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太艰窘的人生,估计是没法子展示的。每人只有极少的衣着、器物,还要留着缝缝补补改穿改制,哪里存得下来呢?太动荡的年代也是没法子将诸物留下来的。就算大户人家衣物丰厚,但颠沛流离中携带的多是珠宝和食物,衣物等必是大多抛弃了。凡此种种贫苦和战火纷飞,中国的近代都占全了。除了皇族遗物,民间难得有完整的遗存了。

我且不评价眼前的展览是好还是无大意义,总之这是颇有意趣的展览。我不知道中国可有这样有远见卓识的老妇或老夫,从年轻时就一件不落地留存旧物,预备着有朝一日事无巨细地展示给后人观看?抑或从前没有,今后渐渐会有?

我想,这除了要有高度的自恋和优渥的物质条件外,还得有耐心和自信,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是值得和盘托出的。当然了,还得有人愿意捐出足够的观赏场地和有人愿意观看。

“非洲之傲”一声鸣笛,缓缓驶离荒原上的小镇,夜色深浓。我把身体探出窗户,向路灯下一团镶着灰色淡边的黄色光雾挥挥手,与只有我能看到的维多利亚时代老妇人告别。

也许,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越客观越好,若要寻找确凿资料,电脑可以给你太多帮助。不过,电脑百度某词条三页之后,几乎再无新意。

我不知道自己异国薄雾下的印象是否准确。凡人工的东西皆有粗糙不确之处,恳请谅解。

18 这是我的第113个国家

您到底去了多少个国家呢?他说,这个不好说。如果只是数护照上的印记,我已经到过113个国家了。

原本以为金子是奢华的,比如迪拜的帆船酒店内冲水马桶的金按钮。跑过去特地一看,那金按钮由于摸得人太多了,以至斑驳掉色,失却了黄金的华美,露出了黯淡的麻点。以为钻石是奢华的,比如镶在王朝权杖上的巨大艳钻。到了伊朗听人细讲,才知晓由于争夺它的光芒,引发了战争致血流成河。再如高楼大厦是奢华的,全世界都在努力建造最高的摩天楼。在台北,听到当地朋友不无惆怅地说道,101大楼曾经是最高的,现在已经降为世界第四了。又比如满汉全席是奢华的,找到极其稀少的食材再用极其繁复的方法烧制出的菜肴,单听那过程就令人动容。不过,据有幸吃过的人说,头十道八道菜还能分辨出滋味,再往后,就都是一个味了。我孤陋寡闻,但也曾见过把大象鼻子切成极细的肌肉缕,再用冬笋丝捆扎成稻秸状,然后油炸再加烹浇酱汁……听完主人略带显摆的介绍之后,我的筷子掉到地上。

还有近年兴起所谓的低调奢华——一次到某位朋友家做客,在洗手间里,她指着放香皂的精细小盘子说,这个是宋代的瓷,在拍卖会上,会值多少多少多少万元,搁在我家,便是寻常,只配盛些杂物。我吓得忘了从幼儿园起就牢记的饭前便后要用肥皂洗手之训,欠着身子离那小碟十万八千里地用清水草草冲了几下手指,慌不择路地逃出了厕所。

我一普通凡人,在我有限的见识里,以为以上种种,便是奢华了。

在“非洲之傲”上,渐渐懂得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奢华。

不过此刻,还是好好体验这份难得的时光和旅途中的种种遇见。让我感兴趣的不是奢华,而是火车沿线的风光,再有就是“非洲之傲”上的人了。

列车长啊,服务生啊,修理工啊,应该都是有故事的人。只是在他们的脸上,永远带着礼节性的微笑。我想说,我和别的客人不一样,我也是受苦人出身,咱们是同样的劳工阶级。但估计他们不信,职业的训练让他们把客人们当作另外一个品种,鸿沟无法只凭几句告白填平。假如我们在列车的走廊相遇——不管“非洲之傲”多么豪华,走廊的宽度也还循着绿皮火车的前世尺度——两人相逢若要通过,必得每个人都壁虎似的贴向自己那一侧的墙边或窗户,来一个亲密的擦肩而过。在“非洲之傲”上,如果客人和工作人员相遇,工作人员会微笑着在第一时间向后退去,一直退到他刚刚走过的两节车厢连接处,闪出道路以供客人顺畅通过。

在我的习惯中,两个人都挤一挤,片刻就解决了矛盾。如果其中一个人抱着东西(“非洲之傲”上的服务人员常常要运送饮料、需要洗涤的衣物、打扫卫生的工具等等)实在难以通行,那么本着轻车让重车的原则,空身的人应该谦让负重的人,主动退回车厢交接处,让负重的服务人员先过。

但是,轻车让重车的原则在“非洲之傲”彻底失效,取而代之的规矩是服务人员永远谦让客人。无论这个客人多么瘦小灵巧,无论工作人员负载多么沉重,都是工作人员避让,让客人可以无拘无束地通过狭小通道。

我总是没法说服自己遵循这一客人优先政策。狭路相逢时刻,我会首先停下脚步,然后向后退去,示意对面负重的服务人员先行通过。然而,他们坚辞不从,总是固执地示意我先走,以至我发现再坚守下去,只会让对方在列车的颠簸中更长时间地负重等待。我只好抱愧地快步走过通道。这就是“非洲之傲”的秩序,它的背后是等级制度挥之不去的暗影。

