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痛苦地发现,如果那样的话,他是不是也注定了那样的结局呢?
仅仅因为叶杨?
他想到叶杨,无论他如何思考,思考多少次,他都同样发现,他对这个人无计可施。面对这位纪委书记的正直和执着,他不能怀柔,无法拉拢腐蚀,无法欺骗,甚至无处躲闪,依然只有选择战斗,然后,依然最后两败俱伤。他只是不明白,西川那么多地方,江城也有那么几个区县,那么多的岗位可以选择,叶杨为什么偏偏要来资州,与他相遇?或者,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时间缓慢而无声地流逝,时间会冲淡一切,冬天过去,春天到来,陆虎城的伤口慢慢结痂,某种东西开始重新在他的身体内渐渐凝聚,或者说,这种东西从来就没有从他的身体内消失。躲在农机局厚重的龟壳后,他依然还保持着冬眠的状态,但已经开始竖起了耳朵,倾听外面世界的声响。他开始重新打量江城官场,打量江城那些忙碌而茫然的官员们,绞尽脑汁。
他考虑了很多种途径和办法,但一想到霍琛,就只能颓丧地长叹放弃。面对一位已经把他看穿的神----如果从具有生杀予夺这种能力上来说,霍琛就是他的权力之神----他无论玩什么技俩,再怎么表演,除了徒然增加自己的小丑印象外无济于事,同时,就算没有霍琛,象他这种官员,按照普通的官场惯例,如同打了严重印记的ST股票,除非来一次脱胎换骨的重组,或者有某种天上掉馅饼的利好消息,很难咸鱼翻身,再次飘红。但是,曾经的磨难和挫折生活经历,农村孩子天生的坚韧和顽强,他没有一蹶不振,反而更加斗志昂扬和心思深沉,象一把经过淬火的宝剑,比从前更加锋利、不易折损。
这期间胡迁有两次把电话打到他的办公室,第一次陆虎城冷淡地搭了他几句话,当胡迁试图进入某种谈话轨道时,陆虎城没有征兆地结束了通话。第二次,胡迁刚刚报名,他就简单地压了线。
他无法克制自己对胡迁的仇恨。正如《经济学》的作者萨缪尔逊(Paul Samuelson)说的那样:“人类有一种本能----把成功列在自己名下,而将失败归咎于他人” 在这一点上,陆虎城跟那些庸俗的人没有什么不同。他认为是他毁了他的仕途,但是他不愿意再跟这个人绞在一起并非纯粹的仇恨,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一想到这个人,就会想到自己从前的辉煌和失败,这会让他感到痛苦。当然,他现在也够痛苦了,虽然,他保持了男人的风度,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流露自己的情绪,包括他的妻子,但这种日子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尤其是当希望是那样的渺茫时。
幽幽暗暗中追寻
有一个烂俗的故事,说分别处在幸福和痛苦两种情绪之间的人对于同样一段时间感觉会有短有长,并以此来通俗解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实际上,似是而非,同时,这个比喻还不如几百年前《西游记》中那一句“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来得自然。如果说陆虎城从前在资州担任县委副书记时是“天上”----那时他可真忙啊,天天有做不完的事,时间一晃就那么过去了,那么,现在这种平淡如水的日子,毫无疑问属于“地上”,幸好,所有生活在苦难中的人都怀着同样的信念和希望:这样的日子总会有尽头的时候。
两年后,他总算等到了一个机会。云州市拿出十几个县级职位面对全省进行公开招考,其中有几个是正县级职位,这是云州市长杨菁在云州推行的“新政”。实际上,这是省委关于干部任用制度改革的一个试点,是省委响应中央号召的一个重大举动。陆虎城象蛰伏的猛兽,突然嗅到了权力的血腥,这是个机会,他对自己说。虽然并不太好。
他认真考虑了两天,患得患失,左右为难,没有人知道这两天中他的心情那种反反复复,起起落落,除了躺在他身边的妻子可能从他难得的失眠中感觉到一些异常,最后,他下了决心。是的,杨菁是叶杨的母亲,这令人沮丧,但是,这又有什么呢?反正窝在江城也没有什么机会,还不如换个环境,最坏的情况不过是从虎穴到狼窝罢了,但正象当年大泽乡陈某人那句“等死,死国可乎”一样,他为什么不赌一把呢?树挪死,人挪活,说不定这正是他东山再起的台阶,他还不到四十岁,无论如何,他不应该就这样守着老婆儿子,趴在一份公务员工资上准备养老。陆虎城重新燃起权力的野心和斗志,跃跃欲试。或者说,这种野心和斗志一直就激荡着他,从来没有消失过。
他还考虑到,杨菁下届肯定被提名成为副省长,进入省政府领导班子,西川官场人所周知,既然她迟早要走,她就不应该成为他最大的担忧,还有一点,他想离开江城,他不愿天天面对他的妻子和她的母亲,这一点,甚至可能是所有原因中最重要的。
