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您确定不到山顶去看修道院吗?现在距离那里已经很近了。导游说。

刚才忽快忽慢的奔走,致使脚踝的不适加重。我抱歉地说,我确定……不去了。

那好。我们就走了。您留在这里,我已经为您付了咖啡钱。您可以安心饮用,直到我们回来。导游说完,继续前行了。

周围没有一个客人,不远处,有个当地小伙子在一片片原木板上画圣像。他采取的是流水作业法,先在每块木板上画个轮廓,然后再在相同部位点上细部,进入精加工程序。这样从我这个方向远远看过去,只见一群半成品的圣母抱着圣婴,圣母没有嘴唇,圣婴没有眼睛。私下觉得这个绘画过程,似乎该在一个隐秘场所进行。

也许在他眼里,这家山间的小咖啡店就是隐秘之所了。

美丽黑少女并没有因为只有我一个客人而有丝毫懈怠,她紧急行动起来。先把地面上散乱的青草归置好,把一根根草叶码放整齐,围拢起来,让它们不再像一个坐垫而更像是一个祭坛。然后点燃一把熏香,把它们插在支撑棚顶的那根唯一的柱子上。导游后来告知我,这是埃塞俄比亚的古老传统,一是为了驱散蚊蝇,二是表示已经开始燃煮咖啡,欢迎周围的邻人前来品尝。

燃香之后,美少女把一个小小的陶土炉安放在青草之上,把木炭放进陶炉,无声无息地点燃。很快,有袅袅烟气蜿蜒升起,渐高渐淡。烟这个东西有一种天然的神秘性,尤其在荒野之处,它向上飞腾并不断变换形状,让凝视它的人眼光迷离,生出虚妄的不可预测感,继而引发深思。

美少女将一张扁平的陶制器皿放在炭火上,从身旁的一个陶罐中倒出一些咖啡豆,用一块尖端发黑的小木片当作铲子,轻轻拨拉着咖啡豆,将它们反复翻炒。随着器皿温度渐渐升高,咖啡豆的颜色开始变深,散发出微弱的香气。

当咖啡豆变得暗黑尚未焦煳之时,美少女果断地将火撤离,开始下一步骤——磨咖啡粉。她把半煳的棕褐色咖啡豆倒入大木碗中,像中药房捣药材,用木棒又捣又研,使咖啡豆逐渐碎裂。要是用个更生活化的比喻,类似在钵子中捣蒜。她不时停下来,偏着头看看咖啡渣的粗细。估计这颗粒的大小也很有讲究。粗糙了,水不容易浸透,咖啡的味道就会淡。若是砸得太细了,入水即化,可能就嫌焦苦了。美少女很有经验,很快就把咖啡豆研磨好了。

她把咖啡粉放入陶罐中,加上水。炭火小炉子又开始大显神通,不一会儿,陶罐中有白色的水汽升腾起来,浓烈的咖啡香气随即迅速蔓延……

现在,在这孤冷的荒郊野地,无比美妙的气息沁人肺腑。青草的清香,香木的暖香,咖啡的浓香,炭火的烟香,加上女孩子鬓角的一朵不知名的香花,组合成香气的花园。

美少女在一只木杯里斟上浅浅一点儿咖啡。我伸出手刚要接过杯子,美少女却把这咖啡泼到了地上,然后再次斟好咖啡呈给我。

我猜想这是一种风俗,后来导游告诉我,这最先的咖啡是献给神明的,以示感恩。

因为之前充斥了这么多仪式感,我呷第一口咖啡的时候有点儿紧张。平日里喝咖啡,似乎没有过多地注重过形式。和这种有隆重感的前奏相匹配,我一时又想不出有什么可供借鉴的啜饮方法,匆忙借用了一下品尝葡萄酒的步骤。

我先含了一小口咖啡,让咖啡充分布满口腔,与口腔内原有的液体(就是唾沫)和空气充分混合……这不仅是品尝,主要是咖啡太烫了,缓解一下温度。葡萄酒可不会是热的。剧烈的焦苦之后,一种略带水果味的香气缓缓释放出来,好像是一个植物的精灵潜入身体,你被它轻轻唤醒……慢慢咽下去(因为很烫,绝对不敢快),突然有一种感动在瞬间浮起,好像这杯咖啡在这里蛰伏千年,只为这一个刹那和你相逢……

当饮完这一杯咖啡,我终于明白了那个黑人司机的不屑和讥讽是多么有道理。什么速溶,什么雀巢,什么星巴克……它们可以称为一种饮料,但请不要再叫咖啡好不好!

