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一阵我看了很多我儿子的书,呵呵,你知道,他是学管理的,现在正在把课堂上的知识在实际工作中加以实践运用。前几天看了一本翻译过来的企管畅销书:《转型:用对策略,做对事》,这书不错,其中让我受教最深的是,书中认为,‘应变力’是企业最重要的管理能力。”胡迁笑着说:“同样的道理,对于一位权力人物来说,或者说对于任何行业的领导者来说,‘勇于应变’都是最重要的能力。”

陆虎城脑中闪过一张年轻英俊,冷漠高傲的面孔,他在锦绣商业园区的一个拓展会上见过这个刚刚毕业的年轻人,胡迁唯一的儿子胡中正,有胡迁年轻时的张扬和气势,言行举止咄咄逼人,但更加骄狂----他没有受过胡迁少年曾经经历过的苦难和挫折,故意表现的儒雅和谦逊也带着一眼可以看穿的做作,一副少年得志的标准模样。做为锦绣开发公司的副总,他主持了那个会议,他向来宾介绍锦绣公司董事长和总经理的时候,不是说“这是我们公司的总经理”而是“这是我的总经理”,加上他那种主人翁的语气和表情,似乎两个公司老总就是他的私人财产一样。当然,实际情况也相差无几。这个细节给贵宾席上的陆虎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当时就在心中冷笑,这种“天之骄子”,或许能够迷倒年轻无知的少女,但要让在场的那些老狐狸一样的商人就范,那还远远不够。

“好吧,我们就来勇于应变吧。”陆虎城移了一杯茶给胡迁,然后拿起自己那杯揭开盖碗,吹了几下,浅浅地啜了一口。“我这些年呆在云州,没有跟他打过交道,你倒是西川满省都有生意往来,你应该对他有一些了解吧?”

黑道盟友(三)

“一如从前。廉洁,正直,六亲不认,只认原则。同时,他似乎象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钢铁战士,什么都打动不了他,诱惑不了他,他才真是象个机器。前年在堰市,我一位朋友就折在他手中。”胡迁知道陆虎城问的是什么,沉思着回答,摇摇头,表示对这个人的无奈。

“你这三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呆在省城,在省城也认识了不少朋友吧。”陆虎城看着茶杯中升腾而起的丝丝水汽,问。

“这很难。除非是省委书记和省纪委书记,其他人的人对叶杨不会有很大的影响,在工作上他从不卖任何人的面子,不会轻易妥协。或者,这也是象他这种背景能力却还是副厅的原因。”这一次他同样知道陆虎城的意思,但他只有苦笑。迟疑一下,他决定说实话。现在他和陆虎城的地位和力量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眼前这位云州市长,已经不是当年他们认识时,什么事都需要他来安排的毛头小伙了。“我来之前已经考虑过了,我不会做这种蠢事,我这些朋友不是小报记者,可以随便呼来唤去的,他们就象,就象这茶吧,使用是有次数的。用一次就会淡一些,几次之后,就不能再用了。象这种明知没有作用,没有意义的请求,我认为是一种浪费。”

陆虎城抬头扫了他一眼:“你的朋友似乎不仅仅在官场上吧。”

“可惜现在不象古时候,咱们不能半路劫道,或者在来的路上给他安排一个仙人跳。咱们就算有办法变出一个谭记儿来,也没有办法演一出《望江亭》。”胡迁摇摇头。“对付叶杨这样的人,邪招也很难用得上。”

他明白陆虎城的意思。《望江亭》是西川省地方戏中有名的一出折子戏,权贵杨衙内看中白士中之妻谭记儿,怀恨在心,暗奏圣上请得势剑金牌,前往潭州取白士中首级。谭记儿扮作渔妇卖鱼,在望江亭上灌醉杨衙内及其随从,将势剑金牌窃走。他和陆虎城小的时候,这种地方戏剧还有一定的观众,每逢节庆都有演出,他们都看过很多次,熟悉剧情。他来之前同样也考虑过这方面的招数,这是他的专业,但他同样沮丧的发现,他无计可施

