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吵闹,也让庄智奇抬起了头。他一眼瞧见杜林祥,颇为吃惊:“杜总,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来找人?”
杜林祥笑着说:“嗯,来找人。看见有人下棋,就过来瞧瞧。”
“哦。那你去忙,我这儿正下着,就没法陪你了。”无论过去、现在,不管在国企、民企,庄智奇体内就没有拍马屁的基因。
“我找的人就是你啊。”杜林祥说。
庄智奇更吃惊:“找我有什么事?”
杜林祥拍了拍他肩膀:“有事一会说,你先把棋下完。”
庄智奇“哦”了一声,又埋头钻研起棋局。不知是杜林祥的到来,搅乱了他的心绪,还是开局就让出一车一炮,力量过于单薄,十分钟后,庄智奇终于败下阵来。
庄智奇刚要起身,杜林祥却来了兴趣:“别忙,咱们再来杀一盘。”
庄智奇显得不太情愿:“咱俩就别下了。”
杜林祥却说:“怕什么,我又不叫你让子。咱们就兵对兵,将对将,认认真真下一局。”
旁边立时有人发出嘘声:“老庄不让棋,你会输得很惨。”
“谁说的?”杜林祥有些不服气,“他能赢你们,未必能赢我。”
被杜林祥一激,庄智奇湖南骡子的脾气也上来了。好你个杜林祥,论钱我不如你多,论下象棋,这么多年我已是求一败局而不可得。
庄智奇坐下来,在棋盘上布好子。杜林祥让他先走,庄智奇却执意不肯:“来者是客,理应你先走棋。”
杜林祥也不客气,把炮往中间一移,来了个“当头炮”。庄智奇悠闲地点燃一支烟,不紧不慢地把马支起来。围观的人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有人说走车,有人说飞象,一时吵翻了天。
差不多半小时后,庄智奇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棋盘上,杜林祥的双马已杀至对方腹地,远远地还有一枚炮坐镇中路,时刻准备给予庄智奇致命一击。庄智奇的一个车,老是被牵制在边路,发挥不了多大作用。最可气的是自己那个马,一开始就被别住脚,始终不能跃出本方半场。
观棋不语的真君子太少了!尽管小区里的人都承认棋艺不及庄智奇,但此刻却一个个跳出来支着,吵得庄智奇心烦意乱。又过了十分钟,随着杜林祥大军合围,庄智奇只得缴械投降。
围观的人不禁啧啧称奇。真是天外有天,原来战无不胜的庄智奇,也有技不如人的时候。
庄智奇无奈地摇着头:“没想到杜总的棋艺如此精湛。棋下完了,有什么事到我家去说吧。”
庄智奇家中的陈设很老旧,却收拾得一尘不染。客厅正中挂着一幅遗像,黑白照片上是一位面容清秀的女子。杜林祥知道,这女子便是庄智奇的亡妻陈宜津。
庄智奇与陈宜津的故事,杜林祥曾听安幼琪讲过。两人相识于北京的校园内,并在那里私订终身。当初庄智奇有着自己的人生规划,大学毕业后回湖南老家,家人也在省城长沙为他联系好了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已坠入爱河的陈宜津,也期盼着毕业后跟随自己的情郎,一起去那秋风万里芙蓉国的楚云湘水之畔,一起去洒满帝子爱情之泪的斑竹故园,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为丈夫浆洗缝补、生儿育女。
然而陈宜津父亲的一场车祸,改变了两个年轻人的生活轨迹。为了照顾瘫痪在床的父亲,陈宜津不得已回到老家。为了心爱的女人,庄智奇也背井离乡来到河州。初入冶金厂的庄智奇,被单位当作重点培养对象,他的工作很忙,业余时间还要攻读硕士课程。可即便这样,庄智奇依旧和妻子一起照顾瘫痪的岳父。接尿端屎,翻身擦背,任劳任怨,旁人都说这样的女婿,不知比儿子强多少倍。
