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秋生说,子衿,这就是你不对了。孩子大了,就像鸟长大了一样,要飞向更广阔的世界才行。你想想,当初,你如果不走出恒兴,结果……方子衿打断了他,说,是啊,我也一直这样想,当初我如果不离开恒兴,现在是么样子?如果我没有读大学,今天的我,是么样子?陆秋生知道自己比喻错了,连忙说,你别想太多了,时代已经变了。你看看这几年,社会变化有多大?用不了几年,深圳就会成为中国最亮的一颗明珠。方子衿冷冷地笑了一声,说,我还记得刚解放的时候,看一些新景象,我爸我妈欣喜若狂。可是结果呢?太远了的事,我看不清,也看不到。中国的事,有几个人能看透?今天说抓阶级斗争,明天说抓经济建设,后天抓么事,哪个晓得?我活了这么多年,真的是活怕了,么都不想了,只想过几天安安生生的日子。
方梦白和陆秋生都不说话了,大家低着头吃饭,气氛很沉闷。过了片刻,陆秋生问方子衿请了几天假。方子衿没明白他的意思,转头看着他,以关注作为询问。他说,刚才看过周昕若,觉得情况不妙,怕是撑不了几天了。他很想留下来多陪陪他,可是他有个重要会议,要开三天。方子衿说,你忙你的事去吧,我留在这里陪他。陆秋生轻轻地叹了一声,说希望他多撑两天,以便他来送最后一程。
几天时间里,周昕若一直都在昏迷,偶尔清醒的时候,眼睛睁开,也显得空洞,唯一的表情是一种惶恐。方子衿熟悉这种表情。那还是梦白很小的时候,她晚上坐在床前看书,感觉身后有动静,转身去看,见女儿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寻找自己。每当这时候,余珊瑶便会放下手里的一切,走到床前,蹲下来,握住周昕若的手,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昕若,我在这里。只要她的手和他相握,他的脸立即变得安详。
那天下午七点来钟,方梦白刚刚来到病房,周昕若醒了。醒过来的周昕若,显得比前几天精神,眼睛里的光感要比前几天强很多。他睁着眼睛四处看,口里发出某种声音。看到这种情况后,方子衿立即叫余珊瑶。余珊瑶看了一眼,也明白了,几步跨过来,人还没有蹲下,先抓住了他的手。这次,余珊瑶的动作并没能安慰他,他的手在不停地摆动,嘴里仍然有声音发出来。方子衿走到余珊瑶身边,认真盯着周昕若看了一眼,弯下身,凑在余珊瑶耳边说,要不要把周正接来?余珊瑶表情肃穆,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方子衿走到女儿身边,小声地对她说,你快去师奶家,把周正接来。方梦白有些惊慌,看着母亲。母亲又加了一句,快去。
方子衿和女儿几乎同时走出病房。方梦白还不肯相信,问母亲,周爷爷真的要走了?方子衿说,你快去,不然怕来不及了。说过之后,她走进了医生办公室。周昕若是高级干部,省里为了治疗他的病,组织几家医院的专家设立了一个专门医疗小组,分批在医院里值班。
专家们作了一番检查,然后一起离开了病房。没过多久,有一个护士过来叫余珊瑶,请她去医生办公室。余珊瑶起身想离开,可周昕若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不肯松。看上去,他异常烦躁,牙关紧咬,显然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冒出来。护士离开后又来了一名医生,对方子衿说,希望她代表家属去一下医生办公室。方子衿拿不定主意,看余珊瑶。余珊瑶转过头看她,向她点了点头。方子衿看到了余珊瑶的眼睛。余珊瑶的眼里是宁静和从容,让人觉得她不是在送别一个亲人,送别一段感情,而是在举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方子衿来到医生办公室,医生们都集中在这里。医疗组的组长说,病人已经进入回光返照,不会有太长时间了。刚才,他们已经跟省委有关领导通过电话,省委的意思是想征求一下家属的意见。如果家属坚持要抢救,他们会尽人事。但也只是将病人的痛苦延长几个小时。这事方子衿可做不了主,她回到病房,凑在余珊瑶的耳边,将情况告诉了她。她说话的声音虽然小,但他似乎听到了,抓着余珊瑶的手动了动,似乎是想向她传递什么消息。余珊瑶明白了他的意思,对方子衿说,老周说不必了。
