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几天后,同样的时间地点,胡迁再次出现:“上来吧。”他招呼道。

那个注定相遇的人(五)

陆虎城迟疑了一下,坐到了摩托车的后座上。

他发觉胡迁的车技很好,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放纵,他的摩托车驾驶得很稳,在某些路段他甚至故意放慢速度,这让他多少窥伺到这位黑道凶徒的某些性格特征,他的心安稳了一些。

这天是胡迁一位兄弟生日,他们直接参加早已准备好的酒席,胡迁没有考虑陆虎城是否会拒绝,陆虎城也没有问胡迁为什么要带他参加,他们象老朋友一样,胡迁的介绍也是这样:“我朋友,小陆。”就这样简短。

陆虎城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客人有一半是面相凶恶的混混,但所有的人都对他非常尊敬,陆虎城发现自己跟这些异类分子并非想象中的格格不入,他极快地就适应了那种气氛,他跟他们一样地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酒酣的时候跟他们握手拍肩,称兄道弟,说粗话,他惊异地觉得其乐融融,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和不安,

这是第一次,但是接下来,这种聚会就成了经常。有时候胡迁会预先打个电话到办公室,有时就直接在厂门口等他。陆虎城的单身是他最大的方便,也使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虽然,这时候他并没有想过要跟这位可能是洪水猛兽的黑道凶徒保持。他已经这样了,还能够有什么更坏的吗?何况,连郭忠福也对这位“胡大哥”忌惮三分,恭敬有加。

有一半的时候,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在镇上找一家小酒馆对酌,一边看静静流淌的江边,一边聊天。

胡迁会坦然地向陆虎城提起他的过去,这是陆虎城比较感兴趣的话题。胡迁觉得他们的交流也许应该从这里开始。

胡迁讲述他过去的黑道的拼杀:他如何一人拼六七人,打得对方全部服软,自己也全身受伤,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周,差点落下残疾;如何孤身一人跟对方谈判,自己在自己身上扎刀子,震慑对手;如何身背炸药包,去对方窝点里拿“罚款”;如何讹诈一些有钱人,如何霸占别人的赚钱生意,如何收买一些政府管事的人,如何在刚刚出道时凭着亡命的殴斗,闯出“胡疯子”的名气,又如何一步步从一个小混混成为现在江城的一霸,这个片区的龙头老大,他讲述这些过去的时候,就象在说别人的故事,语气没有多少炫耀的成分,有的是无奈和伤感。

这些见闻让陆虎城大长见识。他常常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生活,如同一只花栗鼠无法想象纽约是如何运转,洋葱、萝卜和西红柿不相信世界上有南瓜这种东西,朝菌不知晦朔、惠蛄不知春秋,或者如夏虫不可语于冰、井蛙不可语于海、曲士不可语于道一样,他以为自己早已经见多识广,具备很多社会经验,然而现在他才发现,似乎还是象一直生活在象牙塔中。

那个注定相遇的人(六)

现在,经过这么多年黑道打拼,血汗加上善于运筹,还有一点运气,胡迁似乎是混出头了,在个片区威风八面,甚至比镇长还有权威,可以用电影《小兵张嘎》中胖翻译那句著名台词来评价:别说吃你几个烂西瓜,老子就是下饭馆也从不问价。在这个片区他可以抓拿吃占,肆意作为,但是,这位黑道大哥心里却始终踏实不起来,他也绝不会认为现在就是躺着睡大觉,舒舒服服享受的时候,或者说,正是胡迁这种“忧患意识”,帮助他混到现在这个地步,而且,最后能够成为整个西川一省道上的风云人物。他的担忧来自两个方面:政府和黑道内部。

“我已经不年轻了,运气也不会总是那样好,天天跟人拼命,只有一天会栽。”

“谁也不想永远当一个‘疯子’,我也想当人大代表,做社会名流。”胡迁苦笑着说:“我父亲以前算是江州的名流。我现在的所作所为,真是让先人蒙羞,辱没斯文。”