岳父最终撒手人寰,更大的打击却接踵而至——陈宜津被检查出罹患乳腺癌。那时正值河州冶金上市冲刺阶段,庄智奇晚上在医院照顾妻子,白天来到单位又像加满油的引擎。
上市成功了,企业却因为一把手的贪腐案陷入危机,庄智奇不可避免地被卷了进去。庄智奇被通知去接受问询时,因为长期化疗而瘦骨嶙峋、头发掉光的陈宜津,便时常扶着栏杆守候在楼下。性情温和、从不发脾气的陈宜津,有一次竟然拖着病体冲进调查人员的办公室,声嘶力竭地吼道:“我丈夫是清白的。我活不了几天了,谁要和我丈夫过不去,我就和他拼命。”这一幕,连调查人员都感动得落泪。
陈宜津走后,庄智奇没再结婚。他悉心照料着儿子,每年亡妻的忌日,他都会捧着鲜花来到坟前,再用口琴演奏一曲陈宜津最喜欢的《天空之城》。
安幼琪在给杜林祥讲庄智奇的往事时,眼眶都湿润了。这段故事无疑也增加了她对庄智奇的好感。哪一个女人,不希望遇到一个甘愿呵护照顾自己的体贴男人?哪一个女人,不渴望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专一爱情?
两室一厅的小户型,被男主人收拾得井井有条。最大的卧室当作书房,自己和儿子在小卧室里搭了两张床。客厅、餐厅合二为一,就连小孩平时做作业也在这里。庄智奇的儿子今年九岁了,小孩很有礼貌,见杜林祥进屋,不待庄智奇介绍,就主动问候:“伯伯好!”
为了不打搅儿子做作业,庄智奇将杜林祥请进了书房。紧凑的书房,似乎只有两样东西:各式各样的书籍与庄智奇、陈宜津的合影照。比起客厅的黑白照片,这些生活照显得阳光活泼。任何进入这个空间的人,都能感受到这对夫妻曾经的真挚爱情。
杜林祥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庄智奇真是一个重情的奇男子!”
人性中,的确有些真善美的闪光点,用个时髦的词,就叫正能量!杜林祥的私生活不会如庄智奇这般白璧无瑕,甚至他也不愿选择这种生活方式。但当他见识过庄智奇后,还是会发出由衷的赞叹。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吧。
杜林祥抬头一望,书柜上有金融类书籍,有历史小说,有佛经,还有十多本象棋棋谱。杜林祥指着棋谱笑道:“怪不得你的棋艺在小区里无人能敌。”
庄智奇尴尬地说:“都是些雕虫小技,今天不就败在杜总手里了?”
杜林祥摆摆手:“一盘是偶然,下三盘才能见真章。要不咱们再来杀两局?”
庄智奇越来越迷惑了,敢情堂堂的杜总,今天就是来找我下棋的?不过刚才败下阵来,庄智奇心里也憋着一口气,他爽快地答道:“好啊。”
两人在书房又下了两局。第一局走出了一盘和棋,最后一局,庄智奇终于将杜林祥斩落于马下。
庄智奇一边收拾棋子一边说:“杜总,你该不是故意让棋吧?”
“让棋?”杜林祥哈哈笑道,“我有这个本事吗?能够让棋而不露声色,起码得比对方高出几个量级,我自问还做不到。”说这话时,杜林祥不禁想起了张清波。当初为了与张行长拉近关系,他便高薪聘请了一位乒乓球教练,经常陪张清波打球。那位教练告诉他,让球比打球难多了。让得太明显,对方发现后就失去了兴趣;真刀真枪干,张行长又会输得很难看。要把握好这里面的尺度,水平起码得比对手高几个档次才行。
庄智奇点头笑了。的确,能比自己高出几个量级的,那就得是国手水平了。眼前的杜林祥,无疑还差得远。
“论棋艺,我不如你。之所以第一局能赢,有一个原因。”杜林祥解释道,“一看你书柜里的棋谱,就知道你是走学院派路线,不擅长下江湖棋。”
“江湖棋?”庄智奇好奇地问,“什么意思?”
