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面包树对于非洲旷野最典型的图片构图,是有突出贡献的——一轮巨大的残阳,滚圆如一万只鸽子的血滴汇聚。在此震撼底色上,有一棵枝桠横飞的巨树,轮廓鲜明,剪影如铁。这树就是猴面包树,它成了非洲稀树草原的形象大使。
猴面包树是它的艺名,学名叫指状阿当松。别看它长得诡谲,但果实甘甜多汁,是猴子、猩猩、大象等动物颇为喜欢的美味。其实它最大的优点还不是果子好吃,而是能储水。它那个大肚子里,木质非常疏松。疏松到什么程度呢?据说对着它开一枪,子弹能完全穿透而过。这外强中干的腹部中空结构,在家具制造商眼里一文不值,但它能卓越地对付非洲干旱。猴面包树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淬炼出了两大战术,能确保自己在极其干燥的情况下生机盎然。第一是它有吸水大法。一旦非洲的雨季来临,它就把自己粗大的身躯变成储水罐,把松软的木芯变成海绵宝宝,贪恋地吸水。据说一棵大的猴面包树,能贮存几千千克水甚至更多。
猴面包树的第二宗法宝,是落叶战术。它会过日子,即使它已经储存了那么多水以应对旱季,当旱季真的来临时,它还是明智地迅速落光身上所有的叶子,变成一个光杆司令,以减少水分的蒸发。荒原上铁划银钩般的猴面包树剪影,就是在旱季拍摄所得。如果是雨季,猴面包树绿意盎然,就得不到那种干脆利落的线条了。
旅行者若在旷野中断水,遇到猴面包树就是遇到了救星,顷刻转危为安。抽出小刀在猴面包树的肚子上刺一个小洞,就有树汁泉水般涌出。干得冒火的旅人要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畅饮甘泉,外带用尽可能多的容器把水带走储备起来。这么说吧,你在荒野有幸看到猴面包树,等同看到了餐厅加溪涧。
除了救急之外,猴面包树可以说全身都是宝。树叶可以当蔬菜,嫩的做汤,老一点儿的喂马。种子能炒着吃,果肉的钙含量是菠菜的一倍半,维生素C的含量是橙子的三倍。连树皮也不能糟蹋,它含有丰富的纤维素,可以搓绳子和充当乐器的弦。猴面包树还是世界上体格最粗壮的药材,果实、叶子、树皮……都可以入药,退烧抗疟疾都有效果。非洲当地常吃猴面包树果实的人几乎不得胃癌。科学家们很好奇,研究后发现,猴面包中有一种能抑制胃癌细胞形成和繁殖的物质。
猴面包树除了是猴子的点心之外,大象也把它当作美味佳肴。如果说猴子毕竟吃的还是果实,大象可不管不顾,有果时吃果,无果时枝叶和树干统统摄入。大象简直是猴面包树的天敌。
我见过大象在旷野掠食的狂野蛮力。它摧枯拉朽、所向披靡,什么力量都阻止不了它饕餮之兴致。粗大的脚掌无惧任何沙砾沟坎和污泥浊水,一门心思把看到的能吃的东西收入麾下,正确地说是收入象鼻之下。鼻子是它的筷子和勺子,是它的刀锋和叉刃,它的鼻子如铁扫帚般挥舞,所到之处能入口之物概莫能逃。它边摄食边咀嚼,还兼顾不停地便便。一大坨一大坨主要是植物纤维构成的象粪,如同一把把不规整的草绿色小伞,顺着大象的脚印扑通扑通落下,并无不良气味。大象噬伐之后,植被精简,天地为之敞亮。
