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毕竟是热带国家,哪怕已经入夜,天气依旧潮湿闷热。在铺着青石板的小路上没走几步,杜林祥的后背便开始冒汗。
吕有顺漫不经心地问:“最近你的生意不错吧?”
杜林祥说:“托吕市长的关照,马马虎虎吧。”
吕有顺说:“我是河州的市长,自然要扶持本地的企业。但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你的事业竟能达到这样的高度。纬通集团现在已经在河州闯出一片天地,假以时日,没准就能和顺龙集团并驾齐驱。”
这正是杜林祥心中的梦想。不过在嘴上,他还是谦虚地说:“我们和万总的顺龙集团差距还很大。今年的营业额,估计也就顺龙集团的三分之一。”
吕有顺说:“你们的发展历史毕竟很短,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很不错了。”
吕有顺放慢了脚步:“我记得咱们刚认识时,你也就是个资产才几千万的小老板,现在的身家,快十个亿了吧?”
杜林祥憨憨地笑着:“差不多吧。”
吕有顺点着头说:“筚路蓝缕,创业维艰。不容易啊!”
又隔了一会儿,吕有顺说:“今天下午我谈的在河州推进几个重点工程的思路,你认为如何?”
领导的思路,自然永远是高瞻远瞩。杜林祥竖起大拇指:“思路清晰,措施明确,我听了倍感振奋。”
吕有顺忍不住笑了:“这些口号,还是留到大会上喊吧。不过对于河州的企业来说,这里面的确蕴藏着商机。”
杜林祥有些不解:“今天下午我听你们一直在谈河州新机场与空港工业园的事情。这都是徐总、董行长这些大财团、大银行才有能力做的生意。”直到现在,杜林祥也不明白,吕有顺召自己来清迈,究竟所为何事。
吕有顺说:“下午我说了,政府有两大重点工程。新机场与空港工业园只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河州新城。”
“河州新城?”杜林祥望着吕有顺一脸茫然。
吕有顺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上个月同廖总、董行长在北京签署协议后,新机场的事算是有些眉目了。现在的关键是新城建设。这方面,国内许多城市可是有惨痛教训的,花大价钱建设的新城,最后成为没人住的‘鬼城’。这就不是政绩,而是败笔了。我大致研究了一下许多城市新城建设失败的案例,主要就是配套设施没跟上。光把政府大楼盖起来,再把土地一卖,让那些房地产商开发出大大小小的楼盘。结果周围没有商场、超市、酒店……楼盘自然没人入住,等到一下班,连政府的公务员也全跑了,那不就成为名副其实的‘鬼城’。”
杜林祥有些一知半解:“吕市长的意思,是让纬通集团投资,来建设新城的商业配套设施?”
“对!”吕有顺说,“这既是支持政府的重点建设项目,对企业来说也是难得的发展机遇嘛。既然要建,就不能小打小闹,那不是我的个性。我想就在新城的中心位置,建设一座摩天大楼,里面要囊括酒店、商贸、会展等多项功能。这座高楼,理所应当会是河州的新地标。”
看着吕有顺雄心勃勃指点江山的样子,杜林祥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座摩天大楼的投资,起码得几十亿,而且建设周期漫长,过程中充满风险。纬通集团的实力虽然比起过去壮大了许多,但要运作摩天大楼这样的项目,仍是力有未逮。
吕有顺似乎看出了杜林祥的焦虑,他说:“企业制定投资策略,政府当然不能干涉,我也不会强迫哪家企业来做这件事。但我认为,面对这样的商机,企业家应该拿出胆识与魄力。如果你愿意接手,我会联系银行尽力协助你。”
吕有顺的话讲得很客气,甚至可以说滴水不漏。但里面的意思,却是杜林祥能听明白的。吕有顺此刻正急切盼望有企业能投资修建一座摩天大楼,这样他打造河州新城的宏图大略才会具备坚实的基础。
杜林祥想了一会儿,怯怯地说:“能不能这样,联合几家河州企业一起来做。比如让顺龙、纬通还有其他企业,大家投资组建一个集团,共同运作这个项目?”杜林祥实在没有蛇吞象的胃口,以纬通区区几个亿的资产要玩转几十个亿的项目,稍不留意就会粉身碎骨。
吕有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他淡淡地说:“这件事,我以前跟万顺龙谈过,这小子是个气壮如牛、胆小如鼠的家伙,怎么都不肯接招。这才来找的你。”
杜林祥明白了,敢情你是在万顺龙那儿碰了钉子,才急匆匆把我招来清迈。吕有顺接着说:“我以前也在企业工作过,从商业角度来看,这是个不错的投资项目嘛。资金方面,政府可以出面协调银行关系。以后新城建好了,这栋大楼会大幅升值,对于你们企业来说,这也是实现跨越式发展的好机会。没准到时,你就凭着这栋大楼成为新的洪西首富了。”
听到“首富”两个字,杜林祥的心颤了一下。这是多么诱人的前景,一个当过泥瓦匠的农家子弟,也能成为首富?然而他很快又提醒自己,首富那么好当,万顺龙干嘛躲得远远的?
