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外国人,我们对这段充满了强大内在张力的斗争史,以往所知不多。出国前虽进行了紧急补课,也常常在纷繁的人物和时间表中迷失。好在博物馆中有大量素材和资料,以影像、图片、文本等等,多方面地展示了南非的历史变化。有关曼德拉的史料,占了很大的篇幅。展现他从年轻时代起,为废除南非种族隔离制度所做的斗争。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集中观看曼德拉一生的图像资料,好像跟着他的脚步走过他跌宕起伏的传奇的一生。
曼德拉的前妻温妮曾经说过她第一次看到曼德拉时的印象——“我看到一个高大、仪表堂堂的男人”。
坦率地说,年轻时的曼德拉,身材魁伟,相貌端正,基本算得上英俊。但那时的曼德拉,和一个平凡的壮硕的黑人男性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你看得出他有热情和激情,但充满了愤怒,有一种好斗的冲动感。经历了27年的牢狱之灾,在艰难苦涩的煎熬折磨之后,曼德拉的政治生命如同秋天的果子芬芳成熟了。在幽暗的囚室中,他完成了一个伟大的蜕变。曼德拉的容貌变得冷静、温和、安详,一种穿透一切的智慧蕴含在眼中。晚年的曼德拉图像,越来越像一个超凡入圣的人,凌驾在一切人世间的苦难之上,温暖包容地凝视远方。
这个博物馆浓缩了南非人对待历史的态度——和解,但是永远记住。
不过。要把“和解”与“记住”融合在一起,谈何容易!人们往往借助忘记来达到谅解。既要记住,又要谅解,这需要慈悲和智慧轮番出马,然后比翼齐飞。这是世界政治历史上的杰出篇章。
出了博物馆,眼睛被阳光晃得睁不开。劈头看到矗立着七根高大石柱,定睛看去,上面分别刻着:自由、尊重、责任、多样、和解、平等、民族。它准确表达了南非人民对前方的期待心态。
天上飘扬着一面巨大的南非国旗。国旗由黑、黄、绿、白、红、蓝六种色彩构成了一个“Y”字形图案。这如同彩虹一般缤纷的多种色彩,象征南非是由多民族融合而成的国家。我想,世上的图案万万千,在这其中选中“Y”字形,一定颇有深意。它象征着把原本是两条的道路合为了一条,延展向前。这个造型寓意着“融合”和“前进”。
过了一会儿,待眼睛慢慢适应了从馆内的压抑灰暗到阳光下的明媚,我看到博物馆旁边就是一个主题公园,有载满孩子的摩天轮在缓缓移动。欢叫的儿童中,有黑人也有白人,还有不太黑和不太白的肤色夹杂其中。在50年前,这可是万万不可能的。
7 罗本岛B区5号的修行者
曼德拉是历史上罕见的伟大政治家,他践行的种族和解政策,具有深刻的远见和极大的胆魄。他带领南非选择了和平和解的新纪元。
“罗本”是什么意思?荷兰语“海豹”的意思。
罗本岛是什么意思呢?顾名思义,海豹岛的意思。
今天的罗本岛上没有一只海豹了,有的只是监狱的旧址和伟人的传说。
在南非司法首都开普敦的桌山上,如果天气好,你向西北方向眺望,可看到椭圆形的罗本岛,如一只绿色葫芦瓢,在汹涌的南大西洋海面上半浮半沉。
如果你站在罗本岛上,向东南方向眺望,就可以看到开普敦,高楼林立,雾雾沼沼,犹如海市蜃楼。
我从开普敦乘船到罗本岛参观,同船的都是小学生,穿着统一的校服,熙熙攘攘,大约是到岛上接受爱国主义教育。在我们预备出发的前一天,因为浪急,渡轮停驶了。在我们出发后的那一天,因为浪高,渡轮也停驶了。所以,我和这一船的小朋友运气不错。