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从非洲归来,送我一件纪念品。水晶球一样的物件中,隐藏着丝丝缕缕的浅绿色苔藓样物质。她让我猜这是什么东西,并说可以让我连猜三次。
如果什么人慷慨地允许你猜错多次,答案一定匪夷所思。
我苦笑道,我傻,估计五次也枉然。你干脆告诉我,彼此都方便。
朋友发了慈悲心,告诉我,这是大象的。
我嬉笑道,真够无聊的,粪便也拿来卖钱。
朋友说,这是提醒人们保护大象。
这次来非洲,在动物保护区内,随地大小便的大象,把??抛撒得漫山遍野都是。我本想私藏起来一小块(我把人家送的那块大象??又转送给了一位特别爱说“狗屎”的朋友。我说,你今后少说几句“狗屎”,作为替代,我送你一块真正的大象屎)。据说,大象??是有魔力的。如果你把一块大象??埋在你的花园里,第二年,你的花园就会变成一片森林。
后来想到自己并无花园,如果把大象??勉强埋在花盆里,花盆里的花疯长起来,最后把楼板顶穿,岂不麻烦?再者良心发现——保护区内的一草一木都应保持原样,忍痛放弃了偷拿大象的坏心。
细细想起来,也怨不得大象是个吃货。它那庞大的身躯一天得需要多少卡路里!它又是个素食主义者,光靠植物支撑如此庞大的体能系统,若不拼命进食,哪里能成为草原霸主。
猴面包树由于浑身是宝,带来命途多舛。既被旅人当水壶,又被猴子当下午茶,还是大象的食堂,凶多吉少。好在凭借它顽强的生命力,即使在热带草原干旱恶劣的环境中,也混成了非洲植物界的老寿星。18世纪,法国著名的植物学家阿当松在非洲见到一棵猴面包树,已经活了5500年。
土著对猴面包树的使用更是独出心裁。他们把树干中部掏空,搬进去居住,成为别致洞屋。更有人一不做二不休继续发挥,把猴面包树的树干挖空,变成牲口圈、仓库、储水室等,开发出多种用途。
这还不算,人们对猴面包树的利用可谓挖空心思。在非洲塞内加尔的塞仑斯,猴面包树的空洞成了有身份的人的墓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葬在猴面包树内,要有音乐家、魔术师等艺术界的身份,死后才能获此殊荣。英国旅行家就曾在一棵猴面包树的树洞里,看见搁着20多个人的尸体,这棵猴面包树可以成为一个剧院。
关于猴面包树的身世,当地有个传说。它原本出身高贵,种在天神的花园里。有一天不知为何惹恼了天神,天神一生气,便把一棵猴面包树连根拔起,随手丢出天堂门外。猴面包树头朝下不断坠落,砸到地上也没来得及转过身。倒栽葱之后,头朝下变成了树根,树根变成了树冠,猴面包树顽强地活了下来。
还有一种说法。说众树从天堂下凡,选择自己的安家场所。上帝原来对猴面包树另有安排,不想猴面包树不听招呼,自己选择了非洲热带草原。上帝生气了,一把将猴面包树连根拔起,甩到地上。猴面包树并不曾摔死,而是在干旱的非洲草原上呈倒立之态继续生长,依旧葱茏。
以上说法虽然有上帝和天堂出现,过程却有些残忍。好在猴面包树大难不死,成了困境不屈的典范,演绎出一段励志传奇。只是我易晕车,对这类头脚颠倒的事儿,想起来就头晕眼花。
猴面包树的学名是什么呢?叫作“指状阿当松”。
我第一次得知猴面包树的大名时,差点儿背过气去。什么什么?松?还指状?哪儿跟哪儿啊!