江州就是解放前江城的地名,胡迁的父亲是一位名满西川的书法家,他的隶书篆刻在全国也享有盛誉。陆虎城一直充满疑惑,一位书香门第的子弟,怎么会成为一位争凶斗狠的混混,但胡迁每每提到家庭时,总是立刻转移话题,似乎有一段伤心的往事。

“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人在江湖混,谁能不挨棍?出来混,就要想着有一天自己被人踩在地下的时候。不仅要防着对手,自己手下的兄弟也常常要象防贼似地留一手,这些总想着出人头的混混们,比那些希望一夜暴富的人还要心急,为了当大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难保你手下那些看起来忠心耿耿的兄弟,突然之间就会从你的背后下刀。耶稣也有犹大这样的门徒。黑道大哥,也不是象公务员一样的铁饭碗,规定了的终身制。”

但是黑道的风险对于胡迁来说,还不是最重要的担心,他对于自己的暴力和智慧有充分的信心,相信自己能够一直稳稳地压服手下那些草莽,最令他担忧的是来自政府的压力。

这些年,象他这些人,越来越多,象他这样的团体,越来越成形,罪行也越来越升级,已经逐渐成为整个社会的一个毒瘤,出于一种直觉,或者是经过理智的分析,他知道政府绝对不会容忍这种现象继续存在和发展下去,肯定会重拳出击,铲除他们这些人,而且,这种打击行为肯定会成为警察一项长期的重点工作,他认真考虑了所有躲避这种打击的办法,最后认为,第一是让自己的实力,尤其是经济实力更加强大,第二是让自己跟那些权力人物的关系更加牢固,建立关系的权力人物级别更高。后来,这些权力人物有一个名字叫“保护伞”。这件事其实只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有了钱,才能够收买更多的官员,有了更多,权力更大的官员帮助,他才能够摄取更多的不义之财。胡迁比他很多同行更早想清楚了这一点,然后身体力行地加以实施,他似乎是显得很无奈地为自己做解释:“*说过:我们往往不能选择我们喜欢的工作,因此在我们决定客观世界之前,客观世界就已经决定了我们。”然后,他继续说:“我们也许不能改变剧本,但是可以选择角色。”这些话让陆虎城拍案叫绝。

那个注定相遇的人(七)

“只好这样了。实际上,这是你情我愿的事,大家都有利可图,就是这么简单。”

“有一次我手下一个兄弟进了局子,我花了些钱把他弄出来,请客时连逮捕他的人、批准放他的人、以及中间人,都弄到了一起,满满三大桌子。大家都喝得不亦乐乎,称兄道弟就象亲戚一样,谁都不见外,分手的时候拍着胸脯许诺,以后有事,招呼一声就行了。就是这么简单。”

从他的黑道事业,不可避免地谈到苏裙。因为苏裙也算是他的黑道业务之一。他们没有刻意地回避这个话题。

他坦白地告诉他,他最初去找他,是因为跟郭忠福的酒宴上悄悄接受了苏裙的委托,他跟郭忠福有“生意”往来,或者说,这片区域的生意人,都跟他有利益往来,而郭忠福是他业务中数一数二的大户,他从他那里得到巨大的利益,做为回报,他肯定会为郭忠福做一些他份内之事,所以他才会接受苏裙的请求,并且按照苏裙请求的那样,亲自出面,不让郭忠福知道。

“失败的爱情不是指你被异性击败,而是指你被感情蕴涵着的无边忧郁所淹没,并非由于爱一个人,而是因为爱着爱情,人生而拥有这种为了一种完美的假定,一个伟大的梦想而历尽艰辛的牺牲情结。”

“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一点儿也不稀奇。这是《卡门》那句著名的歌词。古龙怎么说的?痛苦就如女人的乳房,是不能轻易让人看见的,而且越大,越应该好好地遮藏。所以说,一个男人,最无聊的事情,莫过于为自己的爱情挫折哭哭啼啼了。我的结论是,爱情,就是女人,就是性。与其说它是精神上的寄托,不如说它是生理上的需要。”

