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总有那种伤与痛(三)
如果一个人身份发生了改变,他的气质也必然随之变化,这是自然的道理。或者说,一个人做了官,那他的相貌也会变美。莎士比亚在《温莎的*娘儿们》里借安妮佩杰之口说:“嘿!有了一年三百镑的收入,丑人也会变成俊小子。”何况,陆虎城本来就身材适中,相貌堂堂,从前仅仅是“郁不得志”而显得阴沉,现在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恰如他中学时学过的一篇课文,根椐刘宝瑞相声改编的《连升三级》中所谓“二目有神,印堂发亮”,开始有人关心这位厂长助理的婚姻大事
这个时候,陆虎城曾经考虑甩卖的婚姻毫无疑问变成了价值贵重的不可再生资源,变被动为主动,卖方市场为买方市场,心气高傲的厂长助理理所当然地认为整个工厂的女工都该向他抛媚眼,在梦里送他一匹白马,而他,刚将矜持而高傲地一一拒绝她们。多年以后,陆虎城看见《新上海滩》中刘德华豪气干云地大吼:整个上海滩的马桶都归我们倒了。他不禁回想起他这时的心气,他笑了,既伤感又莞尔。
他开始相亲,带着居高临下的挑剔眼光审视一个个女子,象在车间检查疵布。这位的相貌,哼哼,也太那个了吧?虽然不是丑陋,但太呆板,缺乏生气,象老年丧子一样;这位,相貌倒是不错,但是身材,只能让人想起修词学所谓“赘余的形容”;这位,眉毛是怎么回事?“仿佛是从嘴上刮下的胡子,唯恐糟踏掉,贴在前额上似的”;这位,竟然有这样大的嘴啊!象阿里巴巴的山洞,但里面肯定不会藏着宝藏,而且它大张着,里面猩红的牙床,黑黄的牙垢一览无余,你能想象跟这一张嘴接吻……
陆虎城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心里充满轻蔑,每见一次面,几乎都以彼此的郁闷和愤怒告终,半年时间内,他接见过的年轻女子名单足以组成一个加强排,却依然只能独善其身,幸好这个时期性的苦闷基本上不复存在,拜托新的经济政策,每个人都在发现适合自身的致富之路,一大批性工作者如同霉菌一样悄然出现,以挂着“温州发屋”招牌的小店为据点,在每个城市落地开花,陆虎城由最初被人邀请,半推半就,逐渐变成定期光顾,因为这期间性工作者们的自律不强,工作经验不足,连带陆虎城接连中标,向医院皮肤科做了几次贡献。这些经历和经验,增加了他对女人的轻蔑,也增加了他对爱情的更加渴望。
最后,象传奇小说中的套路一样,在他快要失去信心的时候,他的梦中情人姗姗来迟,粉墨登场。
青春总有那种伤与痛(四)
著名诗人郑愁予那首精美的小诗《错误》中所写“达达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用来形容他们的相见是最恰当不过了。同样是“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同样是“向晚”,陆虎城正坐在办公室里百无聊赖,一阵高跟鞋声在门外的走廊响起,清脆,从容,优雅,仿佛带着一种神秘的韵律,一声一声地从门外走过,每一步,都似乎敲在他的心上,让他惊动。陆虎城的心自然不是“小小的窗扉紧掩”,不由自主地屏气凝神倾听,春心荡漾,当脚步声停下来的时候,他蓦然清醒,从座位上跳起来,扑过去拉开门,然后,他就看见了她。
高挑的身材,丰满,凹凸,玲珑有致,漂亮得惊人的脸蛋,皮肤细嫩,吹弹得破,她的手搭在厂长办公室的门把上,刚刚推开门,夕阳从办公室射出来,象一个方正金黄的光柱笼罩在她的身上,熠熠生辉,她的长裙上大朵大朵鲜艳的印花似乎是活的一样款款摇动。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声音,或者早有把握,女孩子立在门口并没有立即进去,她回过头看他。
对于任何一位女孩子来说,胸脯和脸蛋的重要性,就如北京和上海在中国地理上的地位一样,所以陆虎城首先看见的是她的脸蛋和身材,可是当他跟她的眼睛对接时,才发现这才是她身上最出色的地方。除了那句最俗气的“会说话一般”,他想不起还有什么别的更准确的词来形容,每一闪烁,每一流转,都变幻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诱惑,却又好象没有丝毫的做作,而是一种天然的风韵,或者说是与生俱来的媚惑,跟某些伟人与生俱来的悲天悯人情怀,领袖魅力一样,具有强大的,不可抗拒力量。《后汉书》写刘秀:“后至长安,见执金吾车骑甚盛,因叹曰:‘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陆虎城此刻的心情,当与此同。众里寻她千百遍,蓦然回首,他梦中情人,竟在此时此刻出现。她,就是他要娶的人。