“或者咱们真能找出一个谭记儿来。”陆虎城若有所思。

黑道盟友(四)

“孟涵?这女人什么事都不参与,安静隔绝得象个,尼姑。况且,他们音讯两断,应该有十多年没有往来了吧。”胡迁完全跟得上陆虎城的思想,不仅因为反应敏捷,也因为他和陆虎城都同时经历过十多年前的那些事。现在云州五中做化学教师的孟涵是当年叶杨的女友。

“王铁人教导我们: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陆虎城半真半假地开了一句玩笑。“孟涵这样,反而凸显当年对她的伤害非同一般,而叶杨这种自命君子,有道德洁癖的人,这么多年不跟她往来,这正常吗?事非寻常即为妖。”

“可以试试。”胡迁迟疑一下,点点头。

“但是辩证法教导我们,任何事情,起决定因素的,还是事物的内因。无论叶杨的工作组以什么名义来云州,我们首先要反省自己的工作是否做得到位,事先做一些查漏补缺的工作是必要的。”陆虎城带上了一些套话,“我们可以做一下假设,试想一下,如果让你来领导这个工作组,你会选择从什么地进行工作,或者说取得突破呢?还有一点,省委既然做出这个决定,就不会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工作组也不会做捕风捉影的事,他们应该有一定的证据或者确凿的线索,很可能一到云州就能抓住什么。”

“堡垒总是容易从内部攻破。一一数来:机床厂领导、破产清算小组、发改委、规划局、国土局、建委,甚至工商税务消防这些衙门,当初攻城掠寨,一马平川,战无不克,志得满满,但是现在,这些陷落的城堡竟然可能成为炸翻我们的地雷,所谓人生的变幻莫测,真是难以言说。”胡迁眼睛眯起来,沉吟着说,“现在要一一从这些贪官身上去分析谁最可能翻船,谁最可能最先被拿下,真是一件难事。这些工作本来应该由纪委来做的,他们才是专业。”

“听起来部门多,实际上也只是两块:机床厂和锦绣园区。”陆虎城拿出他一惯的工作作风。真正到了具体工作上,他就会立刻恢复一位强人的本色,显示杰出分析处理问题的能力。

“前一块应该解决得很好,程序和细节都很周密完善,现在机床厂已经成为历史,清算小组早已解散,当年的帐已经烂了,或者说谁也无法找到那些原始依据,甚至很多当事人不是退了,就是不在云州了。这一块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主要是锦绣园区。这里面牵涉的利益方很多,谁也想不到风暴会从哪里刮起,任何一处漏水都可能掀翻大船,也许我们就算修筑一条马其诺防线,也无法阻止叶杨在我们背后某个地方出现。”

“谋事在人。很多时候多一分力,就少一分危险,甚至很可能就是这一分力决定最后的结局。所以这种时候只有多下费点功夫了。”陆虎城手指重重地在茶几上点了几下,沉吟着说:“很多时候看起来是事,实际上是人。把关键的几个人拿住,事情基本上就解决了大部分。你觉得马维促和李博这两人怎么样?”

黑道盟友(五)

马维仲是市国土局局长,已经快到年龄退休,因此变得有些肆无忌惮,是典型的“五十九岁现象”;而李博是建委的主任,才提拔不到一年,年轻气盛,自信满满,套用托尔斯泰那句话是:跋扈的官员都是相似的,跋扈的原因各有各的不同。胡迁一个小时前一一分析那些寄生在锦绣园区上的贪官们,也觉得这两个人最容易被人盯上。不仅因为他们所处的位置,也因为他们的行为。“真希望他们现在不在那个位置上。”他嘟哝了一句。

这句话当然不是希望陆虎城对他们的职务进行某种调整----这没有用,既成的事实已经无法改变,同时也来不及,只是一种纯粹的抱怨和担忧。

“有反映马维仲做事粗疏草率,李博工作作风急进冒失,这本来没有什么,也很正常,一个干部,总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任何人都不是十全十美的,只要不出现大的错误,都是可以原谅,可以期待他在今后的工作中加以改正提高的,但是,”陆虎城故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锦绣园区是市里的重要项目,如果他们的这些行为影响到了这项利国利民的重点工程,就要对他们进行必要的提醒了。”

