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智奇笑着说:“趁着厂子红火的时候,赶紧卖出去。”
杜林祥一拍大腿:“咱们这回算想到一块了。”他抽了一口烟,旋即又以狐疑的眼光看着庄智奇:“我是老板,有这种想法不奇怪。为什么你也这样想?从你坚持要我慰留技术人员来看,你对工厂很有感情嘛。”
“我从大学毕业就来到这里,当然有感情。”庄智奇缓缓说,“汇源集团董事长朱新礼有句名言,企业就得当儿子养,当猪卖。市场经济条件下,企业也是商品,买与卖都是常事,不用大惊小怪。真有好的买家,杜总扔出了累赘,工人们也有更好的归宿,何乐而不为?再说了,冶金厂下回真能卖出去,新东家一定会比杜总强。”
杜林祥并不介意庄智奇的直率,他只是不解地问:“新东家就一定比我强,这话怎么说?”
庄智奇说:“谷伟民买下工厂,看中的是上市公司的壳;杜总买下工厂,看中的是这块地。一番折腾下来,壳没了,地也没了,还能卖什么?只能卖生产线,卖工艺技术,卖熟练工人。因此,下回如果有买主,一定是家熟悉冶金行业的公司。把厂子交到一个懂行的老板手里,可比杜总你这样的地产商靠谱。”
庄智奇接着说:“冶金行业技术升级的速度很快。纬通毕竟不是专业的冶金企业,几年后谁也说不清是什么状况。因此我倒奉劝杜总,见好就收,趁早脱身。地产开发这一块的利润,你已经赚足了。至于工厂这边,只要能持平,哪怕略有亏损,都不妨大胆甩出去。杜总刚才说得好啊,靠劣势装备能赢下几场战役,运气好也能赢下一场战争,但它绝不可能连赢两场战争。”
杜林祥哈哈笑了起来,这倒不是因为庄智奇的语言有多幽默,而是他欣喜于这一趟没有白来。难怪安幼琪大力举荐,赖敬东赞赏有加,此人当真是个人才!思路清晰,举重若轻,就是说话时锋芒太露。杜林祥揣度,以庄智奇的才华,却混到如今这般田地,估计没少吃性格直率的亏。
杜林祥续上一支烟:“当初河州冶金的总经理王树春因为内线交易被抓,很多工人都骂你是王树春的死党。听说每年春节,你还会去牢里看望他。”
庄智奇搞不清楚杜林祥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刚才还在探讨厂子未来的发展,怎么忽然又扯到这些陈年旧事上了?庄智奇淡淡地回了句:“别人怎么说,我管不了。王总触犯了法律,已经受到了惩罚。但对我个人,王总是有知遇之恩的。”
杜林祥点了点头。在来之前,他又通过各种渠道将当年河州冶金的内幕交易案了解了一番。以王树春为首,整个领导班子集体沦陷,唯有庄智奇独善其身。然而在接受调查时,庄智奇却为王树春说了不少好话。当初上级机关本来有意让庄智奇保留原职,但就因为庄执意为王开脱,领导们认为此人与王树春走得太近,即便没有涉案也不能重用。
从庄智奇对待亡妻与老领导的态度,杜林祥认定这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奇男子。才干暂且不论,仅说德行也堪称人中龙凤。
杜林祥顿了顿说:“安总应该给你说过,希望你收回辞职报告,来出任冶金厂的副总经理?”
庄智奇点点头:“说过。”
杜林祥挥动有力的大手:“安总的话不算数。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个副总经理你就别想了。”
庄智奇一脸错愕。杜林祥主动上门,难道就为了羞辱自己一番吗?
“我给你准备了另外的位置。”杜林祥说,“你可以来纬通集团总部上班。至于职务嘛,我把总裁的位置让给你。以后我是董事长,你就是总裁。”
庄智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纬通可是河州赫赫有名的大企业,自己这样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人,甚至几个月前还和杜林祥在谈判桌上针锋相对,一夕之间竟成为这家公司的总裁?
杜林祥接着说:“现在纬通有两个副总裁,就是安幼琪与林正亮,你来之后,位置自然在他们前面。企业正谋划上市,除了年薪,你还会获得相应的股权。”
庄智奇愣了好半天才说:“杜总,你这不是开玩笑吧?”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人吗?”杜林祥一脸严肃。
庄智奇的眼光中依旧闪烁着迷惑,他摸出一支烟点燃,猛地抽了一口:“杜总为何会给我开出如此诱人的条件?”
