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中国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未来需要更多的中产阶级,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
在南半球的南十字星下,胡子大叔问我,您是中产阶级吗?
我说,是。
14 我认这些机车为我的兄弟
其实,旅途上没有真正的独行。即使周遭没有人,还有非洲的原野,还有飞驰的机车,还有不时鸣响的汽笛,还有无数的故事。就算这一切都没有,那我还有自己同在。
比起“旅行”这个词,我更喜欢“旅游”。概因为这个词当中有一个活灵活现的“游”字。
什么是“游”呢?它的原意是人或动物在水中行走。说一千道一万,最能诠释这个词的是水中自由自在的鱼。水中有什么?有浮力,所以,旅游中的人应该是轻松的。鱼游水中,多么惬意。这一趟非洲旅游,我要以粗糙的蒸汽机车为水了。
一团团烟雾呛咳般地从蒸汽机车的喉管,也就是烟囱中吐出,乳白色的蒸汽在站台上云雾般浮动,天空瞬时昏暗,盛装的绅士和女子们缓缓走进车厢,登临台阶的那一瞬,回头向站台上送别的人招手……汽笛长鸣,一列老式火车慢吞吞地启动了。
这不是什么怀旧的老电影镜头,而是世界顶级豪华列车“非洲之傲”2013年的开车仪式。一趟漫长的旅程就此启程,它将历时14天,纵贯南部和中部非洲,途经南非、纳米比亚、津巴布韦、赞比亚、坦桑尼亚五个国家,行程近6000千米,完成一次史诗般的旅行。
此刻我正假装矜持,忍住火烧火燎的好奇心,竭力不东张西望,假模假式地沉稳登车。只可惜我没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盛装,只穿旅行行头。
据说,这是中国大陆客人首次乘坐“非洲之傲”,进行如此长途的旅行。
不过,当我一脚踏上名震遐迩的“非洲之傲”,第一个感觉竟是淡淡的失望。
这号称世界顶级豪华的列车,就算它摇身一变油饰一新,我也立刻认出了它就是咱“春运”时的老相识——“绿皮火车”!
千真万确,此车的前世就是蒸汽机车配绿皮车厢。
我想每一个曾经迁徙过的中国人,说起绿皮火车都会涌起对死去多年的一匹老马的追忆。它曾声嘶力竭地载着我们抵达青春梦想的遥远他乡,又不辞劳苦地驮着我们回到心心念念的故土。每一次乘坐,都悲喜交集、又爱又恨。爱的是它将把我们送达目的地,恨的是旅程的艰辛与劳苦。
绿皮车厢大都年久失修,油漆沧桑地剥落,饰板龇牙咧嘴地开裂,车门污浊不堪且几乎都难以关合。车窗以一种愚蠢的方式起落,没有拳击手的腕力,基本上打不开,闹不好还把你的手指甲砸成青紫。盛夏时,车厢内的电扇像蚊翅一样痉挛转动。夜晚时,电灯昏黄如得了白内障的眼眸。所有的厕所都便器破烂,污水横流,整个车厢内弥漫着多年沉积的恶味。茶炉经常没有一滴水流出,洗漱更是奢望。炎热时,车内像炭盆一样火上浇油。寒冷时,车厢如冰窖却仍浊气弥漫。列车运行的时间表永远是理论上的,不断莫名其妙地临时停车。硬座是名副其实地硬,让你的腰脊经受考验。记得有一年我从部队回北京探亲,在火车上僵坐了三天三夜,下车时我惊奇地发现鞋子缩小到根本就套不到脚上,只得不成嘴脸地趿拉着鞋挪出站台。
由于自己的创伤性记忆,我就这样丧心病狂地说绿皮火车的坏话,深感太不厚道。它其实功勋卓著,价格低廉,朴实亲民,像一位苍老的大叔,背着抱着我们昼夜兼程地赶路。特别是几千米一停的慢车,在深夜孤寂的灯火下,在每一个荒凉的小站不厌其烦地停靠,让农民和他们的鸡鸭鱼菜上车。它不惧风霜雨雪,慢吞吞但锲而不舍地独自前行。越过高山和峡谷,将旅人们踏实地送达目的地。它永恒不变地慢,是缺点也是优点。
因为煤炭的价格比石油低很多,在中国,蒸汽机车就一直顽强地存在着。我们成了全世界最后停止制造蒸汽机车的国家,2005年12月9日,当最后一列蒸汽机车执行完任务停运后,中国不无自豪地宣称蒸汽火车退出历史舞台。现如今,我买一张绿皮火车车票,将用极其缓慢的速度行驶14天。我暗自调侃了自己一下——你啊你,花了那么多钱,万里迢迢地来赶赴一场异国他乡的“春运”。
不过,我还抱着一丝希望,它虽名为蒸汽火车,但和咱们熟悉的绿皮火车还是有天壤之别,不然如何对得起那天价的车票!我四处巡睃,逐一评说。独特的近乎橄榄色的绿外衣,没有丝毫区别。铁质的窄小上下车梯,也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蒸汽机车头,也是一脉相承……失望渐渐加深。不过,同行的客人都掩饰不住兴奋,他们基本上都来自欧美,蒸汽机车在那里已销声匿迹很多年,他们以一种见到恐龙复活的心态高兴不已。
待走入我的客房,方知相似的外形里,肚囊相差之大可谓天上人间。有道是不识庐山真面目,此绿皮非彼绿皮也!