方梦白和保姆一起,抱着周正赶来。方子衿立即接过周正,对她说,爸爸想你,快去看看爸爸。周正呼唤着爸爸,周昕若根本就不可能回答。小女孩不明白这一切,问妈妈,爸爸是不是睡着了?怎么不应我?余珊瑶说,宝贝,爸爸要出远门了,他会想你的。亲亲爸爸吧。周正爬到床头,抱住父亲的头,在他的脸上一次又一次亲着。说,爸爸你要去哪里出差呀?带正正去好不好?上次你走了,好久好久都没有回来,我和妈妈好想好想你。爸爸,你答应正正好不好?正正保证不调皮,正正最喜欢爸爸了。
保姆将周正抱开时,方子衿看到,周昕若的眼眶里竟然盈满泪水。那泪水干涩浑浊,很浓很稠。余珊瑶拉着丈夫的手,像拉家常一样说,你放心地去吧,我会带好我们的女儿。我会带好她的,我要让她成为大学生,成为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我知道,你一直注重对人才的培养,你说这么多年,国家荒废了几代人,这很可能影响国家民族几十甚至几百年。我知道你一直为这事痛心。我没有能力完成你的遗愿,不能在教育方面做更多,可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让我们的女儿成才。
周昕若似乎完成了最后一个心愿,鼻中有某种气息缓缓地吐出,滞弱而绵长。给人的感觉是他以极大的意志力在维持着自己最后的生命,现在他准备向这个世界告别了。余珊瑶和方子衿一样清楚这一点。她或许不希望这么快告别吧?她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说,秋生打电话过来,正在赶来的路上,你等他一会儿,好吗?周昕若的眼珠在紧闭的眼皮下滚动了几下,显然是答应了。
接下来,省委各部门的领导走马灯似的前来拜望。周昕若始终躺在那里,气若游丝。只有心电图显示他的生命还没有远离他的躯体,而这具躯体,从外部已经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这些人一批批地来,一批批地走。最后清静下来时,周昕若又轻轻地出了一口气。余珊瑶始终拉着他的手,坐在他的床前。等他们全都走尽,病房里再一次安静下来之后,余珊瑶再一次轻言细语地对他说话。她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人。他们已经走了,现在可以安静一会儿了。我知道,国家刚刚经历了一场大乱,一切还没有完全理顺,这需要时间,需要过程。你放心,正因为有了一些像你这样的人,国家才有希望,未来才会有一线光明。历史总是在向前进的,无论经历多少艰难多少曲折,没有人能够真正阻挡历史的前进。所以,无论在什么环境条件下,都不能丧失信念。你教会了我这一点,我也要把这种信念教给我们的女儿。我要让她知道,她父亲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信念坚定的人,一个可以忍辱负重却绝不可夺志的人。她应该引以为荣,努力做一个他父亲所期望的人。
余珊瑶说话的时候,周昕若的眼珠一直都在动着,虽然微弱,却显示他能明白她所说,他在用最后的方式和她交流。看到这一幕,方子衿心里充满了感动。她想,有朝一日,自己辞别人世的时候,会有这样一个人握着自己的手,像告别一个老朋友那样同自己拉家常吗?人的一生,寻寻觅觅,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找到一个这样的凡尘知己?自己有这样的凡尘知己吗?白长山?陆秋生?
