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梦白打开另外一些著作的封面,发现了许多封信。这些信有些是陆秋生写给母亲的信件底稿,有些是母亲的回信。陆秋生的信很多,写得情深意长,爱意绵绵。而母亲的回信要少得多,并且写得尽可能简略,不带感情色彩,有点像流水账。通过这些信,她知道了一个事实,母亲曾和陆伯伯订过婚。
她将那些信重新封好放进箱子里,将箱子推进床底,然后离开了陆秋生的家。她的心里乱极了,不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对待这件事。母亲爱的人是白长山,虽然白长山也爱她,可他毕竟是有妇之夫。他们的爱情,一开始就注定不能为这个社会所包容。相反,陆伯伯爱母亲爱得如此之深,宁愿一辈子独身来守候这段爱情,也不愿对这段感情有丝毫辜负。几十年的守候,也不能唤起母亲的爱意?
一九七九年一月五日,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也是方梦白期末考试的日子。早晨进入考场前,天上正下着小雪。气温快速下降,坐在考场里,手脚冻得疼痛难忍。宁昌是个十分特殊的地区,冬天的平均气温在零度左右,空气湿度大,又属于非供暖区,寒冷就像千万把细密的小刀,在裸露的皮肤上割剐着。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细细的小雪花变成了鹅毛大雪。考试结束,交卷走出教学大楼时,外面已经是厚厚一片积雪。
方梦白跟着同学一起往宿舍里走,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停下来,循声望去,见陆秋生站在教学楼的门口,没有打伞,任那洁白的雪花飘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她立即跑过去,帮他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说,陆伯伯,你怎么来了?看你身上,雪都融化了,怎么不找个地方避一避?陆秋生说,没事,今天我高兴,我想让自己披一身雪。方梦白说,是不是落实政策的事有眉目了?陆秋生说,是的,我刚刚接到电话,平反通知书今天已经签发了。她盯着他的眼睛看,见他的眼眶在那一瞬间有了湿意,清浊的泪液开始汇聚,不一会儿盈满了下眼睑,又顺着有些下垂的眼袋滚落下来。
她说:“太好了,陆伯伯,你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陆秋生伸出手在脸上揩了一把,说:“是啊,我太高兴了。放下电话,我就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什么人。除了你,没有别人可以分享我的快乐,所以,我伞都没打,跑来找你了。”
方梦白听了这话,心中暗自一惊。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可以分享他的快乐?她试探地问:“你打电话给我妈了吗?她如果知道,一定高兴坏了。”
陆秋生明显不想涉及这个话题,说:“走,我们爷儿俩去好好喝几杯,庆祝一下。”
宁昌大学校园内没有国营餐馆,只有食堂,学生上馆子,需要走出校门很远。雪太大了,路面很滑,陆秋生没法骑着自行车带方梦白,只好推着自行车往前走。方梦白走在他的侧面,将伞高高地举起,尽可能地遮着他的头顶,自己身上,反倒有一半落在伞的控制范围之外。他们穿过校园,又走过大门前长长的一段坡道,在校门口的车站停下来。陆秋生将自行车锁在站牌旁边,和她一起上了公共汽车,坐一站路找了一家餐馆。两人在餐馆里坐下来,点了菜,要了酒。
陆秋生说,你也喝几杯。这大冷天的,暖暖身子。方梦白说,我不能喝,下午还要考试呢。陆秋生说,那就少喝点,喝一杯好了。菜还没上来,陆秋生已经把酒酌上了。他端起酒杯,将其中一杯放在方梦白的手上,又端起另一杯,和她碰了一下,再把杯沿就到嘴边,嗞的一声长响,就像是一种特有韵味的乐曲段子。方梦白有点忍不住,问他爱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的母亲。他将酒杯从口边拿开,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问,是你妈告诉你的?她说,不是,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抬在半空中的手举起来,凑近嘴边,一仰脖子,滋溜一声,喝干了杯中的酒。他将酒杯放在桌上,抓过酒瓶,往杯中倒。他的手有些颤抖,酒溢出了杯外,滴落到桌子上。他俯下身子,将嘴凑近桌面,撮起嘴唇,在桌面上吸着,滋滋有声。
方梦白坐在对面,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在她眼里,这个男人的感情深不可测,藏而不露。她很想走进他的心里,量一量他感情的深度和温度,可所有的努力都是枉然。他就像漂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四周全都是海水,却又波澜不惊。她说,为什么呢?你有那么多机会。他带着乞求的眼神对她说,今天我高兴,说点别的好吗?
