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出来的时候不需要吧?”甄擎把卡还给陆虎城。

“不需要。车辆进出有自动识别系统。”陆虎城仔细收好,笑着说:“你没有看这上面的名字,户主不是我。我只不过暂时使用一下。”

“胡迁。我早看清楚了。”甄擎脸上露出暖昧的笑容,“大千集团的董事长,机床厂项目的幕后老板,也是这片别墅的开发商。云州响当当的大人物,或者换个通俗的说法:黑道大哥。不过,现在别人都尊称他为胡爷了。原来江湖上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不过,身为一位政府官员,跟这种人搅到一起,并非好事。当然,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陆虎城没有理会,指点他把车在一幢别墅门口停下,下了车,关好门,挥手:“后会有期。”

甄擎没有回答,猛踩一脚油门,喷出一股轻烟,似乎这就是他此时的心情和对这位云州市长的态度。

陆虎城微笑着看着汽车无声地离去,消失在黯淡的霞光里。他多少理解他这位“老朋友”此时的心情,可能这位“老朋友”也多少猜到了他一些意图,但他肯定猜不到全部,更猜不到他将在接下来的这场暴风雨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有什么样的遭遇。甚至这一切,连陆虎城这个策划者自己现在也不知道。他只清楚,这一次他依然在利用他这位“老朋友”,而且很可能重演十七年前的历史,但他并没有任何不安和愧疚,十七年前如此,十七年后也是如此。“做一件坏事和十件坏事的后果大部分时间完全一样”,胡迁十七年前说的这句话一直记在他心中。做坏事的时候绝不能拖泥带水,瞻前顾后,在这充满陷阱与阴谋的权力节场上,既然参与,就要有面对失败与出卖的勇气和智慧。

他转身,定了一下神,走上台阶,按下门铃,然后把头靠在门框上仔细倾听。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象一只猫快速地从厚厚的地毯上跑过,陆虎城微笑着倾听,这种声音象一只小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胸膛,非常柔软舒服,跟着脚步声从楼下踏着楼梯下来,然后门被猛地拉开,一个年轻的女孩扑进陆虎城怀里:“老爹爹!”

袖子(二)

“袖儿乖。”陆虎城张开双手抱着女孩的腰,女孩双手抱着他的头,双脚离地,吊在他的身上:“我乖,老爹爹不乖。”

“我怎么不乖了?”湿软的肉体象一团火燃烧在陆虎城怀中,他努力控制自己身体的自然反应,技巧地把女孩从正面移到侧面,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去捏女孩小巧的鼻子。

“老爹爹好多天都不来看我。”女孩把脸贴在他的脸上。

“你知道老爹爹工作忙。”

“老爹爹辛苦。那我不再累你了。”女孩乖巧地落到地上,半跪在地上,从鞋柜中拿出拖鞋,亲自给陆虎城换好。“今晚好好慰问老爹爹。我给老爹爹做大餐。”

“今晚无法吃大餐了。等会还有事。”陆虎城歉意地苦笑。

女孩脸上露出失望,但是立刻又振作起来,“那我去给你煮饺子。你先看看电视,一会就好。”飞快地转身,碎步如风地进了厨房。

陆虎城看着女孩儿的身影,目光温柔,这种表情在这个以强悍著称的云州市长身上似乎从来没有过,在云州,也从没有人看见过。

他在客厅沙发坐下,按开电视,是一个股评节目,他没有选择频道,在这个屋子里,他觉得一切都好。他拿起女孩放在沙发扶手上的一本书,就着书签翻开,然后开始阅读:“……大地上*了一根针,风吹过,一粒麦穗刚好滑过并吹过了针眼。我就是麦穗,而同学们就是那根针。我们的相遇并不容易,这就是缘分。”

他的目光凝住,开始沉思。她为什么把书签插到这一页?是因为她读到这一页,还是因为这一页这一句让她做了长久的停留?是什么打动了她?或者说,她只是偶然把书签插到了这里?

他试图进入她的思想,试图与她的悲喜同步。这一刻,这位已知天命的男人有了一种少年情怀。

“你看什么啊。叫你看电视呢!”女孩从厨房探头张望,然后象风一样奔了过来,一把把书抢了过去,脸上似乎有一些被偷窥的紧张和羞涩,这种微微惶恐和脆弱的表情让陆虎城怦然心动。

“看我的画吧。”女孩热烈地说。在陆虎城准备说话之前一把把他从沙发上拉起来牵到阳台上。

袖子(三)

夕阳依然还有余晖,照在支起的画架上,这幅画就叫《夕阳中的空椅子》。

陆虎城仔细打量了几分钟,画面上的夕阳被处理成了一片刺眼的苍白,这让他似乎难以接受:“为什么一定要强调是空椅子呢?”