脑中冒出陆秋生的名字,陆秋生便一阵风似的扑了进来。他只看一看在场各人的表情,立即明白了一切。他走近病床,在床边坐下来,抓住了周昕若的另一只手。这只手原本是由方子衿抓着的,陆秋生加上自己的手时,方子衿并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余珊瑶轻轻地说,老周,秋生看你来了。周昕若的眼珠轻微地动了动,像是在和陆秋生打招呼。余珊瑶转向陆秋生,轻声说,他一直在等你。陆秋生自然理解这句话的意义,眼泪在瞬间溢出。他说,周叔叔,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能在恢复教育方面做些事。我曾考虑过去中学当校长,但你不同意。为这事,我和你争论过很长时间,我觉得在自己现在的职位上,不可能有所作为,你说,我在现在的职位上,可以影响更多的校长。现在我终于想通了,我会竭尽所能。
周昕若的口和鼻子开始出气,不再是那种滞弱的气息,而是前所未有的流畅,如同开闸放水,水流不再节制。方子衿和余珊瑶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方子衿急切地叫了一声,周校长!方梦白大概也明白了,紧紧地拉着母亲的衣袖。余珊瑶却异常平静,对他说,老周,我想告诉你,能够嫁给你,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幸福。
周昕若的头突然转向一边,嘴一张,一大口血从口里喷出。室内的几个人大声叫医生,第一时间跑过来的是一直在病房里守着的护士,她迅速将一只痰盂拿过来,接着周昕若吐出的血。好几个医生同时跑进来,他们并没有采取治疗措施,仅仅只是摆正了周昕若的头,让他吐出的血能够顺利地进入痰盂。最初,血仅仅从周昕若的口里出来,后来,连鼻孔也开始出血,那只痰盂很快就装满了。看着越来越多的血,周正吓得哭了起来,大声叫道,爸爸,爸爸,你怎么了?余珊瑶平静地说,正正,别哭,跟爸爸再见。
吐血停止了,周昕若的头轻轻地歪了一下。方子衿知道他已经走了,控制不住要哭出声来,可是嘴张开的时候,看到余珊瑶异常平静,她硬是将张开的口合上了。
其后几天,方子衿一直陪伴着余珊瑶。令她大为震撼的是,余珊瑶竟然没有流一滴泪。方子衿总担心她会倒下去,手臂一直不曾离开过她的手腕,女儿方梦白则挽着她另一只手。她们母女脸颊上的泪痕,一直都不曾干过。
隆重的葬礼结束,方梦白要返校了。余珊瑶竟然抽出时间对她说,梦白分配的事,老周帮不上忙了,真的很抱歉。方子衿连忙说,老师,你怎么还提这事?余珊瑶说,这是老周一个未了的心愿。他很喜欢梦白,也知道你们母女走到今天不容易,想在她未来的人生道路上帮她一把。可是,他无法做到了。方子衿说,老师,你快别这么说了,你和周校长对我们的恩情,我们一辈子也还不了。余珊瑶说,老周一直到最后,还在考虑梦白的事,他曾经对我说,梦白应该考虑一下去南方工作。深圳是首选。
她的话一出,方子衿母女俩对望了一眼。方子衿突然觉得,这件事如果是周昕若的遗愿,那她绝对不能反对。即使心里痛,也只能留在心里。
回到家,刚刚跨进家门,余珊瑶像是耗尽了所有能量一般,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方子衿措手不及,甚至连伸手去拉她的机会都没有。此时她才意识到,女人始终是女人,家庭的支柱一旦失去,她们瘦弱的脊梁,是扛不住的。
第09章 他也不想再争什么,这一生就这样了
哥:
这几天我的心情很不好。心里就像压了好几块石头一般,不好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前几天,刚刚送走了周昕若校长,人就像是被抽了筋一样,好多天缓不过劲来。刚刚回到医院,又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王文胜突发脑溢血,在医院抢救两个小时后辞世了。
周昕若毕竟病了那么长时间,心理上早已经有了准备,所以只是觉得悲伤和遗憾,打击感还不十分强烈。王文胜前一天还踌躇满志,要扩大医院的手术室,加强检验科,组建一个直肠专科。可是到了下午,县委组织部找他谈话,希望他只当书记,而让出院长职务。即将接替他的新院长是赤脚医生出身,因为救过一个被毒蛇咬伤的下放干部,入党提干然后又当了卫生局的科长。为这事,王文胜和组织部的干部大吵了一架,晚上,突发脑溢血。差不多是一眨眼,他就去了。
以前虽然也曾接触过一些死亡病例,可那时,我从来没有觉得死亡其实离我很近。那段陪伴周昕若的日子,我一直在想,他虽然就这么去了,留下了许多遗憾走了,可是,他毕竟和余珊瑶有过那样一段感情,有那样美好的记忆以及最后甜蜜的日子。他处于弥留之际时,生命已经非常微弱,只有一件事令他念念不忘,那就是牵着妻子的手。他们所有的情感所有的交流,都在生命那最后一握之中。如果有一天,我突然不得不走的时候,我会带走什么?想到这一点,我就感到惶恐。这就是我的一生吗?我的一生就是这么过来的?我带来了什么?我又能带走什么?我真的是不敢想。
算了,还是不说这些了。说说梦白的事吧。我最大的愿望,是她毕业后能留在宁昌。原以为周昕若可以帮她一把,没料到事与愿违,他这么匆匆地离去了。就在这时候,深圳到他们学校要人,她竟然不征求我的意见,报了名。我听说这件事后,说不出的气愤。可我没想到,陆秋生竟然支持她,而且,余珊瑶老师转告周昕若的临终嘱咐,竟然也是希望她去深圳。如此一来,我想反对都不成了,只能憋在心里难受。哥,你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希望她离我近一些,难道错了?人生无常,我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她连见我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我不能反对,我甚至不能说出我心中是多么惶恐。我只能看着女儿远行,然后默默地强颜作笑地站在那里,在心底里祝福她。
也许,这注定就是我的后半生?注定我这一生中,心灵永远都没有一个安息之所?
