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餐厅是最能显见一个人是否贵胄的地方。每天使用那极为繁杂的刀叉餐具,令我如履薄冰。我有几分怯场,又有几分不服。比如一个外国人到中国来,如果不会用筷子,如果他用筷子的时候手忙脚乱,我们会笑话他吗?即使他是在国宴上,即使他啖的是满汉全席,我们也会温和地原谅他。但如果你在欧美的正式晚宴上,不能熟练地使用刀叉,他们就算嘴上不说,心中也是鄙夷的。

其实到底刀锋是朝上或朝下,叉子始终在左手还是可以换到右手,这类比较细的规矩,各国也有所差异。在欧洲,叉子在盘左方,刀子在盘右方,甜点用的汤匙叉子则是在盘子上方,中途刀叉不得换手。但是美式用餐礼仪中,则允许在切割食物后,将叉子换到右手以方便将食物送入口中。

我们基本上是符合要求的。如果吃龙虾,另当别论。毕竟不是童子功,后补出来的技巧在严峻考验的面前会露出马脚。无论我怎样精心操作,也无法像邻桌的英国女士那样,用叉和刀将龙虾的壳剥得薄如蚕翼。吃完龙虾后还将肢干拼接在一处,宛如未曾切割般。这是吃多少只龙虾才能练出的手上功夫?甘拜下风。

真正舒适的旅游,不是你住进了怎样金碧辉煌的酒店或者如何一掷千金,而是你能否得到超一流服务,那种细致入微而又不着痕迹的服务,让你感到路上的温暖。它来自素不相识的人,让你恍惚觉得前生是古老贵族,此是又一番人间轮回。它满足了人对火车旅行最奢侈的梦想,满足了人对英国古老贵族的梦想,满足了人们对那个只有少数人才能从容享受尊贵时代的意淫。

我常常暗笑,其实这一切都是金钱换来的哦。只是金钱这层浮油被撇掉了,只剩醇厚的汤底,让你以为是温情。

“非洲之傲”时常停车。除了在景点处停车外,为了方便客人用餐,在举杯欢饮之时,不会因火车的震荡而让琼浆溢出。“非洲之傲”采用欧洲缓慢的用餐速度,每顿正餐都要喝餐前酒,讲很久的话。为的是客人们谈笑风生的时候,不会让颠簸和音响扫了兴,列车会停驶很长时间。每天夜里,火车更是僵尸般停驶,好让客人们享受安稳睡眠。乘坐这列火车的人,没有谁把它当成交通工具,心急火燎地去赶赴一个工作计划。人们对停车一点都不在意,停吧停吧,停了,人们就更惬意地观赏风景、促膝谈心。

但这一次,停的时间着实有点儿长了,已经超过了两个小时。此地并没有丝毫长时间停车的理由。既不是饭点儿,也没有特别的风光。

客人们镇定地我行我素,没有人去打探为什么停车。我惭愧地发现全车,只有我一个人为此惴惴不安地左思右想。

终于忍不住问一位澳大利亚女乘客,我们为什么停着不走?

她总爱在鬓角插一朵小野花,有时是雏菊,有时是蔷薇。今天她插的是石竹,野生的那种,花朵很小,紫色。

野花夫人淡然说,不知道。停了很久了吗?

我知道这车上有一些人完全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他们不关心时间,也不关心与己无关的一切事情,我是问道于盲。不过,我觉得这件事与她并非毫不相干。我继续不安地强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列车已经在这里停留超过五个小时了。

哦,是这样啊。五个小时,这的确是有一点儿长了。野花夫人总算勉强承认了这一点。

不知您可听到了什么消息?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闹钟,刚刚把一个沉睡的人唤起,现在有必要让她进一步清醒,继续追问。

消息?我听到的最新消息就是您告诉我的——关于列车停车的消息。野花夫人扶了一下鬓角的紫色石竹花,由于缺水,那花已经蔫头耷脑,扶不起来了。可能这朵花的枯萎程度唤起了她对时间的感知,她露出稍显惊讶的表情。

我严肃地说,“非洲之傲”应该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

野花夫人突然来了精神,和片刻前的无所用心判若两人。她说,我相信事态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非洲之傲”希望大家不要知道原因,这样才能尽情享受美好时光。

我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上的人对于相同问题的不同看法。我说,好吧。让我们等等看,或者是列车开动,或者是“非洲之傲”对我们说些什么。

