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说,几天以来,我有一句话,一直想告诉您。

哦?什么话?请讲好了。她有些好奇,蓝色的眼珠由于苍老,显出一种略带瓷白的浑色。

我说,我很喜欢您每天穿的衣服,别致美丽,有一种上个世纪的味道。

她竭力睁大眼睛,假睫毛根根翘起,显出非凡的专注,说,哦,我以为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呢,没有人告诉我!原来你都看在眼里了,你能这样说,我非常高兴。

我说,您会这样每天换一套,一直换到我们抵达达累斯萨拉姆吗?

她稍稍得意地说,看来,你是很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喽?

我说,是的。我们就有眼福了,像在观看一场古老的贵族服装秀。

她半侧着脸,目光看向远方,点点头说,唔,我也很想这样。

我接着说,想必您一定带着几只巨大的箱子,除了这些美丽的服装,和它们相搭配的帽子、羽扇什么的,也都很占地方。

珊德拉夫人突然伤感起来,忧郁地说,我不能每天换一套,因为我没有那么多套衣服了。

我说,那您可以轮换着穿,每套衣服我们只能看到一次,会看不够的。

我说的是心里话,在这辆老掉牙的古典列车上,看到穿着维多利亚时代服装的老妇人蹒跚走动,本身就有种梦幻般的感觉。

珊德拉夫人打开双肘,微笑着说,好的。我会把你的这些话转达到天堂。

我一时摸不清她话里的真实意思,轻声重复:天堂?

珊德拉夫人毋庸置疑地说,是的,天堂。我这次旅行所穿的所有古典主义服装,都是我母亲生前穿过的。她是一个英国人,已经迁往天堂很多年了。

我抑制住自己的惊讶,尽量语调平和地说,您母亲是位美丽的女子,而且您的身材和她非常相仿。这些衣服好像是专门为您定制的一般。

珊德拉夫人啜饮着浓浓的黑咖啡说,我想,我母亲一定喜欢她那个时代,不然她不会做了这么多套精美绝伦的衣服。上帝赐予我和母亲一样的身材,我就穿着她的衣服,用她喜欢的方式来旅行和游览,这就等于延长了她的生命。我用这种怀念方式,让她在天堂微笑。

我很想知道珊德拉母亲的故事,但服务生已恭顺地站在一旁。这表示他们就要收拾桌椅,安排大家回到火车上,虽然并不会催促。珊德拉夫人缓缓起身,走到不远处一直在为我们演奏乐曲的黑人乐队身边,掏出五美金放下。她穿着长及脚踝的裙,挺直后背,窸窸窣窣地傲然而去。我快走几步,和她并排。听到她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说给我听:这帮小年轻吹奏得很卖劲,对吧?凡是努力干活的人,都应该受到奖赏。

我点头,但纳闷珊德拉夫人的细致。因为客人们平时在车上的一切消费都不用付款,所以大家基本上都不带现金。想来珊德拉夫人一定是提前做了准备,才能在恰到好处的时间,拿出恰到好处数额的小费。她从精美的缀着蕾丝花边的手包里取出这张钞票的时候,不是找出来的,而是看也不看地探囊索物。这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珊德拉夫人的手包里,日复一日地放着一沓五美金面额的钞票,以备她随时随地抽取,以付出符合她身份的小费;第二个可能是——珊德拉夫人为了今天的这次户外下午茶,专门预备了这笔小费。

那只蕾丝手包很小巧,容量有限,看来预置多张小费的可能性不大。但如是第二种可能,珊德拉夫人是如何知道今天一定会有专门的黑人乐队来为我们现场演奏的呢?在“非洲之傲”事先发放的活动计划书中,只写着下午茶,并没有说有精彩演出。当然,珊德拉夫人可能与列车长之类的工作人员有过交谈,得知了这个信息。不过,我看依珊德拉夫人的脾气,她是不屑做这种工作的。

请不要笑话我的无事生非、杯水兴波。豪华而单调的生活,很容易培养人的八卦嗜好。再说啦,下午茶的历史,追本溯源就是萌生自八卦的肥沃土壤。

我和珊德拉夫人的再次交谈,是在赞比亚飞溅的瀑布旁。喜好徒步的旅人们看完了这一处瀑布,又到一千米外的地方去看另一处瀑布。我因为脚有旧伤,走平路尚可,但不愿让它过度劳累,就放弃了继续前行。珊德拉夫人又和我坐到了一张咖啡桌旁。

无话找话吧。我说,您为什么不去看新的瀑布?据说那一处的水势比这一处要大,高度也更甚。

珊德拉夫人不屑地说,瀑布都是差不多的。水从高处跌落下来,然后复原。不同的只是高度和宽度而已。我已经看过这世界上最大的、第二大的、第三大的等等瀑布,不打算再赏光看这个小不点儿的瀑布了。