米歇尔·阿当松是法国著名的植物学家。从1749年起,他在非洲的塞内加尔工作了四年,搜集了大量植物标本,其中特别详尽地描述了猴面包树,当地人称它为“包波布树”。1759年,瑞典著名植物分类学家卡尔·林奈,就以阿当松的名字命名了猴面包树。因为树的叶子呈伸展的手指状,就称其为“指状阿当松”。
原来,这个松不是松树的松,而是阿当松的松。
旅行让你发现这个世界是如此不平等。阿当松先生认识猴面包树之前,猴面包树已经在非洲土地上生活了千百万年,阿当松本人也描述过有5500年历史的猴面包树。可惜,这树再古老,以前的名字都是不算数的,只有当阿当松描述过之后,猴面包树才为世人所知,才有了“指状阿当松”这样拗口且毫无诗意的名字。
说了这么半天猴面包树,其实我想说的是另外一种树。
非洲旷野几乎是这种树的大本营。我甚至觉得所谓的稀树草原,那稀树指的主要就是这种树。如果这种树被连根拔去,那稀树草原就干脆单剩下草原而没有树了。
我这次到非洲,雨季尚未到来,节令虽是春天,草叶只是刚刚泛绿。这种树只有一两米高,虽有树干,但像是灌木,枝条纷披。最先吸引我目光的是树干上悬吊的一个个羽纱样的小袋子,大约有十几厘米大小,纺锤状,白花花毛茸茸地飘动,好像是一种败絮缠绕的鸟巢。
我问巡守员,那是什么鸟窝呢?
她没有来得及回答我,忙着从车上往下搬东西。
此为纳米比亚的私人野生动物营地,带领我们找寻动物的是个白人女孩,金褐色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压在迷彩帽子下,不停晃动,好像是有独立生命的活物。她高大健壮,脸色泛红,长期野外奔波,高挺的鼻梁两侧晒出密集的雀斑。她的AK-47长枪不离手,长腿一撩,围着路虎越野车上蹿下跳,像一个兴致勃勃的女杀手。
正是下午茶时间,她像变魔术一样,从路虎车的某个地方抽出折叠桌,然后打开巨大的冰包,把各种冷饮摆放在折叠桌上。后面还有薯条、点心、甜品,还有各色水果和多种红酒。当然洗手壶也是必不可少的。把这一切都摆放停当之后,她不知又从哪里掏出了一块雪白的桌布。看来她应该先铺上桌布,再把这一堆劳什子放在桌布之上。但是,现在顺序乱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桌上的所有东西又一件件放回路虎车上,然后把浆挺的桌布铺好,再把那一堆杂物请了回来。
我们围拢在桌子旁边,开始了旷野上的下午茶。
直到这会儿,女杀手才腾出空儿来,问我,你说的是哪种鸟巢?
我向周围指了指树梢。就在不远处,有一个半截矿泉水瓶子大小的丝网状鸟巢,正在风中荡漾。
她笑了笑说,哦,你指的是这个。你可以到这棵树的旁边去看一看。但是,你万不能走远。这附近有大型猛兽出没,我刚才已经看见了狮子和豹子的新鲜脚印。等咱们吃完了下午茶,我就带领你们去看它们。
我一边嘎吱嘎吱像个地鼠似的咀嚼着零食,一边走向那棵树。树还没有长叶子,好在枝条并不孤单。它褐色的骨架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钉状物。每个钉子大约有四厘米长,合咱们的一寸有余。钉状物的尖端非常锐利,坚硬如铁。此刻,由于靠得很近,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鸟巢的细节,巢中还有一只小鸟。
只是……我非常恐怖地发现,鸟已经死了。如果单单是死亡,还不会如此令我毛骨悚然。它是非正常死亡,是被这个鸟巢样的悬挂物勒死的。或者说,它是被构成鸟巢的无数丝缕缠绕捆扎而死。随着进一步观察,我发现这只死鸟非常轻,会随着微风而摇晃不止。也就是说,它已经是一个空壳。那么,它的血肉到哪里去了呢?
这个鸟巢挂得有点儿高,看得不是太清楚。带着满腹疑问,我向更远处寻觅。那边有个低一些的鸟巢,我决定一探究竟。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荒草中跋涉,突然,我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钳住了——是女巡守员长满金色汗毛的胳膊。
她严厉地质问,你要到哪里去?
我说,我要看看那边的鸟巢。
她在照料大家下午茶的当口儿,一眼瞥见我的无组织无纪律行为,三脚两步赶过来。她长叹了一口气,说,那不是鸟巢,是鸟的坟墓。
我说,是谁在树枝上搭建了这么多鸟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