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
路虎车轰鸣着,卷起赭黄色的沙尘。颠簸行进中,巡守员紧张地东张西望,不时用对讲机和友邻联系着,通报着动物们的信息。
我们最先看到的其实不是动物,而是飞禽。在非洲的天空,自由飞翔着数不清的鸟类。同行的美国人一家,不停地呼唤着那些鸟的名字——“黄眼隼!”“蓝蕉鹃!”“绿头织布鸟!”
祈望天空飞过一只栗色麻雀,让我也能有机会发出声音。
我悄声对芦淼说,在非洲,我还认识火烈鸟,可惜它们生活在咸湖沼泽中,这里估计一只也没有。
芦淼看出我的沮丧,安慰说,他们都带着非洲鸟类大全的画册,我看到他们临上车的时候还在翻看。他们来过非洲多次了,自然认得的鸟多。
看动物的程序,大约也是由浅入深、循序渐进。咱国人还停留在“五大兽”的阶段,以为动物越大越饱眼福,看得过瘾,值不菲的花费。对于资深的旅行者,能叫出像子弹一样掠过天空的鸟名,成了更值得骄傲的水准。
持枪巡守员说,萨比萨比栖息着超过200种野生动物,超过350种鸟类。他带着自豪感补充,如果客人你来自北半球,那么你在此地一天之内可能看到的鸟类,或许超过你在家乡时一生见过的。
我估计他所说的北半球指的是北欧。在中国未及污染的热带边疆,能看到的鸟类也还不少吧。当然,我们的城市里只有麻雀和偶尔的燕子,在某些稍好的区域,还有乌鸦和喜鹊。
我们看到的第一批动物是羚羊。灌木丛中,各种年龄段的羚羊眨着温柔的大眼睛,看似惊慌实则胸有成竹地逃开,一边奔跑一边回头,好像俏皮地在说,追追看!你们可有我跑得快?
持枪人说:这是斑羚,那是黑斑羚……
人们是多么容易满足和厌倦啊!很快,裹着花毛毯的看客们就对鳞次栉比的羚羊阵营失去兴趣。持枪人说,看那边,牛角羚!
美国男人首先发难,说,带我们去看看别的动物吧。不要总是羚羊羚羊的。
持枪巡守员说,好吧,我和他们联络一下,看看狮子在哪里。
在一段密集的当地土语沟通之后,巡守员说,今天天气比较冷,又没有太阳,狮子不爱出来活动,至今没有发现狮子的踪影。
我们遗憾。不过巡守员说,那边有一只猎豹正在进食。今天它运气不错,扑到了一只瞪羚。
路虎车于是在沙地上掉转车头,向说不清方向的远方潜行。
周围是稀树草原地貌。我们对非洲旷野最标准的印象——干燥的荒草之上,矗立着孤零零的有着水桶腰身的猴面包树或其他乔木,就是稀树草原地貌的标准照。稀树草原这个词既专业又传神,放眼望去,下面是草,上面是树。从数量和广度来看,草很多,树很少。众草之上,树木毫无章法地点缀着,所以就叫稀树草原。
稀树草原生长于距赤道8°~20°的热带地区,非洲有世界上面积最大、发育最好、特征最为典型的稀树草原地貌,约占非洲大陆总面积的40%。这种地貌对于中国人来讲比较陌生,只在云南澜沧江、怒江等流域局部存在。
尽管陌生,我们还是要对这种地貌报以深切的敬意。正是在稀树草原上,诞生了最初的人类。
这些草叫什么名字呢?我指着满地衰草,问持枪巡守员。
禾草。他回答。他是动植物专家,大学毕业。
抬眼望去,连续的禾草原大约有半人高,枯黄的草叶中心泛着懵懂醒来的稚弱绿色。这里是禾草的天堂,它们肆无忌惮地连成一片,好像鸿篇巨制。偶尔出现的孤独乔木和抱团取暖的灌木丛,打断了禾草的整齐划一,仿佛长文中出现的惊叹号和删节号。
但是,禾草究竟是什么草呢?它们好像并不只是一种草,而是一个乱七八糟的庞大阵营。说实话,来非洲之前,我不很了解禾草这个词。当下搜肠刮肚地想,回忆起来的也只有戴望舒悲怀激愤的诗——《我用残损的手掌》:“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根据上下文的意思推断,我一直认为老戴口中的禾草指的是水稻。不过指天发誓,虽然眼前禾草阵营里泥沙俱下地包含多种植物,但我敢肯定没有水稻。
禾草,就是俗称的草。从谷物到竹子,从地毯草到埃及的纸莎草……统统都是禾草。持枪白琴键回答。
我问,水稻不是吧?我对戴望舒半信半疑。
水稻也是禾草。白琴键答。
那么小麦?燕麦?我问。
也都是禾草。白琴键答。
我深出了一口长气,恍然大悟。后来我查了资料,禾草没什么神秘的,就一包罗万象的大筐,你所能见到的所有草类,都被它一网打尽。所有的粮食,除了荞麦以外,都是禾本科植物。
白琴键说,你可别小看了稀树草原,无数种动物,包括大型哺乳类动物像野牛、斑马、角马、河马、犀、羚等,要么直接把禾草当作食物,要么靠捕食吃禾草的动物,把食草动物从禾草那里得到的养料间接地摄入体内。所以从本质上说,连最极端的食腐动物也是靠禾草为生。只有少数动物,比如大象和长颈鹿,依赖乔木的树叶或果实过活。
我一时对稀树草原恨不能倒地便拜。它是所有非洲动物的厨娘!它怎么这么能干呢?何德何能养活这么多生灵?
白琴键说,稀树草原有相当高水准的净初级生产量。
我说,什么叫净初级生产量?
白琴键利用寻找豹子的间隙,向我普及植物知识。
初级生产量是指单位时间和单位面积上的绿色植物通过光合作用所制造的有机物质或所固定的能量。
我点点头,表明大致明白。
持枪白琴键接着说,净初级生产量是可供生态系统中其他生物利用的能量。
我这一次使劲点头,表示明白这个净产能,就是植物除了自己消耗之外,额外积聚起的能量。
持枪白琴键说,禾草具有最大的净初级生产量。在雨季,稀树草原的产能比热带雨林还多。
这令我目瞪口呆。热带雨林多繁茂啊,万象葱茏、青翠欲滴,它怎么会被这黄皮寡瘦的稀树草原在植被净产能上比下去!
持枪白琴键说,热带雨林的总初级生产力当然是高于稀树草原地带了,但请不要忘了,单位面积下热带雨林的总生物量远大于稀树草原。雨林的呼吸作用消耗更高,因此综合计算下来,热带雨林的净初级生产量反倒不如稀树草原。
哦,怪不得呢!我原来一直想不通原始人类为什么要选择在看起来十分荒凉的热带稀树草原地带过活,想象中应该生活在热带雨林中,野果多,气候温暖。却没有想过那里的雨林不但瘴气弥、漫毒虫泛滥,电闪雷鸣、险象环生,就是从产能方面来讲,也比不上稀树草原。
古人类真是聪明啊!
持枪白琴键说,禾草基本上很可口而且好消化,比起大部分热带森林的乔木叶子,禾草叶的怪味道也很少。
哦,禾草还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可是,面对干季刚刚过去雨季尚未来临的干瘪草原,实在难以想象它如何养活庞大的动物群。我把担忧同白琴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