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过这样一个故事。
埃塞俄比亚到处都是珍禽异鸟,有很多欧美游客来过埃塞俄比亚很多次,目的就是来观鸟。有些人想把鸟养在家里观赏,预备离开埃塞俄比亚的时候,把鸟带走。当地人听闻,赶紧劝外来客打消这个念头。埃塞俄比亚的鸟只吃苔麸,其他再好的鸟食一律不吃。所以,埃塞俄比亚的鸟一旦离开故土,不久就会饿死。
苔麸在此地带有了气节的象征性。
我到底没搞清楚做一张常规大小的英吉拉饼,需要多少苔麸粉,而一斤苔麸粉又需要多少株苔麸穗才能磨出。埃塞俄比亚很多地方至今还停留在刀耕火种的水平上,沿途常见人工拉着木犁耕地。一张英吉拉上凝聚的汗水和时光,是惊人的。
英吉拉没有什么异味,只是酸。我吃过若干次英吉拉,同样是酸。由于女主人手法不同,酸的风格也大有差别。基本上酸得恰到好处,并不难吃。也有个别酸得近乎馊,酸得好像故意卖弄风情。英吉拉立场不坚定,柔软细滑,软绵绵的,放到嘴里缺乏筋骨感和韧度,粘在舌头上,有一点点儿耍赖的顽皮。
英吉拉面饼的忠实伴侣是酱汁。飞机餐上的酱汁无法和飞行的高度相媲美(这条航线凌越青藏高原时,高度在一万米之上),手艺一般。倒是后来我在埃塞俄比亚的街边小店,吃到过鸡肉、牛肉、鸡蛋等熬制的酱料,辣和酸的风味俱全,味道上佳。这时候的英吉拉,好像拉郎配中的小媳妇,碰上什么样的酱夫婿,就嫁做它的味道了。
扯远了,回到塔纳湖上吧。
埃塞俄比亚人很以英吉拉这种食物为荣,经常有人告诉我,英吉拉是世界上营养最丰富的食物。但据研究资料称,苔麸除了含铁量高于一般食物外,其他方面并无特殊之处。起码塔纳湖上的隐修士只吃英吉拉,看起来很不壮硕。
我们从山上下来,又坐上铁丝渔夫的船,继续向下一个岛进发。我瞥了一眼阿拉巴斯,它困倦地低垂着,好像累了。我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它,它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坚硬,而是柔软的皮革。下面垂着贝壳的穗子,如同一串项链。我几乎怀疑它是个女性神祇。
阿拉巴斯陪伴航行……靠岛……攀登……返回渔船,看到阿拉巴斯……阿拉巴斯再陪伴航行……
修道院基本上大同小异,很快让人失却新奇感(我真为自己的喜新厌旧惭愧)。在某个岛离港时,下起了雨,小小的港口顷刻在每一个凹陷处积满了水,我的鞋陷进淤泥中。铁丝渔夫稳稳地赤脚站在溜滑的泥泞中,好不容易拉我上了船。
雨倒是很快止歇了,但我的鞋沾满了泥巴和草棍,鞋底比原来长大了将近一倍。我苦笑着看着巨履,对导游说,咱们已经去了几个岛?
导游说,还不到六个。
我说,还剩哪一个比较有特色?
导游说,有特色的基本上都看过了。
我说,那咱们可否返航?
导游说,好。
于是我们掉转船头,开始归程。当小船在湖中心平稳行驶的时候,铁丝渔夫示意导游帮他掌舵,然后安静地走拢来,对我说,请您把鞋子脱下来。
我知道他是嫌我的鞋底太脏了,在船上活动时,把船舱也踩得满是污泥浊水,就乖乖把鞋脱下来。好在塔纳湖水的温度现在不是很凉,赤脚走在船上虽不舒服,但并非不可忍受。
没想到铁丝渔夫拿起我的鞋,走到船边,蹲下来,就着流动的湖水,开始为我洗鞋。
他并没有什么工具,所谓清理,就是用手指把我的鞋上的一块块烂胶泥撕扯下来,摘下鞋底缝隙中的草叶,抠除运动鞋边缘的污物……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一时惊呆了。我的鞋子,除了小时候妈妈帮我洗过,这么多年以来,总有50年了,都是我自己洗刷。印象中,连自家先生也不曾为我洗过鞋。此刻,在异国他乡,在流动的水中,一个黑人男子为我洗鞋,真不知如何是好。我诧异地惊叫起来。
铁丝渔夫看了我一眼,对翻译说了几句。
翻译说,你不必害怕。他知道你是害怕他把你的鞋掉到湖里去。放心吧,他说自己会很小心,你的鞋很快就会冲刷干净,回到你的手里。
我并不是担心鞋子丢失,而是深刻地感到消受不起。或许出身劳动人民,只要自己尚可动弹,从骨子里就受不了别人的服侍。说时迟那时快,还未容我在明白之后表示拒绝,我的两只旅游鞋已经被洗刷一净,递回到我手上。
真不知如何是好,好长一段时间不知所措。只好不去看那洁净的两只鞋,以求自己安心。为了让气氛活跃些,我问起了阿拉巴斯。
它是什么做的呢?