既然他不想谈这个话题,她就不说,而是问他,恢复工作之后,是否可以留在省里?他说,这恐怕不行,他还得回红川市去。准备明天就走。
下午考完试回到宿舍,见母亲等在宿舍的门口。方梦白一阵狂喜,跑过去,扑进母亲的怀里,说,妈你怎么来了?是不是知道陆伯伯的改正通知下来了?方子衿似乎并没有女儿所想象的惊喜,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说,那真是太好了。她这语气给人的感觉,似乎并不觉得怎样好一般。她看出母亲有些心不在焉,便问,妈,出了么事吗?方子衿说,没么事,刚好出差,来看看你。方梦白说,那太好了,我们一起去看陆伯伯吧。他明天一早就走了。方子衿愣了一下,说,明天一早就走?这么急?方梦白看着母亲的脸,这张写满岁月沧桑的脸上隐隐有某种失落,又像是在心灵深处闪过一道痛楚的电流。大人们的心太深了,她根本看不清摸不透。
母女俩坐车过江来到陆家门前,恰好遇到陆秋生推着自行车出门,自行车龙头上挂着一只网兜,里面装着水果罐头等一类东西。方子衿说,哥,你要出门?陆秋生抬头看到她们,说,哟,你来啦!快屋里坐。他将自行车调过头,领着她们进屋,将水果放在桌子上。方梦白问,陆伯伯,你这是准备去哪里?陆秋生说,你周爷爷病了,我正准备去医院。方子衿惊了一下,说,周校长病了?么病?陆秋生皱了皱眉头,说胃癌,饿的。方子衿一听,急了,说,在哪家医院?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三个人一起,陆秋生自然不能骑自行车了,他们得去坐公共汽车。方子衿和陆秋生并排走在一起,方梦白稍稍拖后半步。大街上,到处是蓄着长头发,穿着喇叭裤,提着收录机的摩登青年。时代不知不觉变了,面对这一切,方子衿觉得自己像是天外来客。她轻叹一声,说,余老师的命真苦,好不容易熬到头了,可是……
陆秋生说,是啊,前几天才从下面回来。医生说,好在发现得早,做了手术,再加上药物治疗,应该还可以活几年。
到了公共汽车站,陆秋生继续往前走。方子衿不解,问他为什么不坐。他解释说,这些年,人口暴增,公共设施却一直没有增加多少,加上“文革”这些年,所有的秩序都砸烂了,所有道德感责任心被打没了。最乱的就是公共交通,汽车总是有一趟没一趟,只要有车来了,所有人一哄而上,拼着命往上挤。车上明明已经满了,还要挤上几十个去。车门关不上,一些人就吊在车门外。每个月,都有因为吊车门被摔死的人,可人们还是照吊不误。陆秋生担心方子衿母女的安全,因此宁愿往回走两站路去起点站上车。虽说是起点站,等车的人永远比车上的座位多,车子过来,那些人蜂拥而上,全然不顾身边还有老人孩子和妇女,好不容易挤上车时,仍然是没有座位。
赶到医院高干病房,余珊瑶正在喂周昕若吃晚饭。他们的女儿周正站在办公桌前吃饭,每隔一段时间,转过头来问爸爸,这鱼真好吃,你要不要吃一点?或者说,宁昌的豆腐真好吃。余珊瑶说,是干子,教你几遍了。陆秋生他们进去,大家一阵寒暄。然后便分成了两堆,陆秋生和周昕若说话,方子衿母女则和余珊瑶母女说话。方子衿自然不提伤感的话题,只说你走的时候,也没告诉我一声,我后来才知道你们已经走了好几天了。余珊瑶说,当时只想快点离开那里,一分钟都不想多待。方子衿问起她回到医学院的情况,她说,学院安排她当教师,可是,这么多年没有接触过了,所有一切都生疏了。她说,我已经向学院建议,让你归队。这件事,如果昕若不病,办起来就容易,他这一病倒,没有人出面说话,就有些难度了。方梦白说,为什么?我妈不也是受迫害的吗?落实政策为什么不落实我妈?余珊瑶说,现在落实政策,主要落实两大块。你妈下去,与这两块都没有关系,不属于落实政策之列。所以,我们只能想别的办法。“文革”中,好多医学专家被整死了,有些有门有路的跑出国去了,医学院又要扩大招生,缺的就是人才。以这个理由,也许能够办成。
离开医院时已经是九点多,三个人还没有吃饭,国营餐馆早就已经打烊了,他们只好回陆秋生家里去下面条。现在,陆秋的房子很多,全都是空的,方梦白自己就有一个房间。因为明天还要考试,回到家,她便钻进了自己的房间,这也是为了给陆秋生和母亲创造单独在一起说话的机会。
方子衿说:“你明天就走了?”