野花夫人安静地和我道别。

不管怎么说,她的态度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要知道,她可不是什么旅游菜鸟,已经走过了世界130多个国家。

我们终于等到了后者。在列车停车超过15个小时之后,列车长利用吃早餐的时间对大家说,有一个轻微的事件要通报一下。

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只是叉勺碰撞的声音更轻了一点儿。

我真服了“非洲之傲”上的这帮客人。他们根深蒂固地认为——所有的人都应该很明确地向他们报告消息的尺度。如果没有报告,那就是说不需要报告。如果开始报告了,那么也不必大惊小怪。

列车长说,在我们铁路前方的一个路口,昨天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七辆汽车在通过火车铁轨的时候追尾。现在七辆车瘫痪在火车道上,完全阻断了交通。

怎么办呢?有人一边往吐司上抹着黄油,一边慢条斯理地问。

如果这些报废的汽车不挪走,“非洲之傲”将无法通行。

乘客们一边喝着牛奶,一边轻微地点点头,似乎很同意这样一个基本判断。火车轨道不让出来,火车将无法前行。

黑人列车长已在“非洲之傲”上工作了很多年,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他接着说,那些毁坏的车需要大型机械才能从轨道上挪开。

大家又轻轻点点头,认同这个常识。

但是周围没有这种机械。必须从赞比亚首都卢萨卡调来。而且关于事故的起因和责任,也有待于卢萨卡的警方前来处置。在这些没有完成之前,“非洲之傲”是一步也不能挪动的。

人们还是按部就班地吃饭,喝咖啡,好像列车长谈的是一件距此地十万八千里的散淡事儿。

我简直都要为列车长抱屈了,这么重要的信息,大家怎么可以不认真听呢?

不过要说大家不认真听,也有些冤枉。就这么一小撮人,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列车又悄无声息地停着,你想不听都不可能,声声入耳。

终于,有个人懒洋洋地问道,卢萨卡的设备和人什么时间能来到这里呢?

我猜,这是大家都想问的话吧。但奇怪,没有人争先恐后地提及这个重要问题,连问这个问题的人也好像在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道消息。

列车长回答,据我们刚刚得到的消息,机械和警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达此地。因为他们——都还没有从卢萨卡出发。

大家点点头,然后又是该干吗干吗,这事就算不了了之了。连我最想知道的此地距离卢萨卡有多少千米,居然也没一个人问。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客房。过了一会儿,我到观景车厢去看看情况。它相当于列车上的中央广场,有什么信息会第一时间从那里扩散。

野花夫人恰好也在,只是这会儿她不能被称为野花夫人了,后继乏力。以往她每天插的野花,是“非洲之傲”的服务员趁着夜里车停旷野的机会,黎明时下车为她采集而来的。现在,“非洲之傲”滞留在暴尘扬灰的土坡,无花可采了。

头上没有野花的野花夫人,让人觉得有一点点生疏。她微笑着说,看来您说对了,“非洲之傲”遇到了麻烦。

我说,也不知此地距离赞比亚首都卢萨卡有多远?

没花戴的野花夫人说,不知道。看她淡漠的神情,好像这不是一个问题。

为什么没有人问问呢?我大不解。

她稍显惊讶地说,这和“非洲之傲”有什么关系呢?

我奇怪她天真到连这其中的逻辑都想不通。我说,你知道了距离有多远,就可以大致演算出机械和警察能在几小时之后赶来,然后再算上他们的工作时间,不就可以基本推出“非洲之傲”启动的时间了吗?

没有花戴的野花夫人,还是习惯性地抚了抚通常她戴野花的鬓角,她手指活动的幅度比较大,好像那里插着一大朵野玫瑰。她说,您要知道,这里是非洲。您不会知道那些大型机械要从哪里征集到,要由什么人向这里开拔。您无法知道警察局需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把事故专家集合起来,他们将乘坐什么车于何时出发。甚至您不知道这七辆车连撞,是普通的事故还是有什么政治经济的奥秘。所有这些,都会影响“非洲之傲”出发的时间,但我们都无从知晓,那么,单单知道一个此地距离卢萨卡的千米数,有什么意义呢?

这一席话,让我对野花夫人刮目相看,并自惭形秽,嗤笑自己的幼稚愚蠢。

我说,您说得很对。难怪大家都这样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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