每一节车厢都经过了彻底改造。原有的卧铺车厢被大刀阔斧地动过手术。唯一保留的是走廊通道,但所有的窗户因为重新油饰,并配以精美的蕾丝窗帘,显出不同凡响的高雅。包厢部分被完全打通后,重新整合为几套卧室。最豪华的是皇家套房,一整节车厢只分割为两个单元,只供四个人使用。我住的是把整节车厢分割成三间客房,也就是说,一节车厢可乘坐六个人。
我们这一次出发,整整24节车厢,只搭乘了50多名客人。
推开我的房门,目光首先被五扇大窗户吸引过去。真敞亮,类乎一个阳光房。
房间内是暗红色的全木结构,虽不是真正红木,但制作精美,华贵典雅。说实话,我在之前的介绍中说卧房内用的都是红木,觉得太过奢侈。一看是仿红木,正合我意,比较环保。天花板下方有巨大的空调设备,让人对即将通过的黏稠热带雨林地区不再心存畏惧。脚下是木地板,这地板之下有供暖设备。因这一程旅行恰逢南部非洲的春天,脚下的温暖就没机会享受了。坐过火车的人,都对火车卧铺的窄小局促留下过不快的记忆,这个顾虑在“非洲之傲”的客房里可以释然。床铺宽大,古典花纹的床罩,让你相信在它的覆盖下,是非同小可的柔软。
两扇车窗之间有一张玲珑小桌和两张沙发,这将是我以后半个月内最钟爱的地方。衣橱很大,放满了旅途必备的各种物品,人家想得真够周到,防晒霜、驱蚊液、消毒巾等一应俱全。独立的卫生间,窗明几净。超大的淋浴房、银光闪闪的水龙头……堪比五星级酒店。只有那些无处不在的不锈钢扶手,无声地提醒你,它可是会以每小时几十千米的速度前进的钢铁屋子。
这列绿皮火车如同时光机,在这有限的空间中,辗转腾挪,力求模拟一个业已消失的时代。它以古老的硬件加上无微不至的谦卑服务软件,把你托举到一个远去的阶层,合力让你潜回到历史前页。
候车室有一位老年绅士彬彬有礼地为旅客们送行。他名叫罗斯,是南非的英裔人士。
英国人和蒸汽机车有非同一般的缘分。1774年,是英国人瓦特发明了蒸汽机并投入生产,1814年,英国人史蒂芬逊发明了第一台蒸汽机车。1938年7月3日,4668号机车头拖着六个车厢,在英国创下时速126英里、折合203千米的蒸汽机车的最高速度纪录。蒸汽机车在20世纪中叶开始被内燃机车取代,20世纪末,蒸汽机车在北美及欧洲被完全淘汰。
想那蒸汽机车的壮年时代,多么威风凛凛!它牵引着长长的车厢以雷霆万钧之力呼啸而来,那令人惊悚的汽笛、方头大脸的车头、无数巨轮铿锵有力富有节奏的声音,让第一次看到它的人无不被它一往无前的凶悍所震撼。即使在没有火车驶过的时刻,那蜿蜒伸向不可知远方的雪亮钢轨,也以一种坚硬的冷峻让人浮想并臣服。
有人说罗斯先生很有风度,长得像英国王储查尔斯王子,但我觉得他比英国王储要帅。个子很高,背部笔直,面容线条刚毅,目光中带有慈祥。只是此刻他的右手腕缠着绷带,前不久他在瑞士滑雪时骨折了,尚未痊愈。他用左手和旅客们握手,仍然很有力度。他宣读注意事项和行程安排,宣读乘客名单,被念到名字的客人就踏着红地毯,随列车员登上“非洲之傲”列车。
罗斯先生是这列号称世界上最豪华列车之一的“非洲之傲”的创始人。他和“非洲之傲”的关系说来话长。
1986年,南非成功的汽配商人罗斯先生收到一份请柬,邀他和夫人参加蒸汽火车旅行。酷爱机械的罗斯先生对隆隆作响的庞然大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钻到火车头里与火车司机攀谈了一路。回来后,他参加了当地保护传统火车俱乐部举办的拍卖会,成功拍下了一节老式火车车厢。
罗斯先生最初想得很简单,就是为自己的家庭打造一列拥有两三节车厢的私人古董火车,闲暇时间,全家人舒适地出游,其乐融融、惬意无比。不过真运行起来,才发现这列短短的火车成本不菲。火车头力大无穷,“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赶”,罗斯先生索性决定多挂一些车厢,除了自家人旅行,也可把其他车厢的房间对外出售。一来分担私家车的运营成本,以车养车,二来可有更多的人分享乘坐豪华复古蒸汽火车的乐趣。一不做二不休,罗斯先生渐渐痴迷于此事,索性在1989年4月成立了以自己名字的缩写命名的Rovos Rail私人火车公司。
他开始在全世界范围内搜寻老火车。一节节披着历史尘灰的车厢和餐车,从各地的废品中心、私人公司以及俱乐部中被搜集出来,如同听到集合号令的退役老兵,向它们的将军——罗斯先生聚拢过来。其中一些老古董车厢的历史超过了150年。想想看,火车才问世多少年啊!到2000年,罗斯先生已经成功地收集到了60节车厢。