“我等会就跟他们打电话,如果工作组约见他们,只要不乱咬锦绣园区,不影响大局,犯了其他的事,还有人救他,如果在这一点上招架不住,那就是自绝于人民。”胡迁对陆虎城的话心领神会,但是对这位云州市长这种时候,只有他们两人还要说这样冠冕堂皇,遮遮掩掩的话有些好笑,忍不住也回了一句套话。

“你可以含蓄提一下,这是我的意思。”陆虎城大方地说,这是惠而不实的人情,就算将来有什么万一,谁能够用第三者的话来证明什么。“那么,拆迁呢?那些钉子户的善后工作都做好了?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黑道盟友(六)

“这要看从哪个角度去看问题。毛主席语录上写着:世界上最怕认真二字。真要认真起来,这世上没有一张钞票是干净。”胡迁暧昧地笑了起来,避而不答。

一旦回到利益上,这位董事长,或者说黑道大亨就露出冷酷无情的逐利本性。但是他年轻时候不是这种风格,似乎只是因为年龄,让一位老人变得吝啬,小气。或者,这也可能是这位西川有名的胡爷目前唯一的缺点。

陆虎城压抑着心中的厌恶,淡淡地说:“该安抚的,还是用柔软的手段。《教父》中老头子不也说,不能一味使用大棒而要学会用轻剑?美国鬼子也是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关键时刻不要激化矛盾,一个螺丝钉可能毁灭一艘航天飞机,一点火星就可能烧毁你的锦绣园区。小不忍乱则大谋。这种时候,多花一点钱吧,买个平安,老胡你不是刚出道的混混。”因为有些生气,说到后面他多少流露了一些情绪。

“我亲爱的陆兄弟,市长大人,咱们是私人企业,哪能跟政府相比,钱不是自己的花起来不心痛;咱也不能跟李嘉诚比,钱只是一个数目。当家才知道油米贵,刚才说的那一路路神仙打点下来,已是小三千万,前期投入太大了,项目进行到目前,我那点存粮早就吃光了。说到底,咱们是蛇吞象,如果不是建筑方垫了资,早就原形暴露,连办公费用都要靠借。现在要想突然拿出一笔钱来,真的是很为难。不要认为这笔钱是小数,这不是几万十几万几十万,少说也得千八百万。这些刁民,一旦开了头,就难以收尾,一个人拿了钱,以前没事的也会转身回来扭着你闹,所以,这是个无底洞,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保持高压政策,一分钱多的也不给。陆兄弟,这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咱们是按法律办事,按政府规定进行补偿,再说,”胡迁停顿了一下,还是把最后一句话吐了出来:“最后赚到的钱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这不是意味深长的提醒,而是赤祼的分赃。当然,他们之间说什么话都用不着顾忌,但陆虎城还是虎起了脸,不仅是真的愤怒,也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是的,他是一直在拿他的钱,但是在最后,他会让他明白一切的。陆虎城拿出烟盒,弹了一支出来,点上。他知道胡迁不抽烟,而且也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抽,但是现在他故意要这样做,他要“呛”他。

黑道盟友(七)

“当初要不是你拦着,按照从前的办法,一口气拿下来,现在生米差不多也快煮熟了吧?咱们把门一开,销售一空,拿钱走人,还怕他什么工作组了。”胡迁轻轻咳几下,挥散弥漫过去的烟雾,不便对抽烟表示不满,只好找另外的埋怨。

陆虎城心中冷笑,如果这样,胡迁倒是不怕,但他这云州市长却是跑不掉的庙。任何时候,锦绣园区都是他的政绩,或者证据。

但是他没有立刻激化矛盾,宦海沉浮这么多年,他已经历练成为一位成熟的官僚,有时必须运用一些技巧,何况这个问题并不是今晚谈话的重点。

“程序不要出什么问题,该完善的法律文件,该走的过场要补上,这一点不要被工作组抓住把柄,就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他换了个话题。他知道这相当于废话,只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然后进入最后。

