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配合着哀伤的表情。

旅行社同志继续问,您知道莫拉拉是在哪里被杀的吗?

我再次猛劲摇头,心想,人都死了,这似乎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死在哪儿还不都一样啊。

旅行社同志对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是在家里被枪杀的,家里啊!

这一次我诚恳地频频点头。死在公共场合和死在家里,真是有所不同。副主席也是个人物,住所应该相对安全。豪华社区都挡不住惨剧,证明南非的治安的确不稳。

看到教育似乎收到初步成果,旅行社同志乘胜追击道,南非前总统曼德拉、继任总统姆贝基还有一些政府高官的家,都曾被盗过。获得过诺贝尔和平奖的前总统德克勒克的前妻,2001年被人杀死在自家公寓里。总统发言人库马鲁也遭到过武装歹徒的抢劫。您看,人家土生土长、有头有脸的南非人都这么不安全,您一个外国老同志,只身到南非最大的贫民窟,这怎么能行!

我磕头虫似的点头,表示完全同意他的判断分析,心里想的却是——看来这家旅行社是绝不会为我制订去南非索韦托的旅行计划了。好吧,我就不劳烦你们了,另谋出路。

我做出接受劝诫的样子,以不辜负旅行社同志的一番苦心,刚想言不由衷地表个态,可他们是何许人啊,对我的虚与委蛇洞若观火。旅行社同志长叹了一口气说,毕老师,如果您一定要去,我们是不能安排的。但我可以给您一个建议——您必得请到当地的知情人做向导,最好雇用持枪的保镖……

感谢“非洲之傲”中国的总负责人金晓旭先生。他以非凡的勇气和热心,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坚定了我的信念。以他在南非的深厚人脉,非常周到地为我制订了全盘的旅行计划(包括进入索韦托),帮我一了夙愿。

从约翰内斯堡市中心出发,大约行驶了十几千米,看到一些低矮山峦和相对平坦的谷地。

这里就是金矿区。因为挖矿工人集聚,早在20世纪30年代初,这里已成为黑人聚集的城镇。艾文说。

艾文是金晓旭先生的朋友帮我们在当地雇请的白人导游,非常敬业且富有经验。几天相处下来,我觉得他像传说中的神灯巨人,当你需要他的时候,他立刻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你身边,有问必答。当你想独自一人默想时,他马上就隐没无声。唯一与神灯巨人的不符之处,是他的个子并不高。

很多年以前,一个衣衫褴褛、名叫乔治·哈里森的澳大利亚人,有气无力地扛着勘探镐到这片土地上寻矿。他跌跌撞撞地走啊走,突然差点儿被绊个跟头,定睛一看是一块金矿石。他很幸运,这块貌似普通的石块并不是偶然出现在这里的,它和一条长达120千米的金矿脉紧密相连。

艾文继续介绍。

这个差点儿把澳大利亚人摔成嘴啃泥的踉跄,引发了世界历史上规模巨大的淘金热。无数淘金者从世界各地拥向这里。有揣着一夜暴富美梦的白人,也有一无所有的黑人矿工,还有被矿主招来的亚洲苦力……荒野之地霎时间喧嚣起来,生机勃勃。黄金开采带动了城市化,仅仅半个多世纪,在离黄金矿不远的地方便兴起了一座300多万人口的大都市,它就是约翰内斯堡市。

20世纪初,南非爆发黑死病,就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鼠疫。它是由寄生在老鼠身上的鼠蚤传播的烈性传染病,病死率极高。白人政府害怕贫苦的黑人将此病传给白人,就把黑人劳工全部驱逐出约堡市,让他们隔开一段距离自建居所。1949年,南非政府从宪法的层面,规定南非黑人和白人必须分开居住,于是黑人只能大批迁往郊区,潦倒度日。1963年,政府当局索性将约堡市周围星罗棋布的黑人聚集区汇成巨大的黑人城镇,正式冠以“索韦托”之名。

索韦托地区从此像被投放了超大剂量酵母菌的面团,以惊人的速度开始膨胀。它没有任何规划,杂乱无章地四下蔓延。它环境恶劣,基本上没有城市应有的设施,人口高度密集,严重的失业率和犯罪率成了索韦托显著的特点。

以上是艾文的介绍,加上我看过的资料。不要惊讶我在非洲的每一位向导都很有学识。这一方面归功于金晓旭先生的周到安排,为我们挑选了当地最好的导游,另一方面我在转述他们的话语时,会加以核实和调整,力求准确。

为什么叫索韦托呢?我问。

艾文说,因为它位于约翰内斯堡的西南方,当时就随口叫作“西南镇”。为了更方便,人们把“西南镇”三个英文单词的前两个字母放到一起,这就是索韦托的名字由来。关于这个名字来源的另一说法,就有点儿悲凉。说的是当时白人政权强制拆迁约堡黑人聚居区索菲亚城,黑人们只好背井离乡赶到约堡西南郊搭棚居住,他们绝望地喊出“何处去(So where to)?!”故此得名。低矮的棚户区摩肩接踵而来,木板和铁皮搭建的小窝棚,涂着各种相互抵触的色彩。红的惨红,绿的莹绿,相互厮杀着夺人眼球。偶尔有银亮的洋铁皮屋顶,面对着苍天闪烁,像干瘪牙床上龇着爆裂的锡牙。它们的色泽,证实它们是刚刚搭建起来的棚户区新贵。时间久了,经历过雨季,铁皮生锈人老珠黄,就变成褐黄色的锈蚀物,反倒同周围有了一种暗淡的协调。街道狭窄,路边零散的行路者全是黑人,穿着宽大松垮的旧衣,斜着肩晃荡着身体,自在地走着。

我惴惴问,今日这街面上的情形可算正常?