旧车厢蜂拥而至后,接踵而来的问题是如何改造它们。罗斯先生对豪华列车旅游其实一无所知,整个一个门外汉。不过这难不倒他,不照搬任何豪华列车的经验,完全凭借自己的喜好,开始打造属于自己的奢华旅行风格。因为他本人个子高大(我目测他的身高当在1.90米以上),便要求在火车上把私人空间的面积发挥到极限。第一,每个人都要有宽大的床。第二,每个人都要有宽大的卫生间。第三,其他服务设施也要尽可能地大。于是,“非洲之傲”诞生了世界上所有豪华列车中排名第一的客房面积。除了求“大”以外,他还特别注重细节舒适,怕委托别人不能深刻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干脆让妻子亲自负责列车的内部装潢和软装设计。连沙发所用的面料都是由罗斯先生的夫人亲自从荷兰挑选来的。他们用对待亲人般的呵护,把“非洲之傲”列车打造成优雅温馨的家。
在随后的几年中,每个月都会有一节老旧的列车车厢,在罗斯先生手下的能工巧匠们手中脱胎换骨。罗斯先生也越陷越深,索性将自己的其他产业悉数转让,集中精力全力打造火车帝国。他亲手制订了遍布南非及纵贯南部非洲、中部非洲的十余条经典旅行路线,以绮丽雍容的装潢和无比细致周到的服务,引得达官贵人、浪漫情侣纷至沓来,被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评为世界十大最豪华列车之一。有些客人干脆称“非洲之傲”为“铁轨上的邮轮”和“流动的五星级酒店”。
罗斯先生为“非洲之傲”选定的装潢品味,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复古情调。
最能体现这种风格的是车上的两节餐厅。全车满载时的50多位客人就是齐刷刷地一起去用餐,每个人也都能找到自己心仪的位置。餐车的色彩主打红色与金色,有一种艳丽逼人的皇家气派。水晶灯饰和老式电扇,蕾丝窗纱和精致瓷器,反射灯芒的水晶杯和复古的油画,交相辉映,都让你在踏入餐厅的那一瞬间,恍惚穿越到了一个逝去的年代。
每次出发之前,不管罗斯先生在哪里,他都会乘着自己的私人飞机赶到列车的始发站,向每一位来宾致欢迎词,几十年来,风雨无阻。他会和每个人都亲切握手,目光注视着你,温和而亲切。
细听罗斯先生的送行词,并非轻松惬意。他千叮咛万嘱咐,甚至可以说是忧心忡忡。这样的长途旅行线路,在“非洲之傲”的历史上,每两年才发车一次。
他的开场白是“欢迎乘坐‘非洲之傲’列车,我敢保证这是一次与众不同的旅行!”
先声夺人,大家便欢呼。紧接着罗斯先生的声音低沉下来,有着淡淡的忧郁。“你们要走的路很长很长,一共有6000千米,要经历近半个月的时间。旅行是一件充满未知感的事情,也许你们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希望你们能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所有的意外也都是旅行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你们将要跨越多个国家,各国的情况会有所不同,所以一定要注意安全,听从工作人员的安排……”
他一定已经做过很多次临行赠言,每一次讲话都情深意切。这一回路途漫漫,他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罗斯先生很像家中的一位长者,面对即将远行的亲人,再三叮咛。
当时我并没有特别留意他的话,以为是例行公事,后来才发现,他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这一路果然山高水险。
列车终于开动了。开普敦渐渐远去,在短暂的城市繁华景象之后,排山倒海的贫民窟和垃圾堆扑面而来。之后,列车铿锵,把城市光怪陆离的繁华和令人心酸的贫困甩在身后,一头扎入非洲原野之中。无边的葡萄园、盛开的马蹄莲、牛羊成群的牧场、数不清的白蚁冢……扑面而来又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