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你想得有道理,但请不要忘了,动物是活动的,它们会迁徙。非洲稀树草原的动物已经适应了食物供应的季节性变异,它们练出了奔跑的本领,才能生存下来。雨季来临,趁着植被青葱、食物充足时,它们立即占据稀树草原,大吃大喝。干季时,又迁徙到热带雨林边缘水草肥美的地方,耐心地等待下一个雨季来临,到那时再迁徙回来。这个随水草迁徙的大兽群,至少有上百万头。每年2月前,它们在非洲高原南部,第一场雨过后,它们就奔腾着进入稀树草原。7月,兽群进入肯尼亚,9月以后又往回走。打头阵的是20多万匹野斑马,紧跟其后的是百万头牛羚,最后面的是50万只瞪羚,浩浩荡荡。
这就是国人特热衷的非洲动物大迁徙的理论根据。
说着说着,我们已经到了豹子的领地。
聊天中太阳已经下山,由于云层浓厚,未能看到非洲大地上惊心动魄的完整落日。短剑般的阳光透过低矮的云层倾斜而下,将草原装点成若明若暗的斑斓布匹。再接着,四周就直接滑入了蒙蒙黑夜。
从四面八方闻讯赶来的路虎车有四五辆,围城一个近似圆圈的环阵,近观豹子。我们到场比较晚,豹子的晚餐已经收场,卧在地上安睡。我似乎闻到空气中有血腥的味道,不过豹子已经把自己的嘴巴打理得很干净,猎物也不见了踪影。不知是连骨头都嚼得一干二净,还是把残骸藏在某处了。
所有的人都静悄悄地看一只豹安睡,天空悄无声息地爬上一轮明月。
这是一只猎豹。持枪白琴键悄悄说。猎豹尽管体形比狮子小,但它矫健凶猛、身手敏捷,是最危险的猛兽之一。
你怎么能在黑暗中分辨出来它是一只猎豹呢?
眼前的豹睡着,仿佛死去。尽管是躺着,仍显出身材极度修长,体形近乎完美。它背部的皮毛呈华贵的浅金色,半裸着的腹部的颜色比较浅,略显发白的淡黄色。它的头颅和颀长身材相比略微小了一点儿,鼻梁旁有两道明显的黑色条纹,从眼角处一直下延,直伸到嘴边,好像哭泣时未曾擦干的泪痕。它柔软的脊椎骨扭曲成一道华丽的曲线,镶在枯黄的草地上,四肢一半蜷缩一半舒展,伴着身边的暗影,犹如倒卧的青铜雕塑。
想起海明威在《乞力马扎罗的雪》的开篇所写的:“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19710英尺的常年积雪的高山。”“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老海没写明那是一只花豹还是猎豹,所以我一向认为识别豹子并不容易。
白琴键悄声说,猎豹的身体更修长,花豹要短一些。猎豹喜欢待在开阔地带,比如像现在这种地方。而花豹更愿意上树。再有就是猎豹有明显的黑色泪线,花豹没有。当然了,最主要的是看斑点。猎豹的英文名字就是“有斑点”的意思。
我凝视着即使在睡梦中也依旧不可一世、威风凛凛的猎豹,心想,它的胆子可真大,这么多人和车围聚在它周围,它怎么竟充耳不闻、酣然入睡呢?
我把这顾虑对白琴键说了。
白琴键说,猎豹像人一样,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现在已经是夜晚了,它要睡觉了。你知道猎豹跑得很快,最高时速可以达到每小时120千米,但是这种速度它只能维持三分钟。一旦超过了这个时间,猎豹必须减速,不然它们会因身体过热而死。能量在追击中大量损耗,如果它连续五次都不能成功猎杀到动物,或虽然辛苦猎到了,但猎物被豺犬等抢走,它有可能活活地饿死,因为它再没力气发动下一次捕猎了。刚才的捕猎一定耗费了它太多的体力,现在它变得十分孱弱。
原来,这骁勇的霸主也有脆弱的一面。
我充满怜惜地看着猎豹。
白琴键突然说,这是一只雌猎豹,有小猎豹在身。
啊!我借着月光细细观察,除了看到猎豹黄色毛皮上的黑色斑点是实心圆以外,并不觉得这母猎豹有丝毫臃肿。白琴键是否看走眼了?