艾文说,依我看,今天一切正常。

有挥之不去的隐隐担心。我一老媪,为了玩耍与分享,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儿子陪我,他尚年轻,家中还有日夜牵挂的儿媳。他是为了帮助我,辞了职随我远走非洲。古时都说“二十四孝”,我想这陪着父母浪迹天涯,该算是“二十五孝”了。

一片连绵的建筑,高大整齐。在索韦托鹤立鸡群。艾文说,现在我们经过的地方,是索韦托唯一的医院——巴拉格瓦纳思医院。意大利人修建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本是兵营,后来改建成了医院。如今,它拥有2000多个床位、39个手术室、5000多名职工和500多名医生,非常宏大。

人烟稠密的黑人区,有家大医院,实在是件大好事。

行驶中,艾文又指车窗外的路灯,说,喏,请看。

路灯孤零零地竖立着,除了破旧,看不出别样。

艾文说,没发现吗?它们比一般路灯要高很多。如果是晚上来,就会看到灯光很亮,像巨大的银伞。

我说,是怕路人找不到回家的路吗?

艾文说,这是当年的白人政府立起的路灯杆子。不是因为什么善心,而是为了更好地监视索韦托。

车到了一处街道,停了下来。艾文对我们说,这就是那个地方。

哪个地方?我已大致猜到,但还需确认。

这就是海克特·皮特森纪念碑和纪念馆。是索韦托的象征,也是学生们游行和发生枪击的地方。艾文示意我下车。这里有整齐和还算整洁的街道,周围的平顶房也大体规矩,似乎曾有过统一的规划。艾文说,这是政府出资修建的安居房。

临出发之前,我突击学习了非洲的历史,但所知仍甚少。南非的历史十分复杂,令人一时摸不到要领。说起来,咱国的历史也复杂,但南非的复杂和中国式的复杂有所不同。中国历代政权更迭、斗转星移、外敌入侵,让人目不暇接,好歹主脉络基本不变,最后总是九九归一,延续着封建大一统王朝的统治。南非则是在不同时代,由不同的占领者分而治之。占领者们不但和当地土著斗,互相间也掐斗不止。这让人在学习历史的时候感情无所依傍,思维容易飘忽。简单直接地说,索韦托的历史是南非种族隔离制度的产物。

1913年,南非的《原住民土地法》规定,国民分为四等人,分别是——白人、有色人种、印度人与黑人。400万白人掌握着政治经济的权力,2500万黑人和有色人种成为廉价劳动力的来源。黑人只能拿到白人十分之一的工资。

1976年,南非当局在教育系统强行推动普及白人政府使用的语言——南非荷兰语,要求在基础教育中起码要占50%的比重。这引起了黑人民众的强烈不满,索韦托的弗费尼中学和奥兰多西中学的黑人学生们,开始上街示威游行。当时的南非总理约翰·沃斯特,下达了“不计任何代价”恢复秩序的命令。6月16日,白人警察开枪射击,第一周就有160名黑人死亡。运动和杀戮不断蔓延,持续到1977年。事件中共有566人死亡。它成为导火索,引发了旷日持久的南非黑人抵抗运动。

看,这就是那条线。艾文说。

顺着艾文的手指看向广场边,并没有什么线,白线红线都没有,只看到一排树。在南非春天的阳光里,摇曳着初生的绿叶,唰唰作响。

这排树的位置,就是当年警察射杀学生的“开枪线”。当时警察接到的命令是——一旦学生冲击这条线,警察就可以向手无寸铁的学生们开枪。学生们奋不顾身地前行,警察凶悍的枪声响起来……

视绿成朱。树木笔直的枝干上,有迸溅的血。

再请看那张照片。艾文又指点我们的视线。

一幅巨大的黑白照片。一名黑人男青年,怀抱着一个黑人孩子。男子在奋力地奔跑,怀中的男孩显然已经死去。片刻前还是活蹦乱跳的他,死于警察的枪弹。他的身体依然柔软,手脚静静地下垂着,像一只布制玩偶。在他们的背后,是无数愤怒的黑人青年在咆哮。在他们身旁,有一个呼天抢地的女孩。照片当然是无声的,可你分明会听见山呼海啸的呐喊,听到奔跑者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听到小女孩声嘶力竭的呼救……

这个被枪击中死去的男孩名叫海克特·皮特森,是暴乱死难者中的第一位。照片中的小姑娘当时只有16岁,是皮特森的亲姐姐。现在她当然不再是小女孩了,而是安托瓦内特女士。听说她是这座纪念馆的馆长,如果赶得巧,也许她会为你们担任讲解。艾文说。

这个纪念馆不大,暗红色的建筑有一种深沉的压抑感。门前的广场也不算大,大约只有两个篮球场多一点儿的面积。它建于20世纪90年代初,非国大青年联盟为纪念惨案竖立了皮特森纪念碑,南非新政府将每年的6月16日定为南非青年节。

纪念碑就位于大幅照片的斜前方,用大理石制作。曼德拉参加了纪念碑的揭幕仪式,纪念碑上刻着曼德拉亲自撰写的碑文——“向那些在为自由和民主斗争中献出生命的年轻人致敬,为纪念海克特·皮特森及所有为我们自由、和平与民主斗争献出生命的英烈。”

如果说历史上的索韦托,曾是一盘散沙乱摊在约堡旁,从没有过像样的中心,那自打这组建筑矗立起来,此地便成了索韦托的心脏。它承载着索韦托的苦难和抗争,开始日夜不停地跳动。

艾文走进纪念馆然后很快就出来了,对我们说,很遗憾,安托瓦内特女士有事外出不在馆内,所以今天见不到她。请自行参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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