现在,他面临的是如何取得这次公开招考的胜利。
因为是试点,是第一次举行这种公开招考,全省瞩目,云州分管市委副书记担任此次招考领导小组组长,省委组织部一位干部处长自始至终担任巡查和督导的工作,这注定了它的公开、透明和公正,但也正因为如此,这将吸引来自全省,怀着各种目的的精英们,这些敢于参加这种真枪实弹招考的官员,必然都是自命不凡,才智出众之辈,就象古时的擂台,敢于跳上去比武的,绝对身怀绝技。经过反复考虑,陆虎城觉得自己不能象其他竞争者一样,眼睛首先盯着那些重要的,具有超值实权的职位,他不想失去这次机会,不能希求一步到位,必须尽可能增加保险系数,最后,他决定选择可能报考人数相不多,厉害角色相对较少的科技局长。这就象他从前参加高考的时候,很多来自农村的同学都选择了分数线较低的师范院校,或者象一个大龄青年征婚,不能带着挑剔的眼光而要用发现的态度。当然,他这样考虑还有一个原因:杨菁如果要对他进行某种阻击,也可能会因为这个职位并不重要而放弃。
他寄去了报名资料,开始按照招考大纲进行准备,然后是紧张的笔试,面试,象他当年参加的公务员考试一样,他再次显示了在这方面优秀的个人能力,在报名竞考科技局长的十七人中名列笔试第二,面试第一,综合得分第一。
接下来是最重要的一段等待时间,招考小组将对每一个职位的竞考者进行顺位审查,如果前面的考试果然如同宣传的那样公开公正透明,那么最后的选择决定就明显具有某种人为的因素,陆虎城考虑了所有的一切,最后决定听天由命,无为而治。他现在没有任何一点可以依靠的官场关系----他岳母已经退休,而就算没有退休他也不愿请她帮忙,并且这种招考她也无能为力。霍琛加上杨菁,这两位权力人物中任何一人想挡他的路,不会比掐死一只蚂蚁更费劲,甚至他在农机局的同事,都可能影响和决定他的命运,所以他放之任之,一派淡然,连他的同事也懒得露个笑脸去笼络,一点不关心他们会对云州组织部来考查的人说些什么。
虽然如此,他镇定自若的外表下,心情每天还是忐忑不安,每晚回到家中,难已入眠,最后,煎熬人的一周公示时间终于过去了,尘埃落定,他获得了成功。当他接到云州市委组织部的电话时,那一刻,他没有丝毫兴奋和得意,只是一种解脱,还有一些命运捉弄的感觉。
蛩伏
事实也是如此,不仅这位新官主观上没有三把火的激情,客观上也不具备这种条件。
科技局这个庙太小了,地震科、知识产权科、科技计划科加上办公室才四个职能科室,行政编制17人、事业编制 4人,整个办公场所是两层租用供销合作社的旧楼。当然,人少并不说明什么,象国土局的工作人员也不多,一个局的重要性在于它的管辖范围,这决定它的权力实质,体现它的权力力量。
按照习惯性的分类,象公安国土财政是所谓的一级局,科技局只能沦为三流之后,犹如武侠小说中的少林武当相较于大洪拳五虎刀,仅仅从整个科技局只有一台从市委借来的小车就能够想象这个单位的窘困,而且,据说这辆里程上了十五万的旧车,它的一位市领导主人曾经出事,大家觉得不吉利,才辗转让科技局捡了个便宜。陆虎城没有再次妄想,一上台就大展宏图,尤其是在杨菁的领导之下,而是老老实实地做本职的工作,不逾矩,不擅权,摆正自己的位置,他的计划中,这个科技局长肯定只是一个过度,一个台阶,一个跳板,但现在,不具备起跳的实力和时机。
在整整一年中,他没有做任何标新立异的事,也没有出任何令人吃惊的成绩,除了循规蹈矩地完成本职工作外,只做了一个把值得一提的事,就是把罗四维调来,做了他的办公室主任。
岳清明退了下去,新的资州县委书记是市委一位副秘书长,它是霍琛的人,时间这位伟大的盟友帮助市委书记在江城的权力斗争中大获全胜,树立了自己说一不二的权威,无论是少壮派的市长和本土派的常务副市长孙承乾现在都已经臣服霍琛,如果说这位副秘书长是一荣俱荣,那么,做为孙承乾、岳清明和陆虎城这一派就是一损俱损,连带这位曾经做为陆虎城专职秘书的罗四维也是城门失火。陆虎城在农机局那两年间,罗四维是唯一去看望过他的故旧,但是,陆虎城最后把他调到自己身边,绝非感恩,而是某种另外的考虑。
一个秋高气爽的秋日周末,他带着罗四维去了郊区水库钓鱼,在这里,他意外地“碰见”了一位老朋友:胡迁。
“陆局。罗主任。”胡迁看来对陆虎城的近况有一些了解,知道罗四维在科技局做办公室主任。
“胡总,恭喜发财。”陆虎城忍不住失笑。他觉得很有趣,或者,因为换了环境,他的心情好了很多,对这个人的愤恨变淡,同时,某种熟悉的感觉让他觉得有种怪异的亲切,还有种特别的揣测。
“这么闲?”胡迁从堤上跳下来,蹲在陆虎城身边,摆出一副要看两人钓鱼的持久战模样。
“不做无聊之事,难度有生之涯。”陆虎城淡淡地说。收竿,重新上饵。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