这个女孩叫苏裙。纺织厂实际承包人郭忠福新招聘的秘书,一位即将毕业的师范生。
青春总有那种伤与痛(五)
钱钟书先生完成《围城》写作之后,曾经有新的写作计划叫《百合心》,题目脱胎于法国成语Le coeur d'artichaut,意思是说人心就像百合,层层剥落,总归虚无。事业,爱情,莫不如此。它的寓意深刻,钱先生也颇为自许,但是不幸写了几万字的手稿在迁徙中遗失,只好索然放弃。实际上,这对于未经世事的年轻男女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总算没有完全打碎他们心中的一个梦想,或者说是理想。
事实上,不仅仅是对于年轻人,几乎所有的人,都坚信在人世间存在一个他和她心目中最完美的伴侣,他们在这世上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去找到她和他。这种情怀亘古不变,诗经的开篇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周璇的“天涯海角觅知音”至今仍在广为传唱;徐志摩私人信件中写下的“我将在茫茫人海中寻访我唯一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更是把这个理念诠述得如此清晰,肯定,而此时此刻,陆虎城的心情肯定是“得之矣,得之矣。”
人生的幸福,总是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接下来一段时间,就是陆虎城的幸福时光。同样都是厂长身边的工作人员,他们简单地熟识了,陆虎城开始渐渐表露他对她的好感,开始隐晦,后来大胆,苏裙似乎接受了他的爱慕和殷勤,或者说没有明确拒绝,同时苏裙有一种跟任何人都能建立特别关系的本领,他们越来越接近,感谢工厂的承包者,这位“商人重利轻别离”,对于利益攸关的合同谈判,只相信自己,绝不假手他人,经常长时间地出差,留给陆虎城太多跟她单独接触,单独相处的时间,从三月到六月,陆虎城的热情随着天气上升,但是最后,陆虎城发现,他们的关系似乎就此为止,她对他若即若离,单独相处的时候,她甚至会常常主动表示一些亲昵的举动,但是在公共场合,她就摆出一副矜持,礼貌,公事公办的模样,他们虽然经常打打闹闹,但绝对没有象恋人一样正式拖拖手,搂搂腰,更别说实质性的拥抱亲吻了,跟那些单恋中的男人一样,陆虎城充满疑惑和苦恼,他常常觉得他们之间象存在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距离那样遥远,她又似乎触手可及,每天就在他的身边对他晏晏微笑,可是,当他真想伸手去抓住她的时候,却发现似乎太难跨越最关键的一步,最后,在一段时间患得患失的煎熬后,他决定破釜沉舟,他必须要勇敢,直接地向她表白,这一年多来的生活让他变得盲目地自信,同时,这似乎也是他的性格。
于是到了那个决定性的时刻。
青春总有那种伤与痛(六)
这是一个仲夏的夜晚,和风送爽,一切宜人。武侠小说中有句经典的话,“好的天气,杀起人来,血也干得特别的快”,陆虎城想当然地套用在求爱上,似乎也应该是“答应得特别快”。
下班的时候,他约了她。然后回到宿舍洗澡,整理头发和穿着,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日子,他绝不能马虎。实际上,最后证明,这也的确是对他一生影响很大的一个日子。
然后,她如约而至,他们在江边见了面。
她的目光顾盼生辉,如同一条春天里活泼的小溪。
他的心融化在她的目光里,象条小鱼,在她的目光中起伏荡漾,那里,就是它的归宿和天堂。又象快乐的气球,膨胀。
他的口袋里放着一盒巧克力。
他们沿着江边的公路走着,呼吸着泥土宁静而温馨的气息,他酝酿着情绪,准备找一个最佳的时机说出那千百年来,无数人嚼咀过的三个字,但是,在他开口之前,她说话了:“我不能陪你很久,晚上我男友约了我。”
仅仅这一句话就把他打入地狱。
小溪结冰,气球爆破,陆虎城眼前的夏夜似乎在一块块崩裂,成为碎片,他听见了世界瓦解的声音,清晰,真切,疼。
一瞬间他有种全身脱力的感觉,身体象中弹似地摇晃了一下,她及时地扶住了他,迟疑了一下,象所有肥皂剧中俗气的套路一样,她温柔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很照顾我,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你以后当我的哥好吗?”