“立项批复文件、规划意向书、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建筑工程施工许可证?这你放心。一切都没有问题。总经理是个人才,是我儿子往届的师兄,既有理论知识,也有实践经验,做过西川几个有名的大项目,花了高薪,还三顾茅庐才请来的。”胡迁露出得意的笑容,“同时,我们拥有西川最好的法律顾问,财经专家,政策研究专家,我儿子为这个项目组织了一个强大的班底,一个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智囊团,这个战斗队伍是强大的,无敌的,除非对抗粗暴的行政命令,而这,在您统治的这块土地上,这是绝不会出现的。”

他的得意和称赞与其说是对智囊团,不如说是对他的儿子,只是为了礼貌,在最后才半真半假地恭维了云州市长一句。

“但是这个人靠得住?或者说这群人靠得住?就算他们不是纸上谈兵,很多知识分子都自以为是,清高得要命。”陆虎城很乐意这时候看到对方高兴,配合着搭了一句。

“这个时代,知识分子比谁都更爱钱。不是有一句话,跟文化人要谈钱,跟商人才谈文化。”胡迁不屑地哼一声。

“资金运作现在怎么样。”陆虎城问。他终于抓住,或者说制造了一个好的时机把这个问题抛了出去。

黑道盟友(八)

这才是今晚谈话的重点。两个小时前他认真梳理了方方面面的人和事,他认为这是他唯一的软肋,叶杨最有可能选择突破口。

“就是那样吧。”胡迁审慎地回答,他没有被自己的快乐情绪麻醉,立刻警醒过来,老练地把皮球先踢了回去。

“有些资金不能及时处理一下?”陆虎城扫他一眼。

“如何处理?有些是指全部还是某几笔?”胡迁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容,但言语毫不含糊,他们都知道这是今晚谈话最关键的部分,谁也不会轻易妥协,或者彼此都急于找到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如果能够全部处理,那是最好。任何一笔贷款出了问题,就象会血腥一样把工作组那些鲨鱼吸引过来,并且会通过杠杆作用放大,触发所有的贷款炸弹,引发多米诺骨牌式的海啸。”陆虎城侧过身,盯着胡迁。

“但是这没有办法,我无能为力。”胡迁毫不迟疑地断然拒绝:“两个多亿不是小数目,就算是胡润排行榜上的人,有很多也无法在一时半刻拿出这笔钱来吧。”

“但是总得处理吧。问题的严重性你也知道。”陆虎城继续盯着他,加重了语气。

“我可以用这个项目去申请贷款。再怎么也要一个月。”胡迁避开了云州市长的目光。

“能够贷到?”陆虎城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云州的银行和信用社早成了他和胡迁经常算计的鱼肉,该下刀的早就下过了。

“只要您还是云州市长。”胡迁暧昧地笑笑。

“这一次我不会出面的。”陆虎城首先堵了对方可能的无理要求,“现在是非常时期,同时也不象过去,银行已经不爱听地方政府的招呼了。”

“你不出面可以,但你不出力就无法完成这个贷款。”胡迁毫不退让。

“不要以为我就能够一手遮天。”陆虎城摇头:“无论如何,这个城市最高权力人物,是蔡松坡。”

“蔡松坡?他不过是松包书记,而你是----”胡迁冷哼一声,用力地握拳,狠狠吐出后面四个字:“猛虎市长!”

黑道盟友(九)

这个称呼似乎有种奇怪的力量,两个人身子都僵硬了一下,然后各自倒向沙发,沉默了一会。

“你知道老虎最怕是什么?”陆虎城问

“武松”两个字在胡迁嘴边滚了一滚,但他没有开口,这个回答似乎不太吉利。陆虎城自己答了出来:“落平阳。”

“张红旗?”胡迁反应很快:“但是现在,你已经不是把宝押在一个人身上的人了。最少两年前你肯定就已经预见到今天,考虑过张红旗退下来之后的局面,或者,套用一句流行的俗语,‘后张红旗时代’下你这位云州市长的‘政府工作报告’该怎样做。”他冷冷地笑笑,“你是猛虎,而不是一只可以任人摆布的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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