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是你永不改变的基因身份证。
我立刻想起了恐怖片中某个无名女尸的查证或空难之后的遗骸辨认。忙说,好啊好啊。私下里觉得,如果我遭逢这类厄运,家里人交上我的基因测试结果证明,一定会让经手的工作人员少一点儿麻烦。
朋友告诉我,第一步是抽血。我说,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在哪家医院抽呢?
朋友说,不用上医院。我的测基因的朋友会带上所需器具,咱们就约在快餐店吧。
我在指定的日子快步赶往快餐店,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地想,我的基因啊基因,你一直藏在我的身体里,我却不认识你。今天,我就要把你揪出来,在餐桌上和你肝胆相见。
在快餐店不舒服的矮背椅上落座,我悄声问事先等在那里的朋友之朋友,东西都带来了吗?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士,据说是位医学博士后,带着一个大包。他低声回答,都带齐了。
我用更低的声音说,那就开始?
他说,只要您准备好了,就开始。您不晕血吧?如果一会儿不舒服了,晕倒或出溜到地上,在这餐馆里,救治起来有点儿难办。
我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量说,没关系。我也是医生出身,这点儿定力是有的。只是……咱们就坐在这里,在餐桌上捋胳膊扎针管直到鲜血灌流,一旁的人会不会大吃一惊,以为我是在注射毒品?
他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镇定地说,如果有人问,我就向他们解释好了。
我伸出胳膊,支在略显油腻的桌面上,看起来,似乎要和那个忙碌操持中的小伙子掰手腕。捆扎止血带后接着消毒,然后他熟练地将银亮针头刺入我的前臂静脉,抽动针栓。我一边扫视着鲜血汩汩涌出,一边假装不动声色地左顾右盼,看有无人发现我在这儿干着和就餐没有关系的勾当,会不会前来询问或问也不问干脆直接报警?
抽血过程在我东张西望的窥视中平稳完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略微有点儿遗憾地松了一口气,叹息道,真没什么人注意我们啊。
朋友说,人们已经越来越不关心周围的事情了。
拿到基因报告的那一天,我左右端详后对先生说,请收好这张单子。如果我到非洲去的时候,坐飞机火车汽车牛车或者不论什么形式的交通工具吧,人被烧焦成炭或零落成泥,麻烦你把这个报告交上去,之后就等着领我的尸骨残骸。估计这样错拿别人骨灰的概率会比较低,而且不用劳烦我的直系血亲们提供送检材料,让他们难过并损伤身体。
先生翻了翻白眼说,不要讲得这么不吉利好不好。
我说,这是我为去非洲做的准备工作之一,很严肃的,切记切记!
我的基因报告显示,我是中国最常见的母系图谱中的一员。我先生知道后满意地说,这证明你实在是太大众化的一个女人。
我为我能这样混迹于芸芸众生的生物学基础而高兴不已,并深以为荣。
我们都来自母亲,我愿意接受我来自露西这一学说。我并不觉得谁是谁的祖宗这件事有什么特殊。我们尊敬源头,如同江河的入海口波涛汹涌,向高山之巅的涓涓溪水致意。
看到过一个很有趣的说法。当两个男人一起行走的时候,他们步行的速度,比单独一个人走时会提高4%。而当男人和女人一道走,他们的行进速度会降下来3%。
如果这一男一女是恋人,并肩而行,女方的速度只会提高不到1%,而男方的速度会降低6.3%。在手拉手的情况下,男子行进速度的降低更是会达到7%。
我一方面叹服科学家的无聊,一方面又在想,这发现的实质是什么呢?