陆秋生说:“是这样打算的。”
方子衿说:“那这房子么办?”
陆秋生说:“让梦白住吧。如果你能调上来,将来你也住进来。”
方子衿不说了。陆秋生掏出一支烟,点燃刚吸了一口,又是一阵猛咳。方子衿说,戒了吧。陆秋生说,除了它,我还有什么?方子衿又沉默了片刻,说,哥,我跟你商量件事。陆秋生说,么事?方子衿说,他回来了,要见梦白。陆秋生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反问,哪个?你说哪个要见梦白?她说,还有哪个?姓赵的。陆秋生哦了一声,然后沉默了。
方子衿说,当年,我在医院里生梦白,丽敏打电话去他单位,他要大鸣大放,连看都不肯来看女儿一眼。二十二年了,梦白没见过他一次面,没用过他一分钱。算了,我不说了,梦白是怎么长大的,你清楚。他这算么事?我把女儿拉扯大了,他倒好,回来要女儿了。陆秋生说,这些年,他不是倒霉吗?方子衿看了陆秋生一眼,说,你以为他和你一样?陆秋生说,也许他这些年……方子衿打断了他,说,你说他这些年过得很艰难,是不是?你错了,他过得好得很。她见陆秋生以不相信的眼神看着自己,便说,你是不晓得,他的党籍没有被开除,职务还一升再升,恢复工作的时候人家也觉得奇怪,一个大右派,怎么当上县革委会副主任了?
陆秋生没有说话,而是猛吸了一口气,似乎要把什么吸进肚子里去一般。方子衿看懂了他的表情,问,你知道这件事?
他说,我听说过。不过没想到是他。像他这种情况,全国恐怕也找不到几例。
赵文恭确实是一个特例。当初,他第一批被划成极右,经历了一系列批斗之后,被送去劳改,一年后,他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遣送返乡。不过,有关方面并没有派人押送,而是将档案交给他,让他自己回去。谁都没料到,公社分管组织的副书记是赵文恭的亲戚,他在赵文恭的档案里做了手脚,然后安排赵文恭当了公社的宣传干事。如此一来,赵文恭又成了干部,并且一步步升迁。粉碎“四人帮”后,县领导班子进行了一次调整,他竟然当上了革委会副主任,政审时,竟然没有查出他的这段历史。按理说,提拔一名革委会副主任是一定要外调的,不仅要外调赵文恭读过的大学,也一样要外调他曾经工作过的省地质局。二十多年间,他会经历无数次外调。可在他那位亲戚的关照下,所有外调竟然全部蒙混过关。直到省里为他平反的通知文件发下来,县里才清楚竟然有这么件事。
方子衿说,是啊,他现在得意了,可以名正言顺当他的副处长了,以为自己有资本来要回女儿了。陆秋生没有说话,却点起了又一支烟,顿时咳得勾起了身子。方子衿充满怜意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再劝说几句,话到嘴边,说出的却是: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自私了?陆秋生摆了摆手,说,我觉得不是这个问题。他是梦白的父亲,这一点,你不能否认,任何人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方子衿说,你的意思是,让梦白去见他?他说,梦白已经成人了,是个大学生了,为什么不让她自己决定?
