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路上,杜林祥把自己的计划打电话告诉给了周玉杰。周玉杰听后也兴奋异常:“三哥,你这一招太妙了。要能成功,这一次赚的钱,比我们过去那么多年加在一起赚的钱还要多。”

来到文康后,杜林祥找了家宾馆住下。第二天一早,他便驱车前往周志斌的工厂。这家工厂位于文康市郊二十多公里的小镇上,20世纪60年代,因为备战备荒的原因,工厂从沿海迁来这里。前几年企业改制,这家国营老厂被徐浩成低价买下。徐浩成十分看重周志斌的管理才干以及政府机关工作经历,便委派周志斌来厂里主持大局。

讲到这里,就不能不说一下“鼎鼎无名”的徐浩成。徐浩成祖籍山西,出生于洪西省的产煤大市清河。他的父亲是位南下干部,曾担任过清河矿务局党委书记。在许多人眼里,徐浩成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学习成绩一塌糊涂,还不时打架斗殴,惹是生非。20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大门刚刚打开,徐浩成就仗着老爹的关系,从沿海弄回来许多港台流行歌曲磁带,还整日扛着一台音箱,在矿区里招摇过市。

父亲一怒之下,把当时还是合同工的徐浩成发配去煤矿挖煤。可一次安全事故却让徐浩成在矿井下被埋了两天两夜。人最后虽然被救了出来,却留下终身残疾——徐浩成不仅成了瘸子,而且终身无法生育。也是因为这一次突发的安全事故,徐浩成的父亲被免职。老子丢官,儿子伤残,真可谓祸不单行。

矿务局当时给了病床上的徐浩成两种选择:要么转正成为正式工,一辈子在矿务局做些收发文件的轻巧活;要么领一笔赔偿金,但以后的生老病死,矿务局概不负责。所有人都劝徐浩成选择前一种方式。在那个年代,铁饭碗可是个来之不易的东西,徐浩成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后一种。为此,免职在家的父亲气得已经快不认这个儿子。

出院后的徐浩成,拿着这笔赔偿金,在清河开了一家餐厅。餐厅的生意很红火,徐浩成的身边也聚集了不少狐朋狗友。这家餐厅,甚至还一度成为清河市那些游手好闲的社会青年的重要据点。逐渐地,徐浩成的名字被人淡忘,江湖上却多了一个绰号“徐瘸子”的大哥。

在清河,徐瘸子干了两桩惊天动地的大事。第一件就是在一次数百人的械斗中,徐瘸子身先士卒,领着一帮弟兄彻底扫荡各门各派,成为道上人人敬畏的狠角色。第二件就是在清河市中心,开张经营了当时市内最高档的夜总会,一时间,门前车水马龙,夜夜歌舞升平。

20世纪90年代初,洪西省公安厅展开专项打击。已经富甲一方的徐浩成仓皇出逃,去到澳门。按说在那个各路好汉云集的东方赌城,徐浩成只能算一个不入流的土鳖,但他秉持“手够黑、心够狠”的信条,硬是打出了一片天地。就连香港新义安、台湾竹联帮的那些江湖大佬,都知道有伙洪西来的亡命之徒,没事最好别去招惹。事业鼎盛时期,徐浩成在香港有家外贸公司,在澳门、深圳有三家夜总会,还在缅甸开了一座赌场。每天从各堂口收来的现金太多,徐浩成必须手压脚踹一番,才能把保险柜的门关上。

六年前,江湖大佬徐浩成突然决定转型。他将旗下的夜总会、赌场悉数转手,并在香港成立了一家投资公司。此后,徐浩成回师内地市场,大肆跑马圈地。仅在洪西,他便投资了两家五星级酒店,还收购了众多国有厂矿。此时的徐浩成,似乎要和自己的黑道背景做最决绝的告别,生活中待人彬彬有礼,生意上也从不仗势欺人,甚至还捐资兴建了多所希望小学。

昔日的街头混混徐瘸子,此刻俨然已是洪西众多名流的座上宾。他投资兴建的五星级酒店开业时,一位副省长亲自到场剪彩。就连周志斌这样的机关干部,最后也下海投奔,甘愿为之驱使。