吕有顺接着说:“时势造英雄啊。拿破仑要生活在如今的硅谷,以他那样的小个子,当个搬运工都不够格。比尔·盖茨要活在战火纷飞的欧洲,估计也就在拿破仑手下当个连长。因此,一个人要成功,必须把握时代大势,20世纪20年代,美国诞生了许多能源巨头、钢铁巨头,世纪之交又涌现出很多IT巨头。在如今的中国,最大的财富就在于城市化过程中土地的升值。你要错过河州新城的机会,恐怕一百年以后都遇不到。刚才你也说了,现在纬通的销售额只有顺龙的三分之一,按常规打法你很难实现超越。可要是几年后,河州的新地标就是一座叫纬通大厦的建筑,那是怎样的品牌效应?”
杜林祥十分佩服吕有顺的雄辩之才,什么事到他嘴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杜林祥此刻的心情十分矛盾,既有对于项目前景的担心与恐惧,也不乏憧憬与期盼,如果这场豪赌真能成功,那纬通将在一夕之间超越大多数对手。
杜林祥说:“几十亿的投资,是件大事。估计我这时也做不了决定。待回河州后,我马上开会研究,一周之内就给你回话。”
“行!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吕有顺加重语气说,“在关键时刻,你送给我的东西,我一定会记住。”
散步结束回到房间,整整一个晚上,杜林祥都没怎么睡好。凌晨五点刚过就起床,一个人出门沿着稻田散步。他不知道,是因为酒店植被太好导致蚊子过多,还是自己的心事太重。
2 从名片分析一个人的性格
回到曼谷,杜林祥已经没有了游玩的心情。他没有等公司员工从普吉岛归来,便提早订机票飞回河州。出发前,他给安幼琪打了电话。不知安幼琪是故意气他还是实话实说:“我正在北京买菜,平时工作太忙,趁假期给自己男朋友烧几个拿手的菜。”
杜林祥心里一股怪怪的滋味,他说:“赶快回河州来,今晚在我办公室有重要事情商量。”不待安幼琪反应,他便挂断了电话。
晚上七点过,安幼琪准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她阴阳怪气地说:“老夫老妻感情正浓。怎么不在普吉岛陪老婆,就急匆匆赶回河州了?”
女人吃醋的样子很迷人。可惜如今,吕有顺抛出的难题,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一想到这儿,杜林祥便无暇他顾了。他说:“我急着赶回河州,当然是有事。”接下来,他将自己在清迈与吕有顺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安幼琪。
听完后,安幼琪下意识地摇着头:“你还记得步行街吧?那么几条小街就把纬通折腾得够呛,何况是这么大的项目!”
杜林祥当然记得步行街的教训!客观地说,纬通还是一家创业不久的公司,无论资金实力抑或管理水平,都远未达到成熟的地步。如果说修住宅是造鞭炮,盖商业步行街是造炸弹,那么修建摩天大楼几乎就是造原子弹。摩天大楼的建安成本高,建筑周期长,稍有不慎就会功败垂成。
安幼琪接着问:“论实力,顺龙集团远在我们之上,吕市长干嘛不去找万顺龙?”
杜林祥说:“吕市长找过万顺龙,但万顺龙考虑到风险拒绝了。”
安幼琪说:“看来万顺龙的头脑不糊涂,他知道这里面的风险太大。站在政府角度,只要大楼建起来了,就是它们的一大政绩,可作为企业却得考虑经济效益。一般楼房的建安成本不过每平方米一千多块,可摩天大楼的建安成本却要每平方米九千左右。还有后期的维护成本也十分惊人,据说上海的金茂大厦,一年光清洗大厦外墙玻璃,就得花费一百万。成本摆在那儿,因此摩天大楼的市场售价、租金都将超过周围建筑。河州有这个市场容量吗?”