“《夕阳中的空椅子》这个题目听起来有韵律啊。”女孩儿靠紧了他一些,“我有很多次在散场后去剧场,空荡荡的象荒凉,黑暗的旷野,那一张张刚刚承载过生命的空椅子,如今只剩一片冰冷。我一个人在椅子上坐下来,我想刚刚散场的是一幕什么样的剧?剧情是什么?剧中的人物是什么命运?每一把椅子上的人哭了吗?他们为谁哭,为什么哭……”

陆虎城感觉他的手臂被用力地抓住了,他心中一悸:权力的空椅子,也是这样来来去去的吗?但那张市长的椅子上,总会坐一个人的,不是我,就是他。陆虎城一瞬间无法制止自己走神。“太让人伤感了……”他随口说。

“老师夸了我呢。”女孩儿骄傲地抿起了嘴。“我拍了照,传给老师,老师夸我有进步,能够表现自己,说这幅画有生命力。”

“是一幅好作品。伤感的意思,也可以理解能够感动人。能够感动人的作品,当然是好作品。因为你在其中倾注了感情,感情让作品有了生命力。”陆虎城由衷地赞叹。看着偎在身边的女孩儿:碎碎的短发在风中轻扬,目光忧郁而清澈,笑容无邪。这些天的黄昏,她就是坐在这个阳台上一边画,一边眺望吗?过尽千帆,斜晖脉脉,他再一次有酸楚的感觉。他想起一句话:一个笑就击败了一辈子,一滴泪就还清了一个人。他有些恍惚,但是紧接着清醒过来,这是个不好的兆头,人只有在特别脆弱的时候,才会诗啊,酒啊,他陆虎城不是这种风格。他吸了口气,振作一下:“是不是该开饭了?”

“啊,饺子熟了!”女孩儿又象一阵风似地奔去了厨房。陆虎城摇头微笑:真是一个可爱的小精灵。

接下来是一段静谧而温馨的时间。大多的时候,陆虎城用餐的时间也是工作,必须不断地说话,难得现在这种轻松随意,他非常享受这种安静,而且是甜蜜的安静。女孩儿非常聪明和善解人意,除了偶尔相对微笑,安静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饺子。

袖子(四)

陆虎城看着女孩,紧身的湖兰羊绒衫,黑白的格子布短裙,及膝的苏格兰毛袜,各种鲜艳的颜色搭配起来,却是十分的和谐,怎么看都觉得十分讨人喜欢,充满了青春的气息。比甄擎那个女孩有品味得多,这种想法让他觉得满足和得意,遗憾的是不能让甄擎现在知道。

然后,他的目光定在女孩那张美丽得精致的脸蛋上,虽然还有些稚气,但有种刺痛人的靓丽,象刀子一样锐利。他想起胡迁说的:苏裙和袖子,是不是就是你的红玫瑰和白玫瑰?袖子就是眼前这个女孩的名字。但一向出言必中的胡迁,这一次肯定不对。或者,用灵与欲来形容更准确一些。一边是身体的满足,一边是心灵的宁静。他是喜欢这个女孩,袖子,甚至有一点点象少年人那种爱情,但是现在,仅仅还是一种喜欢,再加上一点点男人的英雄主义,他希望能够保护她,而不是胡迁假想的那种畸形情欲,纳博科夫所描述的《洛丽塔》,他喜欢这种柏拉图的享受,总会在闲暇,或者心情最恶劣的时候,来到这里小憩,享受女孩儿的手艺,但这世上肯定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和这个女孩儿之间的真实情况。

但是,如果说幸福是一个摇摇欲坠的碉楼,而悲伤,倒是坚固的城堡。现在,这种美妙的享受似乎面临着一次巨大的危机,随时可能被终结,如果他无法应付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碉楼将轰然倒坍。

“如果闷的话,你也可以一个人出去玩的。”他结束进食,放下筷,说。

“除了我成长的地方,其他地方一律迷路。”袖子诚实地说,吐了吐舌头。

“这话很有哲理。”陆虎城笑着点头,心里叹气:真是要命。正象王尔德说的那样:生命是由无数美好的瞬间所组成的短短一刻而已。这个女孩总是让他每每感觉到生命的美妙,这些美好的瞬间,足以让他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轻咳一下,硬生生地把自己从这种情绪中拉出来,恢复了冷静,接下来,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段时间。他必须集中全部的力量去战斗。他笑着对女孩说:“你跟胡叔打个电话,就说我在这里。”