美少女又开始煮咖啡,我听说这咖啡须煮上三次,也就是说每人都要喝上三次。可我已经感到心跳加快,神经传导加速,很快就要和传说中的羊群一样躁动不安了。如果把三杯都饮完,估计我今夜无眠。

我向小姑娘表示感谢,示意不再饮用了。美少女就把剩下的咖啡端给了画圣像的小伙子。

静静坐着。看周围的山野,看袅袅升起的轻烟,闻沁入心脾的咖啡之香,一如多少年前那个枯寂的牧羊少年。

原野辽阔,云层浮动,平静如波澜般柔韧地推送过来。也许这就是旅行的终极含义,让我们的人生重归大自然。

人们的心理发育,远远低于这个世界的步伐。我们的心还停留在石器时代,时代已经日新月异地现代化了。这种分裂和错位,给我们带来了诸多袭扰。

旅行让我们的身体猛烈移动,心灵也随之飞翔。不过它不是飞往未来,而是回头张望。

也许咖啡真能极大地活跃人的思维。我摄住心神,终于明白了人们为什么喜欢来到非洲。

在这颗蓝色星球上如蚁蚤一样生活的我们,就算站在世界第一高的建筑物——迪拜的哈里发塔上,又能看到多远?到处都是人工雕琢的痕迹,城市连接着城市。在城市当中的人,常常肆意虚构夸大人的能力,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其实,那不过是人类乔装打扮的高度自恋。

美国环境学家罗德瑞克·纳什有一个科学理论,认为从过去到现在以至未来,伦理学中的道德共同体的范围,基本按照这样的范围顺序扩大:

自我——家庭——部落——国家——种族——人类——动物——植物——生命——岩石(无机物)——生态系统——星球。

数一数,共计12层。在城市中,在现代文明的包围中,你大概只能走上三四步,能蹒跚走到人类这一步,已算是高瞻远瞩。但是,如果你来过非洲,不必循序渐进,你如同智力超常且用功努力的学生,不断跳级。你很容易就会在不知不觉当中抵近第七、八层,也就是动物、植物那一层面。它们满山皆是,满坑满谷,如针毡一样包裹着你。你必须直面它们,根本无处可逃。尖锐的面面相觑,由不得你不感知、不思考。想想在城市里,我们能看到的植物都是人工栽培的,你看到的花木,是人为美化粉饰的植物傀儡。那些被移栽来的草木,离开了原来的生存环境,好比海水离开了海洋。就算舀出来用于展览的那杯海水的成分一点儿都没变,但你能说那就是海洋吗?你能从那杯沿滴落的水珠里,想象出海洋的博大吗?无论怎样增加所展示的海水体积,都和真正的大海不相关,海的魂魄只能在海上。你无法从街心花园的弱树想象森林。你无法从道旁的衰草想象草原。至于动物,你看到它们最多的地方是在超市的冷冻柜台。宠物更是进化的悲哀,作为一只猫,它再也不能捕捉老鼠,再也不能在春天的夜晚彻夜号叫。作为一只狗,它再也不能到极地去拉雪橇。藏獒再也不能和狼群搏斗,金刚鹦鹉无法在热带雨林上盘旋……动物的前途大致分为两类,要么被人类异化豢养,成了蛋白质的提供者或闲暇时的玩物,要么就是被人类劫杀以至濒临灭绝……