对不起,哥,我不应该把这些不快的事告诉你。可是,除了你,真的再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这些了。我想,我真是老了,孤独在这暮色苍茫中,鬼魅一般跟着我,让我无法挣脱。算了,哥,还是不说这些了吧。
最近的几封信里,你都提到你正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到底是一件什么事?告诉我,好吗?别让我多一份牵挂。我的心太小了,装不下这么多东西。
好了,写了四大张纸了,夜已经很深了,明天还有一大堆事。就此搁笔了。
你的子衿妹子
1980年5月8日子夜
白长山将信笺插进信封,从床下拖出一口崭新的皮箱,又从一本书中拿出钥匙,打开箱子的锁。箱子里面密密麻麻塞满了信件,其中相当一部分,是解放初期那种牛皮纸竖排的信封,纸已经显得泛白泛黑了。白长山并没有立即将最新这封信插进去,而是将另外那些信全都翻了出来,当着财宝一般,一封一封在手中翻动。
过了好一段时间,他似乎突然惊醒,迅速将这些信放进箱子里,匆匆关上箱子,锁好,塞进床底。他从床底拉出另一只箱子,这是一只纸箱。纸箱里有几套衣服,又脏又破,和那些乞丐的衣服,丝毫没有区别。他拿出一套春装,匆匆穿在身上,整个人立即变了,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
白长山推着自行车出门,骑过两条街道,来到百货公司门前,将自行车推进停车棚,锁了,转身走到百货公司的侧门,也不管那里人进人出,双手往胸前一抱,靠着墙边席地而坐。人们从他旁边经过的时候,全都昂首挺胸,不屑一顾。更多的人甚至皱着鼻头,绕他而过。
薄暮变成了浓暮,白长山的身影完全被黑色笼罩了,再没有人能看清他。他扶着墙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坐得麻木的双腿,向自行车棚走去。回到那套小房子,他走进去,不一刻出来时,又换上了白天上班时的衣服,锁好门,骑上自行车离开。回到家时,月色已经高挂。孩子们都到餐馆帮忙去了,只有王玉菊在家。她做好了晚饭并且吃过了,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女儿赚了钱,给母亲买了一台九寸的黑白电视。这东西令她着迷了,只要在家,时刻离不开。白长山进门的时候,她仅仅转过头看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电视机。白长山也不理她,径直走进厨房,锅里有饭菜,还是热的。他打开碗柜,拿出一只碗,往碗里盛了饭,装了菜,端着走进客厅,顺手拿过一张凳子,坐在电视机的侧面,一边吃一边看。电视里在播一部香港武打片,打得十分精彩激烈。可白长山毕竟没有办法深入进去,那东西离他太远了。不知是不是年轻时见到的血腥太多,现在他最希望的是和平安宁,是一种由淡而浓,日久弥香的情调。
九点刚过,孩子们回来了。住在家里的是老二老三老四,老三老四是男孩子,住在一间房里,上下铺。以前,老大老二同住一间房,也是上下铺,另一间房里摆了两张床,三个男孩挤在里面。后来老大结婚,丈夫有房子,为了让小弟有安静的环境读书,她将老五接了过去。老大一走,王玉菊就搬过去和二女儿同住了,倒是让白长山一个人落得清静。
孩子们回来,家里的寂静被打破了。王玉菊问他们今天的生意怎么样,眼睛仍然没有离开面前的打打杀杀。老二说,还可以吧,肯定比你上班强。老三说,真没想到,那些人哪来那么多钱?王玉菊说,你们别得意太早了,这不是长久之计。还是找个正当职业,以后有个依靠。老四说,依靠啥?还不是依靠钱?有了钱,咱怕啥?王玉菊说,那能顶啥事?你不听听人家说啥呢,说个体户是孤儿,没爹没妈的孩子。听着就腻歪。老二说,个体户咋的啦?咱一不偷二不抢,靠自己努力赚钱。
白长山知道自己在这个家没地位,一句话没说,进厕所洗澡,然后进入房间睡觉。
第二天的日子,是前一天的重复。早晨起来之后上班,中午回家热点剩饭吃。睡个午觉,到了时间再去上班。年纪是一大把了,职位再没有升的可能,他也没了兴趣。工作只求得过且过而已。还没到下班时间,他就离开车队,骑着自行车赶到那套破房子里,换上破烂的衣服,再去百货公司。