我大笑,说,您一定到过很多很多国家。

她单挑了一下左眉说,是的。很多。光是这列“非洲之傲”,我就已经是第七次乘坐了。

我几乎从舒适的椅子跌到青葱草地上。虽然我先前从宣传资料里就知道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乘坐“非洲之傲”,但我总觉得那是小概率事件,是个招徕人的噱头。现在倒好,咫尺之遥就有个人现身说法,而且不是一次两次,是七次。天哪,别的姑且不说,单是这盘缠钱,就不是个小数目。虽然我知道在西方直接问对方的财务情况是不礼貌的行为,但我仍然忍不住好奇。我变换了一下说法,使它听起来不大像是有意打探隐私的样子。

我装作随意地说,那“非洲之傲”要感谢您为他们的运营做出的贡献了。这七次的票款所费不菲哦。

她说,是的。不过,这算不了什么。我在世界各处都有房产,从巴黎的市中心到欧洲某个小国的镇子,只要是我喜欢的地方,都有。

现在明白了,老人家原来是跨国房产主。

我说,那我很想知道,“非洲之傲”有什么特别吸引您的地方?

她呷了一口苦咖啡,说,饮食、服务、氛围、风光……

我说,的确,这些都是非常吸引人的。

她冷淡地说,这些都完全吸引不了我,虽然他们的确做得很好了。

我是真真奇怪了。我说,既然这些都不足构成持久的诱惑,那是什么吸引您一次又一次地登上“非洲之傲”?

她前倾着身体,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凑到我的耳边悄声说,我告诉你东方人——是——摇晃。

“摇晃”?什么意思?我莫名其妙。

看到我满脸狐疑,她似乎有点儿气恼我的不理解,说,不要这么大惊小怪。是的,就是摇晃。火车车厢在行进中不断地摇晃,让我想起了母亲的摇篮。谁能在我们成年之后,让我们回到这种婴儿时代的美好感觉中?没有,没有任何人能有这种法术。就是我们的母亲还健在,她想做也做不到。她没有那个气力,我们也太大了。但是,请注意,蒸汽机车可以做到。这种有节奏有韵律的、充满了爱意的摇晃……有让人沉醉的魔力。我就是因为这个晃动,才一次又一次登上“非洲之傲”。至于半路上的这些小插曲,比如黑人乐队的演奏啊,徒步走向远处的瀑布啊,还有什么牵着狮子漫步,等等,一干程序我都烂熟于心。它们没有任何新意,只是插科打诨的小把戏。你是第一次来,自然感觉很开心,但我已经走过很多次了,一切都在我的已知范围内。

珊德拉夫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看我,好像我只是她面前飞溅的瀑布雾水。她的窄檐盆状樱红色呢帽,由于雨丝一般的水雾浸染,显得比干燥时的颜色要深一些,透出点点血色的猩红。

我和这位有着英国血统的老妇人,进行着对我来讲非常陌生的谈话。在此之前,我从未接触过这种逻辑。你可以不被它慑服,但你不能不被它打动。

当大部分人自瀑布返回后,珊德拉夫人站起身,说,我们也该回去了。

路过奏乐的乐手时,她照例从充满英伦气息的古老手袋中摸出五美金,默不作声地放在乐手面前。乐曲的声音在那一瞬间骤然欢快地放大,吓了我一跳。

珊德拉夫人不动声色,她连这种奏乐声音突然加强也成竹在胸。她说,我喜欢给人小费。

我无法点头呼应。虽然在所有应付小费的场合,我都不会忘记和吝啬,但骨子里,我把它当作负担。不单是金钱上的支出,还有心理上的不习惯。我明白,在实行支付小费的国家,这笔不大不小的钱是劳动人民非常重要的生活来源。也就是说,我在理论上完全能够接受支付小费之必须,但在具体行动上,总有些心不在焉。

珊德拉夫人非常敏感,她立刻察觉到了我的回应不积极,莞尔一笑,用丝帕擦擦嘴道,我知道东方人不习惯付小费。但是,付小费多美好啊。只要付出一点点小钱,你就会看到另外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对你笑脸相迎。如果你给得稍微多一点儿,就会换来那个人像服侍亲爹亲妈一样对你的倾心照料。如果没有小费,你用什么法子能换来这一切呢?没有。所以,小费是你和穷人之间的润滑剂,小费是神圣的。

当天晚上,似睡非睡之时,我想起了珊德拉夫人的话,于是竭力把动荡的车厢,想象成一只巨型的钢铁摇篮,把每一次铁轨的震荡,都力求幻想为有一只暖手将摇篮推动……这种想象几乎是痛苦的,我始终无法进入婴儿般的睡眠中,只好和珊德拉夫人的美妙睡眠法告别。想象在与我的卧房相距几个车厢的地方,珊德拉夫人戴着古老的睡帽,穿着一个世纪以前的白纱裁剪而成的睡衣,随着车轮震荡恬静地安睡,并梦到她在天堂的母亲。我在暗中微笑。

快到终点站达累斯萨拉姆的时候,我同珊德拉夫人告别。

她的维多利亚时代服装基本上展示告罄,穿上了比较严谨的德式服装,这让她干练了一些。我已经知道她77岁了,一生的工作就是照看在全世界的房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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