她凝注着他,目光温婉而不失力量。陆虎城从她的眼睛里读懂了她的决心,他再次感到了冰冷和疼,犹如一把冰刀扎在他的心上,他似乎听见自己在问:“为什么?”
他还了一个傻到了家的对白给她。这样的情景只有在电视上经常看见,但是,这似乎是真实的生活。
“没有为什么。”她温柔地扶住他,似乎怕他摔倒。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他深吸了一口气,本想做得坚强,平静一点,装作不在乎,但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再次迟疑起来。最后一次,为她的决定动摇,最后一次,考虑她的感情与人生,但是只有很短的几秒钟,她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青春总有那种伤与痛(七)
“好。我走了。”她轻轻地说,转身,很快地离去,有些象在逃。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怕这个男人。或者,她应该早就拒绝他,一开始就对他冷若冰霜,可是,她也象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虚荣,喜欢有人追求,宠着,况且他并不令她讨厌。
实际上,她多少还有些喜欢他,如果不是她的家境,她的苦难童年,她未必不可以接受他的感情,象很多年轻人一样缓慢地从零开始,构造一个自己的巢,然后慢慢充实它,装饰它,最后变成一个快乐的窝,但是,她不是一个零,她从小就是负数,她的过去早早透支了她的未来,她必须寻找办法补上这笔亏空,或者说,她需要的是“现金”,而不是期权。
甚至,如果他对她不是那么紧张,她可以考虑把她的第一次,那种最初,最真的感觉与他分享。毕竟她还是一个年轻的女孩,还是希望给自己的青春留下一个值得铭刻的记忆,但是现在,她才发现跟他的交往是在玩火,曾经的快乐时光很可能让她付出惨重的代价,所以她决定断然挥刀,绝不给他留下任何想念。同时,她也顺理成章地做出了另外一个决定:答应另外一个人。这种老鼠戏猫的游戏时间已经玩得够久,火候到了,她该收网了。一个女人,无论她多么值得追求,也不应该让一个男人等得太久,尤其是象他那种阅尽世事的男人。虽然把年轻的处子之身献给那样一位满身肥肉的老头蹧踏,她总有些不太甘心,但能够卖个好价钱。
陆虎城木然地看着苏裙远去的背影,那样美丽,令人心碎,令人绝望,从腰到臀的曲线依然那样令人神往,充满诱惑,还有她柔顺轻飘的长发,线条俺优美,挺立着的颈,恰如齐豫在《如果真的不要》中所唱:“而你肩上那一片土地,却是我无法到达的巅峰。”是的,可能这一生,他都再也无法触摸那片“土地”了。或者说,他将永远失去她。
他木然地看着苏裙走远,隐没在幽蓝的夜色中,然后,如同《与朱元思书》中那四句话:“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比照他此时此刻的心情翻译应该是:一片空白,一片死寂,世界失去了颜色,一片苍茫,象个无魂野鬼一样游荡,或者象一个失去了思想的行尸走肉,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青春总有那种伤与痛(八)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刺耳的喇叭击碎夏夜的宁静,让他从某种恍惚状态中回过神来,一辆轿车从远处驶来,车灯扫射,陆虎城条件反射地躲进树后的阴影里,他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回了厂区,一直女工宿舍楼下徘徊,而苏裙就住在上面。这时候差不多已经是午夜了,他这时感觉到了冷。他望过去,轿车的马达声有些杂响,是厂里那辆老式的沃尔沃轿车,现在是郭忠福的专车。