白长山所干的事,只缘于一个理由:王玉菊是一个性欲旺盛的人,从来都没有过完全满足的时候。即使是两人刚刚吵过架,哪怕半声不吭,该做她照样要做。自从搬去和女儿同住,这样的事再也没有过了。因此他想,她可能在外面有了人吧,否则,她的晚上怎么熬?他迫切希望自己的预感是对的,即使目前没有,以后能有也行。只要抓住把柄,再提离婚的事,她大概也没有理由反对了吧。
周末的下午,白长山去单位晃了晃,见没什么事,转身踱出门,早早地来到百货公司后门,在常坐的地方安顿了自己。这天他可真是有了运气,刚刚坐下没多久,见王玉菊出了门。到了门外,她没有立即迈步离开,而是站在那里,向两边看了看,又向后看了看。白长山担心她看到自己,连忙低头。她的目光确实从他身上扫过,却连一秒都没有停留。她站在那里,捋了捋齐耳的短发,迈开腿向白长山这边走来。白长山心中暗吃了一惊,将头缩进脖子里,动都不敢动一下。脚步声从他面前经过,走到了外面的广场上,别说是对他产生怀疑,甚至连稍稍的迟滞都没有。
白长山抬起头,看着王玉菊站在广场上的背影,心中有一种预感。她在广场上站了片刻,然后转身,返回自行车棚,推出了自己的自行车。他心中一喜,暗自想,今天该是了,如果被我抓住,看你还有啥话说。他快赶几步,迅速走到自己的自行车前,掏了钥匙打开,推着向外跑,身子一跃,便跳了上去。
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白长山还是第一次知道,王玉菊骑自行车竟然是如此之快。他骑出一身汗,才好不容易跟上了她。好在他对她十分熟悉,远远盯着背影就能认出她。两人一前一后转了几个街区,到了顺昌街。王玉菊就在白长山前面大约十米,王玉菊的车龙头向右一拐,在十字路口拐进了宏广街。白长山于是加大了力量,猛踩几步,想在最短时间内追上去。可就在右拐的时候,迎面有一辆马车逆向行驶。白长山暗吃一惊,慌忙捏刹车扭龙头,虽然没有和马车撞上,可由于失去重心,他连人带车摔倒了。从地上爬起,看一眼马车,已经走出好远。白长山顾不得许多,跨上车便向前追,然而,前面已经失去了目标。
这次跟踪虽然失败了,白长山心里却兴奋着。他也不想再找了,骑着自行车离开,换了衣服,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女儿的小餐馆。餐馆在中山路和胜利街相交处,地理位置很不错,客流量大,生意红火,只是门面小了点。几个月前,他们想把旁边的一间门面租下来,约了好几次,人家看不起个体户,根本不肯谈。他们不得不将餐桌摆到外面,占了一点大街的便宜。隔壁那间已经没法经营下去的国营小餐厅,竟然在人行道上建了一堵墙,以此影响别人的生意,也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对个体户的蔑视。
白长山来到餐厅时,还不是进餐高峰,里面只有两桌人在喝酒。他走进餐厅里转转,老三老四和两个女服务员在那里打牌,老二拿着一些青菜,坐在餐馆旁边摘。看到他过来,竟然像见到陌生人一般,没有一个人叫他一声。他走进餐厅,在角落里坐下来。慕衿向一名打牌的女服务员招了招手,女服务员走到她的面前,她对那女孩说了几句话。女孩点了点头,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又出来,手里端着两只盘子,另一只手提着两瓶啤酒,走到白长山面前,将酒瓶往他面前的桌上一放,又放下两只盘子。一只装着花生米,另一只装着卤牛肉。女孩说,白叔叔,您稍等,我去给您拿杯子和筷子。
儿女们怎样看他,他是不管了。他甚至等不及那个女孩拿来杯子和筷子,用牙咬开瓶盖,喝了一口,又用手抓了几粒花生米,扔进口里,有滋有味地嚼着。日子就这么实在而又空洞。但今天,即使是泥土,嚼在口里,滋味也一定不同。现在他越来越相信,自己的方法找对了,方向也已经大致摸清了。下一步,他根本不需要再去百货公司的后门等,只需要等在宏广街和顺昌街的交叉处,就一定会有收获。到了捉奸在床的时候,他不会说任何话,只需要将一份早已经写好的离婚申请书递给她,相信她不会再有任何反对意见了。