胡迁的词张口就来,有雅有俗,无论谈论到哪一方面的问题都能够旁征博引,同时也能够拿出自己独到的见解,让陆虎城耳目一新,钦佩不已。但是这种方式的谈话仅限于他们二人之间,胡迁在他的兄弟们面前,总是一副张口就骂,举拳便打的粗鲁豪放模样。

由苏裙开始,胡迁把他的人生经验跟陆虎城分享,或者说是对陆虎城进行某种影响改变。

那个注定相遇的人(八)

“我年轻的时候,对天文很有兴趣,整天捧一本《天体物理》看,但是,越感觉宇宙之无穷,就越感觉生活之无意义。”

“那么人生的意义到底又是什么呢?咱们到底是个俗人,总还是想着……好听一点,是做点事业,现实一些,是扬名立万,光宗耀祖,或者,从哲学意义上讲,苦难的人生,有个坚强的信仰会好过得多,人生,总要有点追求,有点想法,才能够抵抗空虚。”

“那么,到底应该追求什么呢?名?利?或者说,无论名利还是其它,思考这种问题本身已经象一剂毒药,戕害了我的身体,我的心灵,结果是,它们全部被物化了,或者说是异化了。”

“以前一个人要在社会上出人头地,要挣表现,现在是挣钱,说到底,要挣。”

“象咱这种一穷二白的人,怎么挣?印度政治家尼赫鲁说:人生如牌戏,发给你的牌代表决定论,你如何玩手中的牌却是自由意志。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这样玩我这一副牌。不是我自己能够选择,是命运帮助我选择的。或者说,是命运逼迫我这样做的。”

“所以我开始展现我个性中恶的一面,善良,很多时候,是软弱无能的代名词。于是,我走上了另外一条路。谁也想不到的,胡老师的儿子会去混黑道。但是,人生就是充满矛盾和痛苦,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知道我这名字的意思吗?我父亲取的,人十之,我千之,‘千之’合起来,就是我的名字。真是幽默,人家只用十分力气就能够做成的事,我必须要用千倍的努力,我父亲真是一语成谶,或者,经历了那些触及肉体和心灵的右派改造,他已经抛弃了某些不切实际的人生理念,能够现实地认识社会。”

“我是做了很多坏事,这世上谁没有做过亏心事?只有你有足够的钱,有足够的关系,就能够平安无事,就能够抹去一切,所有的坏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就像一个长在腋毛里的痦子,谁也看不见它。而且,还会有很多人抢着来拍你的马屁,舔你的脚趾头,你就会风光体面,成为先进,成为榜样,甚至道德楷模。”

“所以最重要的是,首要的,是挣钱。一个人没有钱,就象一个没有装米的口袋,永远没有办法站起来。这同样是古龙说的。人是兽,钱是兽的胆子。这是老舍在《月牙儿》中写的。”

那个注定相遇的人(九)

“真理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金钱也是。权力也是。我们这一生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成为这种‘少数人’中的一员。”

“想想吧,连老郭头那样的人都能够人五人六地上电视,上报纸,跟市长书记混到一块,咱们兄弟还有什么理由不混出个人样?见贤思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彼可取而代之,或者,大丈夫当如是也!这些理由,你自己选一个。”

“世界是冷漠的、人生是残酷的。从来都是如此。到处是硫磺、诅咒,盛着头颅的滴血银盘。我们这些男人啊,就是要去和它们作战。”

……

每当酒酣的时候,胡迁就会跟他说这些,对他敞开心扉,似乎毫不设防,陆虎城佩服他的渊博知识,但更佩服他的睿智思考。知识可以学,但智慧那是学不来的。只有经历过丰富而深刻和人生,同时能够进行冷静地反思和挖掘,两者缺一不可。