也许是顾忌自身的背景,徐浩成刻意保持低调。不要说外界,就连企业内部的员工,除了周志斌等少数高层之外,一般人也不知道自己老板究竟长什么模样。还有他旗下的那些酒店、工厂、房地产项目,也是各有各的名称。外人一眼看去,根本不知道这众多产业背后,其实是同一个老板。

不过,几年前,洪西发生一起窝案,公安厅常务副厅长等数名高官落马。也就在那时,徐浩成远遁国外。据周志斌说,整件事的处理颇为蹊跷。公安部门从未正式通缉过徐浩成,他在洪西的生意也没受多大影响。但不知为什么,徐本人就是不肯再踏足故乡的土地。徐老板尽管身在国外,但跟国内许多人的关系都不错,逢年过节还要托人捎礼品回来。

如今,徐浩成的生意重心,除了中国就数非洲。他在西非国家收购了好几座矿山,并与一家荷兰公司共同出资修建了大型冶炼厂。周志斌工厂里生产的矿山挖掘设备,绝大部分也是运往非洲。

周志斌有一次在酒桌上评价过,如果说徐浩成的发迹是靠着争强斗狠,但如今他已是一位通晓人情世故、满腹机谋权变的老练商人。徐浩成有一个特点,就是只管宏观,具体事情对下属充分授权。比方说周志斌的工厂,徐浩成就只在签收购协议时来过一次,此后的大小事情都交给周志斌打理,他本人极少过问。

徐浩成这种“抓大放小”的管理风格,外人无从置喙。但对于杜林祥来说,却是难得的福音。因为搞定一个有交情的周志斌,自然比搞定一个素未谋面的徐浩成简单得多!

杜林祥怀着忐忑且激动的心情走进了周志斌的办公室。杜林祥当然不会说自己在玩空手套白狼的把戏,他点燃一支烟缓缓说道:“有一家房地产企业欠我工程款,最后没办法,就把他们的一个楼盘拿来抵债。一开始我还在发愁,手里捏着个楼盘怎么卖出去?前些天想起周总曾说过,你们厂正想买一处小区。我的楼盘刚好在工业园区附近,各方面都符合你们的要求。”尽管还没和万顺龙签合同,但在杜林祥口中,俨然已把北国天骄当成“我的楼盘”。

周志斌听完杜林祥的介绍,也很感兴趣。他问:“那里的房子多少钱?”

杜林祥说:“四千五百元一平方米,在河州这可是最低价了。”

周志斌说:“那里的位置很偏,本来就该卖河州的最低价。但四千五这个价,还是太贵。实话告诉你吧,这次企业搬迁,徐老板下拨了解决员工住房问题的专项资金,平均下来就每平方米三千块。你这四千五的价格,太贵!”

杜林祥说:“周总,这你还说贵啊,满世界可找不到更便宜的了。徐老板拨下来三千,可以再发动员工集资啊。员工每平方米出一千五百元,就能在河州买房子,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周志斌叹了口气:“咱们这厂情况特殊,既是不折不扣的民营企业,又有许多老国企的旧毛病。要让员工自己再掏钱,做工作的难度大啊。”

这时,杜林祥想起了那晚周志斌坐的奥迪车,还有周志斌说的那句话——老子不用再装腔作势挣表现,抓住机会享受一把。杜林祥意识到,要让周志斌促成此事,不出点血是不行的。

杜林祥低声说道:“周总,我也不瞒你。我既然做这单生意,肯定是为了赚钱。但我赚了钱是不会忘了你的。这生意要成了,我私下再表示你两百万。你年纪也不小了,尽管现在拿着高额年薪,但也要多为以后的生活谋划一下。那些来路不明的钱,你收着有风险。咱们的交情不是一年两年,我是什么人你清楚。跟我合作,事情不会搞砸。”

