买好的东西拿回学校,又带着粮票出门。四处巡回医疗那几年,伙食由接待单位安排,她的粮票节约了不少,有几百斤之多,此时派上了用场。她用粮票换了两斤油、五斤鸡蛋、三十斤米、一只鸡。
回到宿舍,女儿不在了。她也不理,知道女儿一定是找老师问习题去了。她用煤油炉烧了一钢精锅水,开始杀鸡。女儿在此时回来了,表情显得非常烦躁。她小心地问她,是不是遇到难题了?方梦白将复习资料往床上一扔,说,不考了不考了。方子衿说,到底遇到么事了?她说,我在高中的时候,每学期的课本从来连三分之一都没有学完,怎么考?这么多复习资料,上面有大量的题不会做,我根本就考不上。方子衿耐心地说,其他人和你的情况也是一样呀。只要你比他们付出更多的努力,你就超过他们了。方梦白说,怎么一样?那些老三届厉害得很。方子衿说,老三届的书本已经丢了十年,十年没有摸书,当年学的东西早忘光了,捡起来不容易。和他们相比,你有自己的优势呀。方梦白说,就算考上又么样?我听人家说,不光要看成绩,还要政审的。政审通不过,也没用。方子衿说,政审怎么通不过?我已经问过了,我根本就没有被定为坏分子。方梦白说,那地主成分呢?方子衿被捅到了痛处,嘴里却不肯让步,说不是地主,是城市自由职业者,户口上写得清清楚楚。方梦白说,就算是自由职业者,我还是右派的女儿和打砸抢分子的继女。如此一来,方子衿哑口无言。她实在没想到,父母身上的这些历史问题,竟然给女儿造成如此之大的困惑。
过了好半天,她才说,明天,我给你陆伯伯写封信,政审方面,叫他去找一下人。方梦白说,找他有么用?他自己都是一个右派。方子衿制止说,你别胡说,他的右派,是因为帮妈妈说话,被人报复的。
晚上吃完饭,方子衿对女儿又提起了另一个话题。她说,你参加高考的事,写信告诉你白叔叔没有?方梦白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怎么告诉他?方子衿又问,那你把那些钱退给他,他说什么了?女儿从床底下拖出一口木箱子,这是当年方子衿到宁昌上学提的那口箱子。方梦白打开箱子,从里面翻出一沓信,找到其中的一封,递给母亲,说你自己看吧。
方子衿打开信,认真地读起来。
梦白:
我的好女儿,知道你下放到宁昌市郊的东西湖农场,又分配到农场中学当英语老师,每个月还可以拿到八块钱的生活津贴,叔叔真的替你高兴。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你终于长大成人了。
梦白,你退回来的这些钱,像炸弹一样把叔叔的心炸碎了。叔叔真的不能想象,这些年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孩子,你受苦了。
读到这里,方子衿读不下去了,手拿着信,陷入了一种冥思状态。
她以为,只要自己活在世上,白长山对自己的这份情,就会成为永远挣脱不掉的枷锁。如果自己离开了人世,他或许会因此解脱。于是,她让女儿给他写了那样一封信。没料到的是,他将对自己的感情,全部转投到了女儿身上。这笔情债如此深重,自己拿什么偿还?想想自己这一辈子,全都是为了这段情,才会经历了如此之多的磨难。到头来,情还是空的,倒是债越欠越多。如果当初不那么执著,一旦成了陆鸣泉的儿媳,胡之彦或许不敢对自己造次,陆秋生也不会因此得罪文大姐,自然也不会被划为右派了吧。再想一想,陆秋生如果逃过了五七年,又能逃得过六六年吗?“文革”中那么多老干部被整死了,陆秋生算不算因祸得福?