“你的知识太渊博了。”但是陆虎城还是选择了从表象上进行赞叹。或者是想装拙,或者是因为男人本能的自尊。

“你可能觉得我跟地些想象中的黑道混混名不副实,呵呵,我跟他们不同。兄弟。”胡迁苦笑,但是他的眼中闪着一种异样的光芒。“因为我特别傻吧。但是所谓傻人傻福,我总是希望如此。武侠小说中就是总喜欢写这种傻小子闯江湖的套路。不懂围棋的虚竹解开珍珑,不识一字的石破天破解侠客岛迷图,还有,郭靖比黄蓉更容易练成左右互搏的功夫。”

胡迁肯定不会是傻,世间绝无如此聪明的傻子,这是一种对于命运的自嘲,陆虎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配合地用了一句同样是金庸小说中的话:“听胡大哥一席话,远远不是一句‘胜读十年书’能够表达,而是‘终于明白了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道’。”

他由衷地赞叹。很多年以后,才流行一句大白话: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知识和思考就是胡迁这位流氓的“无敌武术”。

“兄弟,我并不是为了在你面前显示我的高明,我认为你将来肯定比我强。我现在唯一的优势是比你先在社会上混了十多年。我也不是想教你什么----我们教不了人们任何东西,我们只能帮助他们发现自己。”胡迁随口引用了一句伽利略的话,这个时期学校教育以及时尚文风,名言格言泛滥。“我只是想帮助兄弟你更早更快地走到你应该走的道路上来。将来,咱们兄弟联手,没有办不了的事。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见佛杀佛,见神斩神,双剑合璧,天下无敌。”

陆虎城笑了,两人举杯,一碰而干,两人脸上都出悠然神往的神秘微笑,象两个身怀绝技的武林弟子,憧憬着他们的江湖。

那个注定相遇的人(十)

秋天快要过去的时候,他们又一次对酌,酒过三巡,胡迁停杯问:“兄弟,你觉得你的日子过得很好吗?”

“请胡大哥指教。”陆虎城虽然不明白他的真实意思,但听懂了他的话,表情严肃起来。

“你们厂要变了。老郭头的承包期还没有到,但是我知道市里面已经又出台了新的政策,改承包为租赁,当然,多半还是老郭头来搞,他很花了些钱,只是换了个名目,但是,我说的意思与他和这个厂无关,我只关心你。”胡迁凝视着远方,缓缓说:“兄弟,你难道就想一生窝在这个厂里?况且你那个助理位置并不稳当,也狗屁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就不想找地方拼一下?树挪死,人挪活……”

血一下涌上陆虎城脸,并非因为胡迁的话很重,让他觉得羞辱,而是这问题他这段时间来已经考虑过很多次了,但他没有发现有别的,适合自己的路可走,胡迁这时候突然提出来,肯定有了某种想法,他激动起来,涩声说:“胡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男儿当如是也。”胡迁悠然呤道。

“做官?”陆虎城满脸疑惑。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是,象他这种没有背景,没有任何关系的企业编制,如何能够调入政府机关?

“考公务员。”胡迁从容亮出底牌,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学而优则仕,古今皆然。”

陆虎城怔住,但是紧接着,他的脸色舒展开来,眼睛开始发亮:是啊,他怎么没有想到呢!或者,这是唯一的一条路,象古时的科举,这是他能够飞跃龙门的捷径,命运在这一刻开始转折,曾经迷茫的年轻人,第一次看到了明确的前进方向。

胡迁象一个老谋深算的阴谋家,早为陆虎城计划了一切,甚至连具体的目标都选择好了:团委。

“团委这次好象有个部长职位,青工部?团委是一个最快最能迅速走上领导岗位的部门。虽然你们厂现在因为承包了,你的行政级别有点问题,但没有关系,我来解决这个问题。现在我也只能办点这种小事。”

陆虎城答应后,胡迁显得踌躇满志,毫不客气地开始运筹,似乎是他将亲自去报考这位青工部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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