可能看出我的不以为然,白琴键叹了口气,说,即使雌猎豹怀孕了,它的身体也要保持流线型,奔跑速度依然很快,捕食也非常灵活。哪怕到了怀孕晚期,它也必须有独立捕杀食物的能力,以维持自己和胎豹所需的所有养料。所以,猎豹崽的个体重量和数量都很少。
想想也是,雄猎豹不可能肩负起照料孕豹的责任。雌猎豹啊,也许你是天地间最敏捷的母亲,直到分娩前的一刻都需要不停地奔跑。
白琴键接着说,花豹的斑点是如花朵状的空心圆,美洲豹的斑点是空心圆内还有个小圆点,当你分辨不清的时候,斑点的形状可以帮你的忙。再加上猎豹的叫声是吱吱的,花豹呢,有点儿像低吼。
我第一次对白琴键的解说生出腹诽。天哪,当能听到豹吼时,还有能力分辨它是什么科什么属吗?!当我能看清豹身上的斑点是实心还是空心的时候,估计也快成豹的餐点了。
人和豹就这样在旷野中安静地对峙着。严格地说起来,是我们在欣赏一只豹,豹对我们熟视无睹。甚至连熟视无睹也谈不上,因为它基本上没有睁开过眼睛,只当我们是静物。
白琴键说,世界上的猎豹基本上都是一家。
我一时搞不明白,说,您的意思是它们彼此都认识吗?
白琴键说,通过研究,世界上的猎豹亲缘关系都比较近,就是说,这些猎豹是近亲繁殖所产生的后代。由于个体遗传结构高度相似,它们的生存能力其实很弱。
我第一次知道猎豹先天的短板,为这无比美丽的动物哀伤。原以为只要人类从利令智昏中苏醒,洗心革面从此善待万物,我们尚有机会和濒危动物们相守相伴。却不知还有更强大的上苍之指在制约乾坤,一切都可能转瞬即逝。
在暗夜中返回营地。临走时我频频回头,猎豹妈妈,祝福你能顺利诞下宝宝,祝福你们平安。
面对着高原小湖泊的营地餐厅,树枝上挂满了一盏盏煤油灯,四周摆放着采自世界各地的斑斓水果和蔬菜,烤肉的油滴溅落篝火之上,嗞嗞青烟香飘四野。
跳动的灯焰,映照着丰富的晚宴。
暗夜之中,苍茫大地浑然一体的黑暗,罡风扫荡兽鸣呜咽。于是,这些奢靡的享受,在极其荒凉的背景衬托下,显出不真实的梦幻感。
一抬头,恍惚看到一只孤独的小兽在湖对岸饮水,恍然明白了什么是顶级的享乐。
就是在世界上最原始的角落享受现代文明的奢华。每一个局部都独具匠心,又伪装成皆是天然。粗看所有的东西都像是刚从旷野中采集的,细一推敲,充满了人工的雕琢。比如我入夜后巡兽归来,看到房间被清洁得纤尘不染,茶几上用原木雕琢而成的花瓶里,斜插着一束蓝色野花。而当我上午入住的时候,这花是粉色的。
野花的寿命极短,不像培植过的专门用于插花的品种,可以在清水中坚持数天甚至更久。就算有足够的水分供应,不消几小时,野花便花瓣低垂,花蕊蔫谢,花茎萎靡,难掩颓败。这时时的野趣,是有人到野外将花采撷下来,然后一个个房间分插好,恭候客人推门而入。
所有的细节都是刻意斧凿而成,这过程隐没在你看不见的暗处,你看到的只是流畅芬芳的野趣。
白琴键走到我们桌前,他稍显疲惫,但仍再三叮嘱,如果晚上要从客房出来到周围走走看看,或要到邻居家串个门聊聊天,请一定要和总台联系,由总台告知我。这里虽然妥加防护,但采取的是敞开式环境,野兽有时也会好奇地造访营地。我会带着枪出发,保护着你从房间到达目的地,等你玩耍够了,再通知总台,我会出现,持枪送你回家。前几天有个客人晚上独自出门,他听到背后有尾随的声响,回头一看,是一条狗。他就不在意地继续向前,正好我们的工作人员持枪出门,才发现那是一头非洲土狼。所以,请务必记住——出门叫我!说完,他下意识地拍了拍枪。
第一次感到草原的夜晚和白天大不相同,充满杀机。夜晚是动物们出没的世界,它们顽强地表达着独立意志——这里不属于人类。
我说,你的AK-47步枪里可有子弹?
他很肯定地回答,有。
我说,你在什么时候可以开枪?
他说,当人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
我说,你可因这个理由在此地开过枪?
他微笑起来,几乎把满口的白牙都露出来,说,没有。今天之前没有过,希望以后也不要有。
煤油灯跳跃的橘色火光,从他洁白的牙齿上滚过,镀上一层金。
我说,这样的工作,你可曾厌倦?每天就是开车,看动物。游客们大惊小怪,但对你来说,已是司空见惯。
他说,哦不!我从来没有厌倦过。因为每天的动物都是不一样的,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有时候很血腥,有时候很温暖。看到世界各地的人们在非洲的动物面前受到震撼,我觉得这很有趣。动物的听觉异常敏锐,视觉也极好。它们还有神秘的第六感。它们是谜。而人在某些时候是愚蠢的,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其实当你以为安全无忧时,猛兽正在不远处虎视眈眈。
我说,谢谢你的知识和经验,让我们懂得了以前不了解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