没有料到,他在宏广街守过了夏天,又守过了秋天,再也没有见王玉菊的身影在那里出现。冬天到来的时候,白长山不得不从头再来,又开始跑到百货公司后门去守株待兔。这一守,就守过了整个冬天。
在这几个月里,他虽然一直给方子衿写信,却并没有透露自己的计划。相反,他将计划告诉了方梦白。梦白如愿以偿地去了深圳,在市委宣传部当干部,主要负责和几家报社杂志社的联络。方梦白说,到了深圳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这步棋走对了。深圳和内地,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最大的不同,在于意识。这种情形,就像是一道关得太久的门突然打开了,许多新的东西流进来,你才突然发现,原来,同一件事,还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思考,还有不同的观点和看法。如果不走到这里来,她甚至不知道,人一旦有了自己的脑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以前只会用别人的脑子去思考,用别人给自己选定的方式去生活,而实际上,人是应该为自己而活的。
有一段话,深深地刺痛了白长山。她说:我仔细想过你和我妈的这段情。我知道你们爱得很真,很苦。可那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我和别人看法一样,觉得你们的感情是不道德的,是应该受到批判的。现在不一样了。我学会了用自己的脑子思考,我知道,爱情是不能被外力阻止和抹杀的。张洁的那篇小说写得好,《爱是不能忘记的》。你和我妈,都是那个时代的牺牲品,那个只允许有一个脑袋,只允许有一个声音的时代,不知造成了多少人生悲剧。时代变了,所有被桎梏扭曲的思想,都要得到反正。从现在开始,你应该努力地掌握自己的命运,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你和我妈都不年轻了,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白长山告诉她,他确实在为此而努力。他知道,无论是他还是她妈,都没有几年时间了,再过几年,她满五十五而他满六十,他们都会从工作岗位上走下来,成为离退休人员。那时,如果他们还闹着离婚结婚的事,人们会笑掉大牙。所以,他现在必须努力,争取在退休前,将自己的婚姻解决掉。
那天,在宏广街跟丢了王玉菊之后,白长山曾给方梦白写信,说用不了多久,自己的计划就可以实现了。他让方梦白等着自己的好消息。对此,方梦白并没有给予态度。她似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没那么容易成功似的,或者,思想观念的改变,使她对这样的行为持否定态度,却又因为理解白长山,而不忍打击他?他的行动失败后,方梦白倒是开始谈到此事了。她说,她学会了人生中最宝贵的一种思维方法,换位思考。某些时候,人们发现自己前面的路没有了,实际上不是路没有了,而是思想走进了死胡同。如果能够换一个角度,重新思考,也许就柳暗花明了。她以白长山的失败为例说明换位思考。一般人因为在宏广街跟丢了,因此,认为这条路应该从宏广街接下去。然而,如果换个角度思考,会不会是地点错了?会不会是时间错了?会不会是方向错了?
方梦白的信也许没有针对性,可白长山看过之后,却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他暗自感叹,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竟然连思考的方法都没有学会,说来真是惭愧。仔细回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以来所做的一切,果然钻了牛角尖。
冬去春来,万花盛开,万物皆绿。白长山调整了心情,改变了策略,再次投入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