方子衿将下好的面条盛在碗里,没有说话。陆秋生说,这一关,总得过的。方子衿叹了一口气,说,我怕。陆秋生不说了,定定地站在她的身后。他知道,她的心里,正进行着一场战争,一种血缘和亲情间的战争。让梦白认下自己的父亲,不仅仅因为他们有血缘,还因为父亲目前回到省里当处长了,户口在省城。相反,她的母亲却在下面的小县里。以目前大学的分配原则,如果没有这个父亲,她要留在省城的机会要小得多。方梦白一旦认下自己的父亲,方子衿或许会认为是对自己的否定吧?情感上无论如何都没法接受。他说,这件事,你不能替她决定。而且,你也不方便出面和她谈。要不,我找她谈谈?方子衿将其中的一碗面递到他的手里,说,如果她要认,怎么办?陆秋生说,那句话怎么说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孩子毕竟大了。方子衿将另一碗面端到他的手里,说,你先去吧。
陆秋生端着两碗面条来到方梦白的门前,没有空出的手敲门,只好用脚轻轻踢了几下。方梦白将门打开,连忙伸手端过面条,说,陆伯伯,你叫我出去嘛。陆秋生说,不碍事,你的学习要紧嘛,我闲着也是闲着。方梦白端过面条,将桌上的书向旁边移了一点,把碗放在空出的地方,吃一口面条,看几行字。陆秋生在她身边坐下来,吃了一口面,对方梦白说,梦白,我跟你商量件事。方梦白从书中抬起头,看着他。他说,我记得你爸爸也是划了右派的,现在也应该拿到改正通知书了吧。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说,他拿到通知书后,第一件事肯定是想见你。方梦白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我才不稀罕。他说,你是不是考虑一下?他毕竟是你爸爸,血缘关系你不能不认吧。方梦白说,我没有爸爸,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从天上掉下来的。
陆秋生还想说点什么,见她的态度,最终没说,将两人吃过的碗收了,回到厨房。方子衿坐在那里,面前的一碗面没有动过。见他进来,她有点迫不及待地问他,么样?他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啊。方子衿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端起已经冷了的面,往嘴里扒了几口,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你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他说,你快吃面吧,都冷了。
方子衿意识到,在这件事上,陆秋生和自己是有分歧的,她因此不再涉及此事,而是谈周昕若。方子衿说,你说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命运?如果说没有,那么,周校长和余老师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却得到这么个结局。对此,陆秋生的看法又是不同,他认为,与千千万万的人相比,他们已经够幸运了。像胡之彦那样一些人,曾经嚣张一时,结果又能怎样?方子衿说,胡之彦只是一个特例,像李淑芬这样的人,倒是大有市场,无论在哪一个时代的运动中,他们都是幸运儿。相反,像她这样,自从二十岁之后,就像走到了一条岔道上,没有一天是顺的。陆秋生说,是啊,人生走在路上,而面前的路不会总只有一条。人们永远不知道那些被自己拒绝的路会导向什么样的结果,同时,人们也很难认识到,人生的艰难,主要因为选择的错误。
潜意识里,方子衿明白他这是在旁敲侧击,说明她没有选择他,是她这一生错误的根源。他在暗指她对白长山的爱,误了三个人的一生。可她想,如果她真的选择了陆秋生,心里又一直爱着另一个人,这一生,真的就会幸福吗?她曾试图作出这样的选择,于是她先嫁给了赵文恭,后嫁给了彭陵野,事实证明她错了。这或许就是她无法挣脱的宿命,她永远不可能生活在没有爱情的婚姻里。
两人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陆秋生感到自己最后的努力成为泡影,再争论下去,也于事无补。他站起来,说,太晚了,明天我还要赶路,你也早点睡吧。他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脚步并不十分坚定。意识深处,他希望像从前某次那样,她会主动留他。他回到房间,先将门反闩了,又想,或许她犹豫之后,会改变主意?他将门闩拉开,任门虚掩着。直到蒙眬睡去,也没有听到隔壁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天还没亮,他从床上爬起来,先去方梦白的门前听了听,里面传来均匀的鼾声,再到方子衿的门前听了听,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行李昨天已经清好了,几件旧衣服,一箱子书而已。还是当兵时的习惯,将衣服和被子绑扎在一起,给方子衿和方梦白留了张条子,提着箱子背上包便跨出了门。
方子衿竟然站在门口,朦胧的曙色中,她的影子非常模糊,像一尊神。陆秋生一下子愣住了,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一时失控,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她没有挣扎,静静地让他抱着。他突然兴奋得发狂,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座千年冰山,瞬间彻底地融化了。他紧紧地抱着她,用他火热的唇去寻找她的唇。然而,在最后一刻,她逃避了,将头偏向了一边。他以为这一切只是出于某种女性的本能,因此用双手掌着她的脸,再一次将自己的唇送上去。这次,她非常坚决地偏过头去。
几十年的时间,变化的只是岁月,却根本无法改变一个人的感情。他算是彻底明白了,松开她,向后退了一步,提起地上的箱子,向前走去。她说,我去送你。他很坚决地说,不用了。她在那里呆立片刻,还是追了上去,伸手去帮他提箱子。他没有松手,而是说,你回去睡吧。她不说话,也不松手。他说,你回吧,还是我一个人走比较好。
他的语气虽然不重,却是很坚决的拒绝。她再没有力气向前走,而是站在那里,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曙色中,他的身影更显得孱弱矮小,整个人似乎萎缩了一般。她很希望自己脚下的地突然陷下去,那样,她就不会独自品味这种刀割一般的疼痛了。她经历了两次无爱的婚姻,不想再经历一次了。婚姻就像一条无休无止的河流,冲涤了她所有的激情,令她只剩下一具空壳了。难道,自己又一次错了?