他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象某种兽类。温情中隐藏着残酷。

黑道盟友(一)

胡叔就是胡迁。

刚才甄擎说的一点没错,胡迁就是西川有名的民营企业大千集团的董事长,也是机床厂项目的幕后老板。这片左岸水榭就是大千集团下属的房产公司开发修建的,甚至陆虎城和袖子现在所在的这幢别墅,也是胡迁的私人房产。虽然袖子在这里住了快一年了,但名义上,袖子只是胡迁的保姆。

但是这幢别墅的主人,自从“保姆”进门后,就借口忙生意,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是两个男人心照不宣的默契,袖子或者也猜得出,不知道这个女孩儿心中是如何想的,但她接受了这个事实,同时似乎很喜欢这种境况,或者说,喜欢这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就在这个陆虎城的幸福碉楼里,他和她的关系逐渐亲密,最后成为一对难以界定关系的特殊情人。她对他的喜欢和依恋似乎是真实的,她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不来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呆在家里好几天都不出门。但是现在,第一次,她的雇主,跟这幢别墅有关的三个人都要聚在这里了。

袖子拔通了胡迁的电话,迟疑一下,轻轻地说:“干爹在这里。”

她望着陆虎城,他对她点点头,表示她做得完全正确。的确是这样,他肯定她不会说他的名字和职务,所以没有特别要求她如何说话,因为那样会让她紧张,他担心吓住她。他没有自己打这个电话,是因为他对于电话有痛苦的记忆,从而让他养成了谨慎的习惯,任何时候都尽量避免因为电话留下某种线索。

袖子放下:“他说知道了。”

“你先收拾一下,等会你上楼去玩电脑吧。给你胡叔泡杯茶,我……也来一杯茶吧。”陆虎城笑着拍拍她的脸,他发觉他身上那种隐藏的紧张情绪已经通过某种神秘的方式被她感知,他有些愧疚。

一刻钟后,胡迁按响了门铃。

袖子已经上楼去了,陆虎城亲自开了门,两个男人在门口对视一眼,无言地进门,选择沙发坐下,望着电视上的新闻联播,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又是全神贯注。

“是不是很久没有这样悠闲地看电视了?”最终是胡迁开了口。

“我们也有很久没有这样单独在一起了。”陆虎城把电视的声音关小了一些。

“电视是个好东西。一切机器都是好东西。”胡迁没有接话,自顾自地轻轻感叹:“机器只会接受命令,执行行动,完成任务,虽然显得冷酷而又愚钝,但机器却是忠实的,值得信任的。它们的这种纯粹性常常让我感动不已。”

陆虎城转过脸,看着胡迁那双含笑的眼,曾经威严凶猛的相貌被岁月磨去了棱角,变得温和而慈祥,跟一个普通的老人毫无差别,这时候带着学究式的深思。而这些充满哲思的语言,谁又能够想象得出这个老人曾有过的峥嵘历史,谁又想得到这个老人曾是在西川黑道上赫赫有名的胡疯子?

“那么权力机器呢?权力机器是机器中的一个另类吧。它最诡异阴险,变幻莫测,覆雨翻云,难以掌握,它最不可信任,难道,是权力改变了这个词组的属性吗?”陆虎城讥诮而挑衅地说。

“有一句话似乎是这样说的: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长满了虱子。权力似乎也是这样的,所以……”胡迁微笑着准备阐述,但是陆虎城打断了他,突兀地说:“叶杨要回云州了。”

黑道盟友(二)

有几秒钟的停顿,象电脑程序中的突然当机,然后,胡迁叹了口气,说:“我刚刚也知道了。”

陆虎城呆了一下,但没有把惊诧表露出来。他知道这位胡迁的神通广大,这个资讯时代,信息的流动是以无法想象的海量进行的,如果在这其中加进一些人为的因素,这些信息就会有选择地定向流动,并且加速,作用人的能量越大,这种效果就越明显,犹如磁场对铁屑的吸引。胡迁现在已经具有能够定向吸收省委常会信息的能量,三年前他的大千集团总部迁移到省城,他并没有浪费这三年的时间。

陆虎城也没有问他是从什么渠道来的。这没有必要,他们彼此相交这么多年,如果觉得有必要让对方知道的,一定不会互相隐瞒。比如现在。

但是这个消息还是让他们沉默了一会,两个人脸色都黯淡下来。他们都非常熟悉这个名字,正如叶杨也同样熟悉他们,十四年前他们就打过交道,或者说是交过手了,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彼此都认为对方是一个劲敌,省委这一次安排叶杨来主持工作组,肯定做了某种充分的考虑,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而这对于他们来说,绝对是一个凶多吉少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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