罗本岛这个名字,拜荷兰人所赐。在当地人的口中,这个岛另有它名。土著的阿玛科萨人的首领马卡纳,是第一个被欧洲殖民者囚禁在这个岛上的犯人。马卡纳不甘屈辱,英勇出逃,纵身跳入了冰冷的大西洋。不幸的是,他没能游到岸边,在波涛中长眠。当地土著人谁也不愿意用荷兰语名字称呼这个岛,他们叫它马卡纳岛,以纪念那宁死不屈的酋长。
望山跑死马。在大西洋暗淡阔大的背景下,人很容易低估从岛上到陆地的这段距离。即使乘坐现代化的游轮,从开普敦到罗本岛,单程也需45分钟。
虽说今日可出海,但风高浪大,颠簸不止。这片海域,以其永恒的激荡不安而闻名于世。越靠近罗本岛,海流越是湍急。尽管高大的灯塔日夜光芒四射地指引,还是有29艘船只在附近沉没,残骸深藏在罗本岛周围海底。
登上罗本岛。本以为看到的是阴森恐怖的狱址,甚或还有嶙峋的白骨和稀薄的咖色血迹……但是,完全出乎意料,罗本岛上芳草萋萋,莺歌燕舞,空气清新,艳阳高照,如同巨大的森林公园。绿树掩映下的监狱旧址,如果忽略高墙的峻厉和铁丝网的缠绕,竟类似一处静谧的别墅区(顺便说一句,国内现在很多别墅区,也有高墙和铁丝网)。
当然这是非常不相宜的观感,但并非说谎。斗胆写在这里,以描述我看到罗本岛的第一印象。
1999年12月1日,南非罗本岛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列为世界文化遗产。评价如下:
“从17世纪到20世纪,罗本岛曾有过不同的用途,它曾经是监狱、不受社会欢迎的人的医院和军事基地。它的建筑,特别是那些在20世纪后期用来关押政治犯的最安全的监狱,是阴暗的历史的最有说服力的见证。罗本岛及其监狱建筑象征人类精神、自由和民主战胜压迫取得胜利。”
我还没从登岛最初的愕然中缓过劲来,游人们便被分配乘坐不同编号的大轿车,开始了罗本岛上的旅行。
我原以为罗本岛除了监狱别无其他,但从大轿车车窗居高临下望去,植被茂盛,鸟类众多。有从大陆不辞劳苦飞过来的鹌鹑和珠鸡,还有各种海鸟翩翩起舞后垂直降落。头顶有白鹭和苍鹭低空翱翔,脚下的灌木丛中遍布奇花异草。若干种不认识的鸟儿在树上搭巢建穴(在南半球,我们在北半球习得的植物知识完全不敷应用,当地很平常的植物却完全叫不出名字)。
随车的导游是一个有着轻微卷曲头发的黑人小伙,精瘦到似乎只有皮肤和肌腱,毫无赘肉,非常健谈。
我问,这么多动植物,是这里成了世界文化遗产之后,加强保护才繁衍起来的,还是原本就很茂盛呢?
小伙子说,罗本岛原来基本就这样。最早这里海豹栖息,海风强劲吹拂,长不成太大的树,灌木也是稀稀落落的。为了给麻风病人提供好的疗养环境,人们开始种树。有了树,动物也就多起来。现在岛上生活着两种两栖类动物,就是蜥蜴和壁虎。蛇呢,有三种,乌龟有一种。羚羊很多,有一个庞大的家族,比如白纹大羚羊、跳羚、小岩羚和旋角大羚羊,等等。此外,还有很多鸵鸟……
看他如数家珍的样子,我心想,一个岛,地方有限,还不挤得够呛!不由得发问,罗本岛到底有多大呢?
他搔搔耳朵撇着嘴说,人们常常以为罗本岛很小,这很不确切。它是南非第一大岛屿,面积约有574英亩。
可能发现我反应茫然,判断我对英亩的概念模糊,他接着解释到,一英亩约合4047平方米,算下来罗本岛有大约230万平方米大小。
我频频点头,表示确信罗本岛有容纳众多动物的充分空间。黑小伙反问我,您到罗本岛来,一定事先对罗本岛的历史有所了解吧?