有道是,看一个人的心灵是否富足,就看他的心中能容纳多少与己无关的人和物。

非洲是一所奇异的校园。在这里眺望远方并安静地想一想,也许就抵达了罗德瑞克·纳什所列的最后一层——星球。

28 阿拉巴斯——渔夫之宝

女诗人艾米莉·迪金森有一句诗,感人至深。她说,书本,比世界上的任何一艘船,更能带我游走各地。

塔纳湖,是埃塞俄比亚最高的湖泊,是一个由火山爆发后的熔岩阻塞河道后形成的高原湖泊。容我不科学地描述,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堰塞湖,这个词对中国人来说比较熟悉。不过此堰塞湖委实太大,湖面海拔1830米,最长处长75千米,最宽处宽70千米,面积大约在3000~3600平方千米。你可能要说,这个湖的面积也太没谱,怎么能相差600平方千米呢!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它受季节的影响很大,5月份旱季时水位最低,面积较小,9月份雨季时水位就变高,面积会猛然增大数百平方千米。我们抵达塔纳湖是11月,当地人说,这时候的水位算是中等。

它位于埃塞俄比亚西北部的阿姆哈拉州。从飞机上看下去,塔纳湖没有利落的湖岸,像一条巨大无比的鳄鱼,四仰八叉地仰卧在崇山峻岭之间,湖水浑黄。我问当地人,塔纳湖是否有清澈的时候?当地人说,没有。塔纳湖永远是这个颜色。恕我直言,之前看到有关资料说,塔纳湖是镶在东非高原上的一颗蔚蓝色宝石,不知他是否亲见这如黄泛区般的景象。就像我们去欧洲看到多瑙河,并不是蓝色的,因为溶有多种矿物质,多瑙河完全是灰褐色的。

上午10点下了飞机,等候的导游立刻将我们接上车,说是有几个岛屿上的修道院到了下午就不开放了,务必尽快登船。我们如狼狈逃窜一般,赶到湖边仓皇上船。这是一条五米左右的木船,船夫是个苍劲的黑人,满面皱褶,他赤脚站在船上,短打扮,胳膊腿都细长而坚硬,如同铁丝编就的一个人体模型。世界各地的渔夫都毫无赘肉,估计是打鱼这营生十分费力,全身各组肌肉都不得懈怠,终日锻炼。加之他们一定吃鱼较多,健康食品。

铁丝样的船夫把船发动起来,乘风破浪在湖中疾驶。虽然看不到打鱼的家伙事儿,但我觉得他一定很会打鱼。导游介绍说,有无数条溪涧从四面八方的山峦奔过来,在此汇聚成湖。入口虽多,但出口只有一个,那就是青尼罗河。我四处张望,看到成群的鹈鹕手脚敏捷地在水中捕鱼,锋利的大嘴上下翻飞,如同凝固的黄蜡。

看到一只极小的船,大约只有一米多长,几乎贴着水面在缓行。待离得更近些,我吃惊地发现那简直不能算是船,只是一把枯草扎起来的筏子,勉强容得一人半躺其上。

此处已远离湖岸,茫茫浑水中,那人赤裸上背,只穿一条短裤,卧缩草中,用一根简易木叉在捕鱼。草筏不堪负载,随着他的身姿扭动几度歪斜,似乎顷刻就会翻船。

我小心翼翼地说,这船太危险了。

我说这话时歪斜着脸,不敢正对小船,生怕喘气稍大一些,就成了翻船的肇事者。

这问题似乎事关人命,导游不知如何妥帖地回答,目光转向渔夫求援。铁丝一样的渔夫手把舵轮、目不斜视地说,它非常安全。

我觉得这近于睁着眼睛说瞎话。单薄的小草筏子如同黄纸折出来的。

铁丝渔夫瞥见了我的疑惑,说,那是用纸莎草的茎秆编成的船,浮力非常好,永远不会沉没。就算是船上的人不慎落水,只要抱住船身,就可以翻身上船,继续航行。

天哪,万能的纸莎草!不但能成为千年不朽的纸张记录历史,还给穷苦人颠扑不破的福利。此草真是上得天堂也入得地狱。不过我很遗憾,直到纸莎草船缩小为浑黄湖面上的一个褐点,也没看到驾驭它的赤背渔夫有所斩获。

我们的船速越发快起来,溅起的水雾扑到身上,如似轻雨。船头位置,有一个黑色的葫芦样物件,来回晃荡得几乎呈了水平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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