“永远要记住,现金为王!”安幼琪接着说,“一个再好的项目,哪怕两年后有几个亿的盈利,可要是中途资金链断裂,那就什么都没有了,连这家企业也得破产倒闭。玩这么大的项目,咱们的实力又这么弱小,中途只要银行有一点风吹草动,纬通就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做企业首先要考虑如何好好地活到明天,否则再壮丽的日出也无缘一见。”
安幼琪的话点出了问题的核心!哪怕有吕有顺居中协调,银行鼎力相助,但这些钱总得杜林祥自己还,吕有顺是只管借钱不负责还钱的。背负如此沉重的债务,纬通就得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的资金链,必须保证能够逐年偿还银行的贷款与利息。一旦资金链断裂,整栋大厦都将作为抵押品收归银行名下。这些物业未来再怎么升值,也与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
“刚才说的都是商业风险,另外还有政治风险。”安幼琪接着说,“吕有顺如今身居高位,的确能呼风唤雨。可他要哪一天下台了、调任了呢?继任者会按照他设计的蓝图来建设河州新城吗?我们玩的可是蛇吞象的游戏,只要哪天银行一逼债,企业分分钟破产。”
杜林祥默默地点着头,并掏出一支烟点上。安幼琪的分析可谓鞭辟入里啊!这个项目的风险实在太大,大到连万顺龙也望而却步。利用空余时间,杜林祥报名参加了大学的EMBA班。那些企业家野心过度膨胀,在玩以小搏大游戏时轰然倒下的案例,可是斑斑可考。
见杜林祥一直没有说话,安幼琪问:“你怎么想的?”
杜林祥深吸了一口烟,说:“你讲得很有道理。从商业角度,纬通似乎不应该去冒这个险。但是……”
“你是担心同吕有顺的关系?”安幼琪说。
杜林祥点了点头。是啊,没有吕有顺,能有杜林祥的今天吗?当初被卓伯均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若不是因缘际会认识了吕有顺,恐怕根本不会有纬通集团这家企业!
杜林祥又回忆起吕有顺在清迈时与自己的对话:吕有顺一开始就关心你的生意,还说什么“我记得咱们刚认识时,你也就是个资产才几千万的小老板,现在的身家,快十个亿了吧?”这可否理解为一种提醒,是要你杜林祥知恩图报。
杜林祥曾经多次想过回报吕有顺,但吕有顺从不收钱。人非圣贤,谁能无欲?杜林祥一度也很纳闷,这个吕有顺,难道是同圣贤一样的无欲之人,整天除了一门心思琢磨如何为人民服务,就没有一点私心?
渐渐地,杜林祥开始明白,吕有顺的确不是一个贪财之人,但要说一点私欲也没有,那也未免泯灭人性。吕有顺不喜欢钱,却喜欢有人给他送政绩。这些政绩,除了造福百姓,自然也会助力他的仕途。
有种说法,勤政又廉政的官员,只需要有人送政绩;勤政而不廉政的官员,既需要有人送钱,又需要有人送政绩;既不勤政又不廉政的官员,眼里就只有钱。一个高明的领导还必须有识人之明,分清哪些人只会送钱,哪些人能给自己带来政绩,哪些是只会摇尾巴的哈巴狗,哪些才是能斗的鹰犬。
杜林祥甚至觉得,以自己同周志斌的关系,吕有顺自然会出手拉一把。但这么多年一路相挺到底,恐怕也绝不仅仅是因为那点交情。当初赶工期完成大剧院的事情,想必就给吕有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个杜林祥,是个能干大事,能在关键时刻给自己送上政绩的人!
杜林祥也在暗暗叫苦,吕市长啊吕市长,你真喜欢钱,哪怕几百万、上千万,老杜眼都不眨一下。可你要的东西,却要搭上我的身家性命啊!杜林祥忽然觉得,清廉如水的吕市长,竟比贪腐成性的卓伯均,更难以伺候!
吕有顺已在市长的位置上坐了几年,能否再进一步,目前正是关键时刻。因此,他才那样急切地渴盼政绩。说实话,想给吕有顺送钱的人,在河州能排起长龙,可真能给他送政绩的人,估计不会很多。万顺龙拒绝了他,自己如果再不接招,吕市长恐怕真要心急如焚。
然而,万顺龙能做的事,自己也能做吗?万顺龙的靠山并不是吕有顺,他有拒绝的本钱。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