周志斌抬头看了看他,笑着说:“你小子就是鬼点子多。这样吧,明天我就给徐老板汇报,同时再让几位副总去你那楼盘考察一下,如果各方面条件合适,就按你说的办。”

身在国外的徐浩成,显然对这些小生意不大关注。他还是那句话,反正每平方米补贴三千元,你周志斌有本事发动员工集资,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上面已经点头,周志斌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做厂里员工的工作了。

杜林祥也很会办事,让周玉杰对那几位副总不仅好吃好喝招待,分别时还每人塞了一万块的红包。加之北国天骄的各项条件的确符合他们的要求,周志斌这边很快就拍板,按四千五百元一平方米的价格,吃下整个楼盘。

在周志斌这边吃下了定心丸,杜林祥便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同顺龙集团商谈具体细节。一个礼拜后,杜林祥已经与孙兴国谈妥了所有条款,就在签合同前的最后一刻,万顺龙把杜林祥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杜林祥还是第一次走进万顺龙的办公室。办公室大约一百多平方米,宽敞明亮,古色古香。硕大的红木桌椅,威严地衬托出主人的身份。万顺龙办公桌的后面是一幅巨大的山水画,两边的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办公室的东角上,摆着一个翘头案,是万顺龙平时练习书法的地方。翘头案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龙腾虎跃”的行书,落款是“菊山书人”。几年之后,当杜林祥也能穿梭于高官显贵之间长袖善舞时,才知道所谓的“菊山书人”,就是在洪西省权势熏天的姜菊人。

杜林祥坐在名贵的红木沙发上,不禁感叹:“万总这间办公室,在河州可没人比得了。”

万顺龙笑着说:“我这人对于办公环境其实没什么讲究。只是当年装修时,晓静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她说,西汉初年,丞相萧何主持营建未央宫,高祖刘邦回宫后,看到宫殿非常壮观,很是生气。刘邦对萧何说,天下动荡纷乱,苦苦争战好几年,成败还不可确知,为什么要把宫殿修造得如此过分豪华壮美呢?萧何回答说,正因为天下未定,所以要造这样的宫殿,不豪华壮丽,不足以威重天下。”

“我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如今顺龙集团还在发展阶段,正是需要立威的时候。办公室弄气派一点,让所有来谈生意的客户都能感受到一种震慑力。”万顺龙不无得意地说。

中国有个很奇特的文化现象,许多文化程度不高的人,竟也对楚汉争霸与三国鼎立这两段历史时期的故事耳熟能详。粗通文墨的杜林祥点头附和道:“万总与马姐的想法,的确有远见。”

只是杜林祥不知道,仅仅一百多年前,刚打下南京城的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也用刘邦与萧何的这个典故来说明过自己大兴土木营造天王府的良苦用心。所不同的是,刘邦成功了,洪秀全失败了。洪秀全一定会纳闷,一样是修造宫殿供自己享乐,怎么到刘邦那儿就成了威重天下的壮举,到了我这儿就成为贪图安逸、不思进取的口实。

历史上的许多事,原本只能尽付笑谈中。

当然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同样一句话,从成功者和失败者口中讲出,效果是大不相同的。美国苹果公司前CEO乔布斯在斯坦福大学演讲时说出了那句有名的“Stay hungry, Stay foolish”。最后,这句英文被中国的一些文人翻译成“好学若饥,谦卑若愚”。有人说,如果纽约街头的流浪汉讲出同一句话,那么正确的翻译只能是“很傻很天真”。

万顺龙开始切入正题:“林祥,你们谈的合同我已经看了,你真准备签字?”

