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我问。
阿拉巴斯。铁丝渔夫回答。
这等于没有回答。就算我知道了它叫阿拉巴斯,还是搞不清它是干什么用的。
我换了一个问法,为什么要把它挂在船头?
铁丝渔夫说,阿拉巴斯是船上的主人。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一个葫芦怎么成了主人?我说,这个船不是你的吗?
铁丝渔夫说,船是我的,但这是阿拉巴斯赐给我的。没有阿拉巴斯,我就不可能有好运气。
说到这儿,我多少明白了一点儿——阿拉巴斯就是本船的船神喽。在世界逛走,见识到各地都有一些怪力乱神,身上都粘着流传久远的故事。你可以不信,却不可以轻慢。
估摸着现在我们的命运都在这位葫芦状的阿拉巴斯手上了。愿阿拉巴斯不要因为我刚才轻微的不敬而不肯赐福于此船。
湖中不断出现小岛,我随口问道:塔纳湖有多少个岛呢?
导游说,不知道。
我觉得这回答实有搪塞之嫌。作为当地导游,这湖里有多少个岛子,难道不是必须背下的数目吗?
导游可能察觉出我的不满,补充说明,主要是说不清。
我的不解更加深了。岛又不是动物,不会跑,怎么能说不清?
导游说,因为每年的雨量不同,湖泊的水位也不同,所以伸出水面的小岛数目就会不断改变。有人数过,说是有21个岛,可过了一段日子,有人又去数,就成了41个岛。
哦!这种地方,的确需要阿拉巴斯这样的神祇才能搞明白。
不过,有一件事儿是清楚的,就是其中19个岛上建有修道院或教堂。导游说。
我吓了一跳,说,咱们今天要把这19个修道院都参观完吗?
导游说,我们大约只能走6个岛。19个岛个个历史悠久,至少几百年前,就有修士在这些岛上修行了。
我说,预备去的这6个岛都叫什么名字呢?说着拿出笔,准备记下来。
导游说,现在没法定,要走着瞧。
真的要求助阿拉巴斯了。我看了一眼那个葫芦状的黑色神物,它被风浪颠得东摇西晃,完全没有指点迷津的迹象。我说,那咱们不是在湖里误打误撞吗?
导游说,这19个岛都是可以参观的,但是具体上哪一个,要看客人的意思。比如,有的岛上的修道院,女人是不可以进的。我们如果上了那个岛,您就要等在船上。如果你们决定不上这个岛了,咱们就用这个时间到别的岛上去。一些岛上有人做小生意,如果都不到他们那个岛上去,他们就会很失望。所以,我不能定,一切由客人定。
用这种近乎抽签的方法调配商业利益,岛子也要听天由命。我说,咱们先到最大的一座岛上吧。
导游说,最大的岛比较远,我建议咱们先从近处的岛参观,顺路走,不耽误时间。
我再瞄一眼阿拉巴斯,它在风中好像上下点头。
好吧。正好有一座岛就在船舷不远处,岛之旅就此开始。
岛不算高,杂树葱茏,道路崎岖。上到岛之顶点,看到一座如同非洲常见民居的圆顶房子,除了画着极大眼睛的圣像表明它身世不凡外,实在难以和在欧洲看到的那些富丽堂皇的教堂相比。
然而古朴本身自有力量。我看到在此苦修的僧侣,身材佝偻,面色黑黄,透出长期营养不良之态,内心升起崇敬之意。
他们是隐修士。导游说。
我问,什么是隐修士?
导游说,埃塞俄比亚奉行东正教,东正教会中,有以苦身修行为宗旨的修士,遁世独居于山林旷野,终身不婚,潜心默念祈祷,每天要祈祷七次,剩下的时间就是劳作,饮食简约,衣服粗朴,严格斋戒。他们认为以节欲为基础的修行方式,可达到“与圣灵神交默契”的境界。
那他们吃什么呢?我问。岛子上长满了野生的咖啡树,但显然咖啡再香醇,也不能顶饭吃啊。没见鸡鸭,更不要说猪羊等大型家畜了。缺乏优质蛋白质来源,隐修士们难怪会营养不良。
主食主要是英吉拉。导游告知我。
哦,英吉拉!它被称为埃塞俄比亚的国食。在飞往非洲的埃塞航空上,第一次见识到它。那时我对它一无所知,空姐问我午餐的食谱选什么?
我说,有什么可选呢?
回答是有两种。一种是西餐,一种是非洲的传统饮食。
我思忖非洲人制作的西餐,日后自有无数品尝的机会,现在不用急着入口。入境随俗,还是领略非洲的传统饮食。
俄顷,小姐端上来一盘粗粮煎饼似的褐色主食,还有一小碟面容模糊的蘸酱。我之所以说它面容模糊,因为单从外观上看,稀泥一摊,完全判断不出它是用什么原料烹制出来的。不可思议的是——因为我挑选了这餐谱,航空小姐就不配发刀叉了。
我本没奢望能有筷子用,但连刀叉也免了,让我如何摄入这传统食物呢?
我向美丽的小姐提出疑问——请问我怎么吃?
她微笑着伸出自己的纤纤素手(她是黑人,但手很美,手指修长清秀),给我做了个示范动作。原来是用右手把软饼撕下适宜的一块,然后铺盖在一小撮肉酱之上,再用手指将饼块夹住肉酱,之后把这小包袱似的食物,填到嘴里就大功告成。
比起用手捏住一小撮米饭往口中送的中国某些少数民族的吃饭法,这个英吉拉的摄入过程不算太难。但飞机不断颠簸,肉酱又比较稀滑,整个摄食险象环生。不是夹不上肉酱,只能干吃一口酸酸的面饼,就是矫枉过正,夹得肉酱太多,齁得够呛不说,衣服前襟也掺和着品尝了英吉拉。
我只好向空中小姐申请要一把勺子,将面酱涂抹在英吉拉表层,再分几口吞下,成功避免了与衣争食。
我后来知道了,英吉拉的原料是一种草结出的果实。草的大名叫“苔麸”。
我真佩服这个中文音译的名字之传神。据说植物苔麸个子很矮,只有十几厘米高,非常耐贫瘠,种子很小,但是数量很多。顾名思义,苔藓样的麸皮——真是卑微到了极点。除了这个写在植物志上的名字,它还有一些小名,让人充满联想。好听的叫“星星草”,不那么好听的叫“蚊子草”。从这些名字,你就可以想见它的植株和果实多么细碎了。
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苔麸都是野草,但在埃塞俄比亚,这种近乎匍匐在地的小生命以更加渺小的种子,养活了埃塞俄比亚人成千上万年。苔麸穗结出的微颗粒果实比芝麻还小,每150颗苔麸籽的重量才相当于一颗小麦粒。埃塞俄比亚人把苔麸籽磨成粉,再加水和成面,放在芦苇编的大圆筐里摊开,盖上盖子捂上两三天,苔麸粗面就自然发酵了。下一个步骤是拿出来蒸,一层层摆放好,蒸出来就成为圆圆的、软软的、酸酸的、布满孔洞的大煎饼了。当然了,严格讲起来,它不是被煎熟的,是蒸熟的。
苔麸对于埃塞俄比亚人如此重要,为衣食父母。可惜它的产量非常低,亩产只有小麦的15%。这样一遇天灾,苔麸歉收,就会造成大饥荒,饿殍遍地。科学家试图提高苔麸的产量,但徒劳无功,苔麸至今保持着倔强的野生状态,不肯被驯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