客人们之间倒是谈笑风生,毫无芥蒂。旅客大多为老年夫妻。列车就像一个有20多户人家的小村庄,互相之间会走动,但来往并不频繁。基于西方人的礼仪,也不会邀请对方到自己的车厢做客,最多的接触地点就是餐厅和观景车厢了。

观景车厢在某种程度上是大家的公共大客厅,近似三面通透的阳光房(不透光的那一面是列车的连接处)。巨大而舒适的沙发像被晒暖了的海浪,簇拥着旅客们慵懒的身躯。饮品丰富,服务生随侍左右。在这里可以深切感受到火车的速度,你可以细密地观察世界,但这个世界却拿你无可奈何。你在持续向前,世界飞速退后。为了保护客人们的眼睛不受蒸汽机车常见的烟尘之苦,“非洲之傲”还为大家准备了特制的风镜。躲在它略带茶色的镜片后面,不动声色地向外看,世界就更像是古老的纪录片。

某天我在观景台上,遇到了史密斯先生。因为不是必须穿正装的场合,他穿着藏蓝色条纹背心、淡米色的冲锋裤,略显佝偻的身材,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干练。

你可能要说,干练还分时宜吗?什么人干练不都是好现象吗?关键是我已打探出来,史密斯先生是整个“非洲之傲”列车上最老的乘客了,整整87岁。我深深记得中国的古话——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这都马上要近90岁的人了,中国话里已经没有形容如何对付这个年纪旅行者的话语了。估计要是强行编一句的话,该是“九十不留言”了。相互谈话都要小心谨慎啊,一句不合,老人家躺倒在地、口角流涎,你就脱不了干系。

史密斯先生的干练,让人打消了这个顾虑。我说,您走过多少个国家了?

他眺望着远方说,哦,很多很多了。包括你们的国家,中国。

我点点头,这个列车上的驴友都是旅行者中的老饕。中国是他们的必游之地,所有人都曾告诉我,嗨!我到过你的国家。

我说,您对中国有什么印象?

他说,中国很大,所以一次是逛不完的。我从60岁开始,大约每隔五年就要到中国去一趟。中国的变化太大了,我有时拿出上个世纪80年代在中国拍摄的照片和现在的照片一对比,简直以为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国家。

我说,别说您五年去一次,我就生活在中国,有的时候那变化也快得让我不认识。

史密斯先生说,我到过世界上很多国家,没有一个国家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发生这样大的变化,中国是独一份。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希望是好的吧。作为一个旅行者,我们没有资格对所在国家的人说三道四,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

我把话题又拉了回来,您到底去了多少个国家呢?

他说,这个不好说。如果只是数护照上的印记,我已经到过113个国家了。

我说,什么叫只数护照上的印记?

史密斯先生说,比如我们这次经过津巴布韦,海关在我们的护照上打个戳子,这就是印记了。但是,我们对津巴布韦了解多少呢?我们只是乘飞机浏览了维多利亚瀑布,在赞比西河上划了划船,凭吊了一下大英帝国的利文斯通博士……当然,有的人还逛了逛国家公园,买了木雕或一些特产,但是,你对这个国家真正了解多少呢?除了酒店以外,你到过普通人的家吗?我不敢说完全没有,但真是非常匆忙。这在我的记录中,就算是只有印记的国家。如果像对中国那样比较多一些的了解,在我看才算是真正到过。

我不禁肃然起敬,想起了咱们盛行的欧洲11天13国旅行,估计在史密斯先生这儿,连印记也算不上了,只能是风掠。我按捺下为国人匆忙旅行的辩解之心,问道,那么您可以算是到过的国家有多少个呢?

他说,大约有90个国家吧。

我说,您可以说说名字吗?

史密斯先生微笑起来,说名字吗?记不全了。我看到很多旅行者津津乐道他们走过多少个国家,把那些国家的名字像食谱一样挂在嘴上。他们积攒抵达过的国家名称,就像小孩子在储钱罐里不断投下硬币一样。对我来说,那些国家的名字并不重要,我也没有特意计算过。走过,看过,就是全部,计算是多此一举。记住每一个城市、每一顿餐饭,就算是美食美景,也没有必要,是微信时代的无事生非。随着我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我就越来越觉得国家之间的区别并不重要,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的人,相同点远远多于不同点。所以,这个世界才是有希望的,对吧?我要用我的时间,赶快去看看没有去过的国家和城市。看看蛮荒,察看文明与野蛮,把人生快乐地走完,然后到达最后的目的地——天堂。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并不看我,而是看着远处。目光也不聚焦,散落在车尾处的大片弧形区域,好像一部老式雷达在扫描。

我大声说,您讲得可真好!

我的话被汹涌向前的气流甩在了铁轨上。

旅行就是听故事。听不同的故事,听别人的故事,听你想象之外的故事。

这时火车靠近了一个城市。在非洲靠近某个城市之前,一般先要遭逢一大片贫民窟,好像西餐的前菜。基本上是用铁皮盖搭个屋顶,支柱是纸箱、木板或随便找来的树枝、铁丝等等。有一片区域是此地的公共厕所,蹲位一律面向铁轨,有些人正方便中,他们捧着脸在用力。看到有列车通过,就龇出雪白的牙,笑。

我们站在观景车厢,距离他们只有咫尺之遥。列车驰过掀起的风,将他们的头发吹拂而起。

史密斯先生说,我觉得中国在建设中有一点很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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