东边,现出一道白光,勾勒着城市的天穹,对她形成一种巨大的压迫。
昨天大雪纷飞,今天却晴空万里。炽白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带着一股子寒气。坐在车上的方子衿感到异常冷,比昨天更冷。方子衿知道,她是心冷。这几年,全国各地都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可她似乎从来都没有顺过,反而有一种越来越迷惑的感觉。
女儿的白河之行,揭穿了她维持十年的一个谎言,白长山对她没有丝毫怨言,反而认定这是天赐的幸福。女儿还没从白河回来,白长山的电报就已经先到了。上面只有七个字两个标点符号:
“天亮了,拥抱太阳。”
医院门房的小伙子将电报递给她的时候说,这是什么呀,什么天亮了拥抱太阳,有钱没地方花了吧?
最初,小伙子叫住她说有电报的时候,她还觉得奇怪,以为是女儿在白河出了什么事。听到小伙子说出那七个字时,她迅速明白了,电报是白长山打来的。接电报的时候,她的手发抖。
女儿回来不久,他的信也到了。信中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团火。这封信,方子衿看了无数遍,竟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白长山在信中写道:
子衿妹子:
我刚刚送走梦白,第一件事就是赶去邮电局给你发了一封电报,刚刚回到车队,现在又开始给你写信。
梦白告诉我,你没有死,你只是怕连累我,才想出那种方法,想让我断了对你的念想。妹子,这真是太令我惊喜太让我意外太让我兴奋了。十年了,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没有一天不在念你。许多时候,你悄然走进了我的梦里,醒来的时候,我会将头捂在被子里流泪。我感激上天给了我这样的梦,给了我在梦中和你相见的机会。每当你走进我梦中的日子,我会一连许多天充满兴奋和期待。
我在心中默默地祈祷,希望下一个幸福的日子快些来临。那时,我以为这一辈子,除了梦中,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我祈祷上苍,让我的梦成为你灵魂的家园,让你在每一个夜深时走进我的梦境。
妹子,无论做多少个梦,我都没有想到,上天会对我如此恩顾,会让你一直活在我的世界里。我想,是我这么多年的祈祷感动了上天,上天才会在那个动乱的岁月里,让你有力量顽强地活下来。
听说你还活着的消息时,我多么希望我能生出一对翅膀,迅速穿过蓝天白云,飞到你的身边呀。那时,我只希望我是一只鸟,一只无拘无束无怨无悔的鸟,一只除了你的方向,再没有任何方向的鸟。
妹子,我的好妹子我的亲妹子啊。
这么多年来,每当想起你的时候,我的心就是疼的,你知道吗?
自从失去你的消息之后,每一个日子都写着苍白,每一天都如同黑夜,我的灵魂,早已经随你而去,只剩下这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还在这个世界上游走。行尸走肉是一个常用的词,可我以前根本就不明白这个词所代表的含义。失去你的消息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自己就是行尸走肉,我的灵魂随你而去了。
而今天,现在,我的灵魂回来了,是随着你的消息一起回来的。我的天亮了。我的生命,重新有了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