杜林祥说:“当然。”

万顺龙笑了一下:“你可想好了,要是三个月之内你不能把余款付清,这一千万可就白白归我了。”

杜林祥说:“万总你放心,我既然敢签合同,就一定有办法付钱,不会赖账。”

万顺龙说:“那晚谈了之后,我又让人去了解了一下你的情况。这些年你在河州做工程,的确赚了些钱,不过首付的这一千万,大概也就算是你的全部身家了。楼盘总价大概要一亿七千万,也就是说,后面的钱你根本付不出来。”

杜林祥显得有些慌张:“这个万总不用担心,我能去外面借到钱。”

“是吗?”万顺龙说,“都是生意人,各自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你是做土建工程的,企业里根本没有抵押物,所以银行不会贷款给你。剩下的一条路是民间拆借,也就是俗称的高利贷。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外面拆借一亿多现金,我万顺龙自问努努力还办得到,但林祥你,恐怕够呛。退一步说,就算你借到钱了,这高利贷的利息可不少啊。我卖给你每平方米三千五的价格已经不算低,再加上高利贷的利息压力,你怎么可能赚钱?”

杜林祥说:“万总,你不是打算反悔吧?”

万顺龙点燃一支烟,缓缓说道:“我打一开始就奇怪,连我万顺龙都做不好的楼盘,在河州还有哪路高人能反败为胜?现在我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按照常规操作手法,你必死无疑。你不是傻子,如今又心急火燎地想吞下这楼盘,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你已经找好下家,而且是一个团购大单。你先拿一千万把我的楼盘攥到手上,之后立马转手卖掉,三个月后,你就能用卖房子的钱来还我的余款。”

杜林祥刚想分辩,万顺龙就挥手制止了他:“别担心我会抢你的生意!我这人有个原则,做生意只算自己的账,从不算别人的账。就说北国天骄这个楼盘吧,按三千五的价格卖出去,我已经赚了钱,同时还能盘活大笔资金,所以我只会乐见其成。至于你拿到手上能赚多少钱,那是你自己的本事,我绝不眼红。”

万顺龙接着说:“但咱们毕竟是朋友,而且你曾经帮助过我的家人,所以为了你,我想把合同改一改。”

杜林祥很紧张:“怎么改?”

万顺龙笑着说:“原来合同上说,三个月内你要不能支付余款,首付的一千万就归顺龙集团。我想改一下,如果你到期不能支付余款,我将收取两百万的违约金,剩下八百万退还给你。”

杜林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万总,你这是?”

万顺龙说:“空手套白狼的事,我以前也做过。所以我深知,这既是冒险,也是赌博,里面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我希望你能赌赢,但如果你赌输了,我也不希望你把全部身家赔上。再说,即便是最坏的结局,我也不损失什么。楼盘还在我手里,大可不必把那一千万据为己有。当然了,在商言商,因为你这一倒腾,害得我下面三个月都不能卖房子,你要真是功亏一篑,自然要赔偿我的损失,依我看嘛,两百万也差不多了。”

杜林祥感激地说:“万总,你真是我见过的最仗义的生意人!”

万顺龙说:“过誉了。还有一点,咱们不要签楼盘买卖合同,而要签股权转让合同。”

杜林祥不解地问:“为什么?”

万顺龙说:“在中国做企业的都纳税筹划。纳税筹划和偷税漏税不同,它是指在不违背政策法律的前提下,光明正大地利用各种财务手段,尽可能地享受优惠政策,减轻企业的负担。”

“如果是股权交易,相当于你直接出资收购这家公司,那税收就低多了。”万顺龙接着说,“开发北国天骄时,我在太平洋群岛的小国萨摩亚登记了一家境外公司,对外也是用这家公司的名义在运作。林祥你也可以赶紧去境外成立一家公司嘛。然后用这家公司的名义,收购我的公司。”

这里面的名堂,确是过去的杜林祥从不知道的。他问:“我人在国内,怎么去境外成立公司?”

万顺龙笑着说:“成立境外公司很简单,不用你亲自去。我让兴国帮你处理这些事,很快就能搞定。”

走出万顺龙的办公室,杜林祥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人家的亿万身家可不是白混来的,自己肚子里的小九九,早被万顺龙看得清清楚楚。万顺龙还给自己上了一课,将楼盘买卖合同换成股权转让合同,轻而易举就规避掉巨额税款。这些手段,过去接触的那些小老板可不会玩。

万顺龙那句“做生意只算自己的账,从不算别人的账”,更是令杜林祥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如果说合理避税的手段只能算商术的话,这句话无疑堪称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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