对我们,也就是现代智人来说,直立行走是极为重要的功能。如果我们至今还在地上爬,那么所有文明的进步都仍在蛮荒匍匐。据考古学研究,我们是在距今180万~20万年前完成走路这个功能并固定下来的。也就是说,露西的后裔们只有在具备了这项本领之后,才有可能离开非洲高原,跋山涉水,走向世界。
这是伟大的迁徙。要攀登多少山峰,跋涉多少江河,穿越多少沼泽,攀援多少密林……在这个进化过程中,人类出现了男女相伴。人的大脑在新的挑战和进化面前,更快速地发展起来。
在这千万里的漫漫征程中,男子自然是占先的。他们躯干高大,双腿矫健,耐力持久,利于行走。女子力量差,身躯短,脚力不逮,不是未成年就是有身孕再不就是怀抱婴儿……想来那些男祖先在走出非洲的旅途中,不能不管不顾地一人独自向前,必得不断回望并将脚步放缓,和群中的女子结伴而行。刚开始是对女祖先的一种迁就和照顾,走着走着,千万里路之后就成了习惯。再走,就成了潜在集体无意识中的规则。男女祖先,谢谢你们不远万里的奔突,步履渐行渐缓,酿就了后代子孙男女漫步时的深情款款。
请严谨的科学家们原谅我浅陋无知的想象。
据说露西是住在湖边的。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她骨骼化石出土的地理方位,还是从她患有关节炎推断而出。不知孱弱的露西在闲暇时扶着后腰捶着腿遥看湖光山色之际,可曾想到过无数世代后的无尽子孙?
她是叹息还是微笑,抑或只是茫然地怅惘?
2 索韦托买不到那张明信片
索韦托的纪念馆,会以那个惨死的黑人孩子的名字来命名,但不会售卖他死亡时的照片。因为细节会给人以猛烈的撞击,宽恕就难以成立。
“这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它集中了南非黑人最痛苦、最悲惨、最勇敢、最荣耀、最欢乐、最暴力、最美好的一切元素,迷人又令人望而生畏。”
一位英国作家这样说过。
这是哪儿?索韦托。南非最大的贫民窟,据说也是世界上最大的贫民窟。它的历史凝聚着血泪,曾以贫穷和暴力的双翼举世闻名。
一说到贫民窟,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一堆破败的房屋和一片污浊的环境。但是,这样你就小看了索韦托,它绝非惯常意义上的“一片”“一堆”,而是一个体量巨大的存在。在它绵延120平方千米的土地上(还在不断扩大中),分布着33个黑人城镇,居住着祖鲁、科萨等南非9个黑人部族。此地不仅仅有贫穷和肮脏,爆发过血腥的种族冲突,还收获了巨大的荣誉。南非最伟大的两位黑人领袖——曼德拉总统和图图大主教,都曾生活在这里,他们也都曾获得过诺贝尔和平奖。
索韦托也是南非国大党的“延安”,国大党的“黄埔军校”。无数黑人孩子从这里走上南非的政治和经济舞台,还孕育了数不清的体育和文艺明星……一代又一代黑人精英前赴后继地从索韦托的泥泞破败中走出来,斗志昂扬地表演在世界前沿。
……以上均是我从书本中得来的资料。
纸上得来终觉浅啊,既然有机会可以去南非,我执意要去看看索韦托。不料这一计划一提出,就遭到了大牌旅行社的强烈反对。
我们有行业内部约定,绝不安排中国公民到南非索韦托游览。旅行社的负责同志面容严肃、郑重其事地知会我。
为什么?我当然要问。我原本料到不会一帆风顺,会遇到阻挠,准备缓慢图之,不承想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南非是世界上犯罪率最高的国家之一。每年会发生2万多起谋杀案、10万多起抢劫案。入室盗窃案呢,更是抢劫案的3倍,您可以自己算一算,就是30多万起。强奸案会有5万多起……可能看到我已是个老媪,这最后一条的杀伤力不像对年轻女性那样具有震慑力。他略停顿了一下,没有沿着这个可怕的线索继续深入,转换话题说:南非民间,散落着300多万支非法枪械,死于各种暴力的人数是世界平均值的8倍。特别是针对中国旅行者的案件层出不穷,大概因为咱国人爱携带现金,语言又不通,加上住宿条件不够好。为了节省,中国人多住比较偏远的小旅店,更成了犯罪者的重点袭击目标。所以,您万万不能去!旅行社同志的苦口婆心,随着他自己的叙述,转化成斩钉截铁。
我冥顽不化,说,谢谢您告诉我这么多坏消息,可我还是想去索韦托。
面对我这样不识好歹的旅客,旅行社同志倒也见怪不怪,自有经验应对。他不屈不挠地劝诫:您知道世界杯组委会的负责人、南非足协前副主席莫拉拉是怎么离世的吗?
我是个足球盲,摇头以示不知。看旅行社人一脸悲戚的样子,估计此副主席肯定不得善终。果然,旅行社人说,他是被枪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