杜林祥说:“就像今天这样,旁边站上十来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比一个点子多。其实都是些馊点子,把真正下棋的人搅得心烦意乱。你以前在小区里下棋,围观的人应该也不少,但你的棋艺比他们实在高出太多,纵然受点影响也无所谓。可今天碰上我,是需要你费点脑筋才能赢的对手,就麻烦了。”
庄智奇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后面两局在自家书房,少了旁人打扰,他能够沉机默运,仔细运筹,所以反败为胜。“杜总,看来你是下江湖棋的高手?”庄智奇问。
“算是吧。”杜林祥说,“从小到大,我一本棋谱也没看过,下棋这点本事,全是自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尤其在工地打工时,每次下棋身旁都围着十几号人,有些工友还在一旁下注赌输赢。那个嘈杂劲,恨不得把房顶都掀了。久而久之,我倒习惯了这种氛围,任凭他大吵大嚷,我自气定神闲。”
庄智奇笑了起来:“这才是真正的高手。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
“不行喽。”杜林祥摆手叹道,“光有实践而无理论指导,终究无法长久。比方说,我能侥幸赢下第一局,后面却只得甘拜下风。有位著名军事家说过,靠劣势装备能赢下几场战役,运气好也能赢下一场战争,但它绝不可能连赢两场战争。”
“杜总这番话,不仅在讲棋艺,更是说商道与人生。”庄智奇收敛起笑容。此刻他对杜林祥的印象改变不少——能说出这番话的人,绝不会是个大老粗,最起码算得上不学有术。
杜林祥从身上掏出红塔山香烟,给庄智奇递过去一支。庄智奇有些奇怪:“杜总就抽这种烟?”
杜林祥笑了笑:“多年来的习惯,改不了。”杜林祥接着说:“我这次来,是想听一听你对冶金厂未来发展的建议。”
庄智奇说:“杜总买下冶金厂,惦记的不就是厂区那块地?说到未来发展,自然是把厂房拆了搞地产开发嘛。”
杜林祥说:“你这人啊,说话太直接。我琢磨着搞地产开发不假,但当初签协议时,也向政府承诺过,要保证工人们的就业机会。厂区搬迁后还得继续维持生产啊,我不求它能创造多少效益,起码得把工人们的工资挣回来。”
“杜总讲话也很直接。”庄智奇笑着说,“既然今天问到我,那就胡乱说几句。河州冶金最大的问题,出在产品线上。工厂始终端着明星企业、国企大厂的架子,产品线很全,几乎什么都在做,最后却没有一样东西具有竞争力。”
庄智奇接着说:“河州冶金错过了历史机遇,已经不可能成为一家大而强的企业,只能退而求其次,往小而美的方向去发展。有些产品,必须果断停产;甚至有几条生产线,可以直接当破铜烂铁卖掉。集中精力弄出一两款拳头产品,起码大伙的工资就有了着落。”
杜林祥面无表情,心里却认同庄智奇的说法。他接着问:“现在厂里有什么拳头产品吗?”
庄智奇说:“近年来厂里研发了一项新技术,就是从报废的电器中提炼铜和铝。这项技术目前在国内处于领先水平,一旦投入生产,效益应该不错。”
杜林祥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初谈判时,你让我高薪慰留技术人员。”
庄智奇说:“为了这项技术,厂里前前后后投入了近千万。而一家浙江公司,几十万年薪就想把核心技术人员挖走。留不住这批人,以后杜总可真要为工人们的工资发愁喽。”
此时的杜林祥颇为庆幸。当初冶金厂情势紧急,工人们在乎的是几万块拆迁赔偿,自己着急的是如何平息事端。幸亏还有一个庄智奇,在惦记工厂的长远大计。可叹这样的人,既不受老板重用,也不被工人们待见。
杜林祥说:“一招鲜吃遍天的时代毕竟过去了,一项新技术,在市场上也就火个两三年。接下来又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