葫芦。它原本是一个熟透了的葫芦。铁丝渔夫回答。
为什么一定要用葫芦呢?我问。这多少有一点儿没话找话。走了很多地方,我知道一些圆形的物件,会比较容易成为各地人民的吉祥物。或许是因为它们的长相比较像太阳吧。
葫芦会带给人好运气。铁丝渔夫回答。
我不由得想起中国的神仙们,也是酷爱葫芦这种物件的,谐音“禄”。
葫芦通常都是绿色或黄色的,阿拉巴斯为什么是黑色的呢?我问。
那是在葫芦外面又缝上了一层牛皮,这样它在船上才不怕风吹雨打。铁丝渔夫回答。
想想也是,室外的工作环境不比室内,葫芦的确要抗摔打才好。神仙也需要劳动保护啊。
我说,这个阿拉巴斯是您缝制的吗?
铁丝渔夫说,不是,是我的祖母缝制的。阿拉巴斯必得由我们族内德高望重的老人来缝制。第一步是挑葫芦。葫芦摞在一起的上下两个圆,大小要合乎比例,大的不能太大,小的不能太小,要让人看着就欣喜。能选作阿拉巴斯的葫芦,一定要圆得饱满好看,不能有坑坑洼洼的瑕疵。葫芦的全身都不能有一点儿杂斑,也不能磕碰过。特别是葫芦底部的葫芦脐,要正好长在葫芦的正中央。牛皮呢,要选小公牛的皮,不能有鞭痕和伤疤。由有福气的老人在葫芦上缝好牛皮后,阿拉巴斯看起来完成了,但其实并没有完成。
这把我搞糊涂了。什么叫完成?
铁丝渔夫说,要对缝制好的阿拉巴斯施以咒语,这样才会灵验。
我点点头,先想起了一个俗词——葫芦选美。觉得不敬,马上换成一个庄严的词儿——开光。记得我问过一位宗教界人士,宗教物品为何要“开光”?他说,不“开光”,那物件再精美,也不过是一件手工艺品。只有经过高僧大德的降福,普通之物才具有了灵气。想来这阿拉巴斯也是一样,用小牛皮将一个美貌周正的葫芦包裹起来并不难,难得的是德高望重的长者和神秘咒语。
我说,这个阿拉巴斯在你的船上悬挂了多少年?我敬畏地看了一眼阿拉巴斯,由于此刻塔纳湖上风平浪静,它显得很悠闲,几乎一动不动。
铁丝渔夫笑笑说,您的说法要纠正一下。这不是我的船,是阿拉巴斯的船。从这条船建造好,它就住在这里。已经十几年了。
哦!我对悬挂在船头的阿拉巴斯顿生仰视。不仅因为它的神圣出处,也尊崇这漫长的时光。
所有的归程都比去程要快吧?我们回到了塔纳湖边的码头。这里似乎也下过一场匆匆的雨,到处泥泞不堪。我下了船,付了加倍的小费,和铁丝渔夫挥手告别。就在游船驶离码头的那一瞬间,渔夫好像突然改变了主意,对着导游用当地土话说着什么。
我看出导游的迟疑。他们的目光不由得往我这边瞟了瞟,依我的直觉,导游似乎在劝说铁丝渔夫打消主意。
我想,是不是铁丝渔夫嫌小费少了,让导游管我多要一些呢?我想,为了他替我刷了鞋子,如果他张嘴多要小费,我会再给他。
看来劝说无效,导游走过来对我说,渔夫说他有一个想法,想问问您。
我说,请讲。
导游说,塔纳湖的这位渔夫说,他觉得您对阿拉巴斯很感兴趣,他想送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