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母女俩吃过晚饭,方梦白再一次捧起了书本,看了几行字,又放下了。方子衿发现女儿的神色不对,问她,有么事吗?女儿说,你给陆伯伯的信,不知他收到没有?怎么还没有回音?听了这话,方子衿的心中紧了一下。这些天,她也正为这事揪着心。按说,无论成或不成,陆秋生都应该回一封信的,难道是办不成?无论心里有多忧虑,她都不能在女儿面前表现出来。她说,你就放心去考好了,陆伯伯那里不行,妈妈直接找你周爷爷去。听说你周爷爷现在说话,比省委副书记还顶事呢。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鸡的叫声,接着是停自行车的声音。母女俩同时抬头向外看,看到陆秋生佝偻着背,一连咳嗽了几声,提着两只网兜进来,其中一只网兜里装着一只老母鸡,正不堪束缚地蜷缩在那里挣扎着。方子衿说,哥,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方梦白也说,陆伯伯,我和我妈刚刚还在说你呢。陆秋生开口之前先咳嗽几声,说,是不是说我坏话了?方梦白说,不是,是我妈想你了。
陆秋生将那只鸡放在地上,将另一只网兜里的水果放在桌子上。方子衿说,这么远的路,你骑自行车来的?陆秋生说,我今天下午倒班,慢慢骑,不碍事。方子衿想到他可能还没吃晚饭,便点起煤油炉,给他下鸡蛋面。陆秋生从桌上那只网兜里拿出一些写着外文包装非常精美的小盒子,交到方梦白手上。方梦白认真看了看,似乎不是英文,她看不懂,问他,这是么事?他说,是巧克力。方子衿接过话茬说,巧克力?市面上好多年不见了。陆秋生说,我找人弄了点外汇券,用外汇券买的。方梦白别说是吃,就是听都没听说过,她说,这是糖吧,我又不是孩子,还吃糖?陆秋生说,这你就不懂了。这东西可以快速补充能量。体育运动员比赛的时候,体力消耗太大,就是靠这东西快速补充。你把这些巧克力带到考场去,隔一段时间就吃几块。
面条下好了,方子衿端到陆秋生面前,说慢点吃。陆秋生拿起筷子,在面条上翻了几下,停下来,对她说,你的信我收到了。老周这段时间特别忙,刚刚从北京开完会回来,我没有和他碰上面,所以没有给你回信。方子衿听了心中一惊,说,那么办?陆秋生说,你们放心,这次高考招生工作,省里是他牵头,他手里有一些特招名额。他说了,等阅卷结束,分数公布之后,我们把考号和分数一起报给他。只要过了分数线,他保证不会落选。这话让母女俩心中悬了好久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方子衿说,快吃吧,肯定饿坏了,边吃边说。
吃过饭,陆秋生要赶回去。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如果有人知道方梦白和一个右派来往密切,报告上去,说不定立即就取消她的考试资格。方梦白送到门口,返身温书去了。方子衿陪在陆秋生身边,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天,夜色笼罩着两人的身影,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默默地走了一段,陆秋生说:“你回去吧。”
方子衿说:“反正也没事,我再送你一段。”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几百米,陆秋生再一次开口。他说:“形势要变了。”
方子衿没有听懂,反问道:“么形势要变了?”
陆秋生说:“国家的形势要变了。小平同志恢复职务就是一个信号。”
方子衿有些不相信,说:“可两个凡是,是华主席提出来的。怎么会变?”
陆秋生说:“小平同志出来之前,几次给中央写信,每次都提到两个凡是的提法是错误的。我还听说,全国正准备召开科学大会,这将会成为一个标志,从此之后,国家工作的重点将会发生转移。”
目前国家工作的重点是阶级斗争。为了这个重点,毛主席发出过不少最高指示,诸如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之类。如果变了,不抓阶级斗争了,那些当权者肯依吗?她问:“如果不抓阶级斗争,那抓么斗争?”
他说:“不抓斗争了,抓经济建设。工作重点,全面转到建设四个现代化上来。”
方子衿还是无法理解。这些年,也没少提四个现代化,没少提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结果如何?
陆秋生告诉她,现在不是正在改变吗?许多“文革”中被打倒或者是靠边站的老干部,一个接着一个回到了领导岗位,这些人,将会成为抓经济建设的骨干力量。周昕若能够担任省委的重要职务,就是一种信号。以后,像周昕若这样有真才实学又久经考验的高级干部,将会有一大批回到领导岗位。下一步,国家将会开始全面拨乱反正,纠正冤假错案。不仅“文革”中错批错杀的要予以纠正平反,就是五七年反右以及五八年大跃进中所犯的错误,也要纠正。
方子衿听了,再一次惊了一下。五七年被划成右派的,全国可有几十万人,不知多少人已经被整死了。这个也要纠正平反的话,可是一件大工作。陆秋生说,最迟明年下半年,这项工作就要全面开始了。方子衿想,纠正固然是一件好事,可这些人二十多年的青春,又怎么纠正?这以后,陆秋生也没有说话,两人各怀着心事,默默地走了一段。方子衿见时间不早,陆秋生还要骑自行车走很远的路,“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世道不太平,到处都是乱。她不想耽误他太多时间,便停了下来。他跟着也停下来。
她说:“哥,太晚了,我不送你了。你自己路上小心。”他答应一声,却没有立即走。她感到他还有话要说,便不再催他。过了好半天,他也没有开口。她说:“哥,你是不是还有话?”
他说:“子衿,等我拿到了改正通知书,我就去找你,好吗?”
她的心突然一阵狂跳。她想问,找我?找我做么事?话溜到嘴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这难道还不明白?这么多年,他所等的,不就是这份情?她想说好,可是这个好字要出口时,才知道是多么沉重。以她目前所有的力气,根本无法将这个字送出来。她说:“太晚了,你回去吧。”
他犹豫了片刻,说:“那我走了。”跨上自行车,一路咳嗽着向前骑去。
方子衿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在夜幕中消失,泪水夺眶而出。
女儿果然争气,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在周昕若暗中帮助下,最终还是拿到了宁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方子衿正在上班,突然办公室的人跑过来对她说,老方,你女儿打来电话。也不知么回事,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哭,问她她也不说,你快去。方子衿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向办公室跑去时双腿发软,差点就摔倒了。办公室里的人好心地扶住她,一直将她搀到电话前。她拿起话筒,听到对面传来哭声,好半天竟然不敢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