车在宿舍楼前停下,一个人从车的副驾下来,是苏裙,她站住,跟驾驶者告别,一只手从车窗伸出来,在苏裙的脸上*地扭了一下,借着路灯光,陆虎城看见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通红,团大,像一个营养过剩的西红柿。那是现在这片区域最高权力人物,纺织厂的实际承包人郭忠福。苏裙娇笑着打他的手,郭忠福发动了轿车,尾灯亮了两下,喷出一股烟,喘息着离去。
但是苏裙没有立刻上楼,她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有几秒钟的停顿,然后转过头,望向陆虎城藏身的地方。她象一只警惕多疑的小狐狸,早看见他了。
陆虎城从树后走出来。一株树不足以藏身。他也不想躲藏。他已经承受了最痛的一刀,不在意再来那么几下。
苏裙走过来,走到他的身前:“你都看见了?”没有等他回答,她叹了口气:“你早就应该想到了。”
陆虎城呆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
苏裙在心中叹气。她也很厌恶面对这种尴尬,她本应该不理会他,直接上楼,让他去自艾自怨,自生自灭,但是这个眉骨棱棱,象块山石一样冷硬的年轻人身上似乎有种特别的东西,她觉得应该跟他坦诚解释。而且,她有种直觉,坦诚是最好的办法。
“我能够在厂里来实习,马上毕业后,我可以在这里正式上班,将来就算他的承包期结束了,我还可以继续在他的公司中任职,拿一份丰厚的薪水,这一切,全部是因为他,他答应过我,跟我有协议。”她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明白我的意思吗?”
“所以你就要跟他……谈情说爱?”陆虎城冲口问。但是因为气愤,这个词显然用得非常不恰当。
苏裙脸上再次露出那种古怪的表情,然后苦笑:“我们怎么可能……谈情说爱呢?我们只……*。”
她吸了口气,把那两个字艰难,用力地吐了出来。
青春总有那种伤与痛(九)
陆虎城哑然。是的,爱情是那样的神圣,不容玷污,她怎么可能跟那样一位老朽之人谈情说爱呢?但是,她的言行让他更感到恶心,也无言以对。过了很久,他才摇头,满嘴苦涩:“想不到竟然是……”
“郭厂长有什么不好吗?。”苏裙听懂了他的话,她飞快地接口:“他是老,但有钱。人们用钞票时,从不看它的发行日期。何况,我又不会成为他的妻子,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做他的妻子有什么好?累。让他离婚也累。他也肯定不会轻易离的。所以,我只需要他的钱,这就够了。”
现在苏裙的语气开始顺畅,神情变得镇定坦然,一旦迈出第一步,后面就不是问题。
她伸手去抚摸他的脸,他没有躲避,木然地接受。
但是一个安慰动作并不能改变他们之间对立,仇恨的情绪,苏裙也不想去改变,而且,她早已经打定了主意。恰如马基雅维利所谓“恶行应一次倾尽”:
“你可以骂我贱,骂我无耻,骂我贪图金钱,但是,金钱不是万能,但没有金钱,那真是万万不能啊。同时,我不否认你将会很有前途,你会有很多钱,事业会有很大的成功,但那是以后,不是现在,现在,你还是一个穷人,而我不想等,也不能等,我现在就需要钱。或者说,如果你现在能够拿出一大笔钱来,我也可以马上答应,成为你的女人。”
她没有说“做你的女朋友”而说“成为你的女人”,这让陆虎城的心如堕冰窖,彻底失望。
同时,她的话象支支利箭,穿痛着他,他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多年以后,这种想*成为很多女人的圣经,但是当时,这是惊世骇俗的言论。这一瞬间,陆虎城又有了厂车上那种被当众羞辱的感受。
他想到郭忠福,想到自己目前的境况,苏裙的温言软语,丝毫不逊于赵老太爷批阿Q那两耳光“你配姓赵吗”,他有种豁然醒悟的味道,是的,配吗?
“他能用钱买你,也会买别人。”他冷冷地反击。这句话跟英国诗人彭斯那句“你能用金钱买来的爱情,别人也能用金钱将它买去”异曲同工,只是换了主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