幸好事先做了一点儿功课,不然会让这个小伙子失望加小瞧。
我说,在400多年里,这个岛基本上有两个用途。一是用作医疗,把麻风病人和精神病人单独安排在这里,远离大陆,以免影响正常人的世界。另一个重要用途,是囚禁囚犯和逃亡者。早年间有来自安哥拉和西非的奴隶,还有东方国家的王子、反抗英殖民主义的革命领导人。而罗本岛让世界都为之铭记的,是因为这里囚禁过曼德拉整整18年。
黑人小伙子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他说,哦,不只是曼德拉。这个岛自1961年开始,被当时执政的白人国民党政府用来关押政治犯,到1991年5月最后一名政治犯离开这个岛,此地总共关押过3000多名黑人政治活动家,其中包括非国大领导人沃尔特·西苏鲁、南非前总统姆贝基的爸爸戈文·姆贝基、现任总统祖马……总之,罗本岛是一个浓缩历史的地方。
我心想,这么多斗士曾聚集此地,思考过南非的未来蓝图,真乃圣地。
大轿车来到了岛子的东面,小伙子开始履行他的工作职责,半倚着车前方的不锈钢栏杆,手持麦克风介绍说:几千年前,罗本岛曾与大陆相连,后来渐渐分离,就成了海豹和企鹅的家园。17世纪时,来自欧洲的海员和水手会上岛捕捉动物充饥。那时候,岛上的企鹅和海豹非常多,趴在地上晒太阳,你一眼望过去,几乎看不到土地的颜色。后来,荷兰人到岛上采集贝壳烧制石灰,开采石头用以建造开普敦城堡。再往后,这个孤岛就成了精神病和麻风病人的收容站,然后是充当监狱。很多人死在岛上,被就地掩埋。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在罗本岛东部,这里就是以往的墓地。尸骨胡乱地混杂在一起。人们直到现在也分不清这些尸骨到底是黑人奴隶、麻风病人的,还是矢志不渝的革命者的。1964年6月12日,曼德拉被判处终身监禁。1964年,他被用飞机送往罗本岛,意味着在监狱里了却一生。入狱之初,曼德拉的体重下降了近20千克。
所有的人屏气息声,行驶中的旅游车好像一辆灵车。
车子停下,已是海边。黑人导游说,曼德拉他们曾在这里捞海藻、海草。罗本岛受来自南极的本格拉寒流的影响,冰冷多风。犯人们没有任何防寒防水的装备,穿着单薄囚衣站在海水中,非常累人。海藻并不值钱,监狱的管理者们只是希图用这种苦役折磨政治犯,并摧毁他们的信仰。
我站在海岸边,看海水激猛地拍打礁石。很多水草在波浪中一起一伏地飘荡,好像水妖绿色的长发。捞取海藻几乎是毫无意义的,只是让你在枯燥和衰竭的磨难中,经历惩罚而绝望。
脚下刺骨的海水,也许打湿过曼德拉的身躯。我想,在这种毫无成效的劳作中,曼德拉一定很多次地想过——自己有可能永远留在罗本岛上,自己的白骨也会就地掩埋。但他无所畏惧地承受着这一切,坚持自己的信念,决意把牢底坐穿。人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连死都不怕了,他必定会更缜密地思考如何活着。
之后来到了著名的石灰矿,那是依山开出的一个岩石大坑,山岩狰狞,反射着垩白色的阳光。此刻还是南非的初春,岩石已被炙烤得如餐桌上要烫熟鸡蛋拌饭的石锅。导游说,夏天的石灰矿简直就是大火炉,岩石滚烫,粉尘飞扬,条件非常恶劣。政治犯们要用尖镐和铁锹挖掘出石块,再用锤子把岩石砸成小块,最后将石灰石装上汽车。曼德拉戴着镣铐,在这里劳作过无数天,手掌起泡,脚踝磨裂,浑身像雪人似的沾满石灰粉。由于石灰粉迸溅入眼,曼德拉得了眼疾,终生未愈。
狱方规定,政治犯苦役中不许说话,甚至不得交换眼神。谁犯了禁令,罚三顿不许吃饭。
当时,罗本岛上关押着1000多名政治犯,大牢房每间关押60个男性黑人,重犯单独关押。曼德拉被独自关押在B区5号,监号为46664,意为1964年的第466名犯人。曼德拉的监室不能算是一个房间,只是一个所有缝隙都被抹平的水泥匣子。简直无法想象身高1.83米的曼德拉,如何在这只有4平方米多一点儿的逼仄空间里,日复一日辗转腾挪,度过了整整18年,共6万多天!
B5牢房内,只有一卷薄毯、一张小桌、一个饭盆和一个马桶。曼德拉最初一直是睡在地上,薄毯半是被子半是褥子。其下是坚硬如铁的水泥地。水泥地再下,是南大西洋冰冷的海床。如此睡了十年之后,曼德拉背部生病,患上了高血压。他再三争取,才得到了一张很小的床。
政治犯们顿顿薄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在罗本岛滴水成冰的冬天,也只发短裤。对这一切,曼德拉早已做好了准备。在审判他的法庭上,曼德拉曾说:“在我一生中,我已经把自己献给了非洲人争取生存权利的斗争。我珍视实现民主社会的理想。在那样的社会里,所有的人都和睦相处,具有平等的权利。我希望为这个理想而生活并去实现它。但是如果需要,我也准备为这个理想献出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