“因为你配得上这个条件。”杜林祥说,“纬通下一步的重点工作就是上市,企业需要一个熟悉资本市场的人才。我听很多人说过,庄智奇是资本奇才。当年的你能够成功运作河州冶金上市,我也相信如今的你能助纬通一臂之力。”
庄智奇弹了弹烟灰:“如果是这个原因,恐怕我要让杜总失望了。河州冶金上市,并不是一个成功案例,否则企业也不会沦落到这步田地。再说了,运作河州冶金上市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物是人非,我那一套早就落伍了。江山代有才人出,那些海归博士,甚至有华尔街工作背景的资本精英,不知比我强多少倍!杜总还是另请高明吧。”
杜林祥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在他看来,庄智奇的这番推辞,一半是客气,另一半就是虚伪了。杜林祥没有多少文化,因此他对知识分子怀有天生的敬意与鄙视。一方面他崇敬有文化的人,另一方面他也看穿了读书人的臭脾气。中国文人,想着“修身、齐家”的不多,却时时惦记着“治国、平天下”。甚至其中的绝大多数人,已经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演化成一种狂热的自恋癖。中国文人往往是最不甘潜心书斋的一群人,他们念兹在兹的,就是经世致用,展布平生所学。就连那位学富五车,颇有仙风道骨的柯文岳教授,言谈中不也有一丝哀怨?既惆怅于“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更感怀那些“万里觅封侯”的先贤。
庄智奇是文人,是大知识分子。所以杜林祥认定,他心中有建功立业的冲动,多年来的潦倒,不仅没有让这种冲动磨灭,反而会更加强烈。当然,臭老九身上都有些酸腐气。不端端架子,欲迎还拒一番,那还称得上什么文人风骨?
杜林祥说:“河州冶金之败,败在王树春的贪腐。后面卖壳给谷伟民,更不是你能左右的。可悲的是,很多人以成败论英雄,竟然对你庄智奇操盘企业上市时展现的过人韬略视而不见。”
“杜总真是难得的明白人。”庄智奇发出感慨。这么多年来,他承受了太多责难,却找不到一点辩解的机会。没想到眼前的杜林祥,倒是个难得的知己。
杜林祥继续说:“华尔街的人我也接触过,但实在不放心把公司交到他们手上。一个个自命不凡,对于中国国情却缺乏基本了解。河州冶金当年是国企,纬通是民企,不过在精细化管理方面,两家企业恐怕算得上难兄难弟。有人来纬通考察后说,这家企业连一本符合上市公司要求的账册都没有。那些满嘴专业术语的洋和尚,是念不来纬通这本歪经的。”
庄智奇点点头:“这个状况,倒和当初的河州冶金一模一样。”
“所以啊,才要请你出山。”杜林祥说,“如何在复杂的环境中,将游击队一步步锤炼成正规军,你有的是办法。比起那些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的海归博士,不知要强多少倍!”
庄智奇说:“如果把今天理解为一场面试,我和杜总聊了棋艺,聊了冶金厂,甚至聊了许多陈年旧事,但对于工作,尤其是推动企业上市这方面的工作,杜总为何只字不提?这样的面试,可有些不合常理啊。”
“有两个原因。”杜林祥哈哈大笑,“首先嘛,我没读过多少书,即便后来做建筑、做房地产,也不过知道些皮毛而已。对于资本市场,实在是狗屁不通。我也想问你几句,可开口问什么?就算你答了,我又能听懂多少?”
庄智奇也笑了:“杜总真是直率人。”
“还有第二个原因。”杜林祥说,“招揽一个中层管理人员,我只管他上班时间的表现,只要能完成我交代下去的任务,其他时间哪怕狂嫖滥赌,我也没兴趣管。但招揽一个高级管理人员,我更关心他下班时间干什么,白天喝什么酒,晚上读什么书,有什么个人爱好,如何对待亲人朋友,我通通关心。中层人员是做事的,高管则是做人的。能做好事,不一定能做好人;能做好人,就一定能做好事。”
“杜总不仅直率,更有举重若轻的领袖气质,怪不得纬通能有今日之成就。”以庄智奇孤芳自赏的个性,很少能吐出这样的溢美之词。
庄智奇缓缓说道:“感谢杜总的邀请。不过事发突然,我还是想认真考虑一下。”
“没问题。”杜林祥的笑容真诚而热烈,“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尽可以好生考虑。”
“还有几句话,想一吐为快。”杜林祥掐灭烟头,“我杜某人自诩挥金如土,爱才如命,只要是人才,什么票子、车子,毫不吝惜。我知道,你庄智奇如今没有票子、车子,但我更知道,你不在乎票子、车子。”
许多时候,杜林祥都以憨态示人,不过此刻他却像个激情四射的演说家:“有句话说‘要立志干大事,不要立志当大官’。可是,不当大官,怎么干大事?以布衣而号令三军,小说中写过,现实中可能吗?所以,如今的庄智奇不在乎票子、车子,却在乎位子。更确切地说,是在乎一块真正的用武之地。”
庄智奇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杜总的话,句句说在我心上。”
杜林祥继续说:“我生平记住的诗词不多,但《水浒传》中宋江那句‘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算是记忆深刻。如今的庄智奇,不就是那只卧荒丘的猛虎吗?看看这满屋的书,还有一肚子的学问,不能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真叫一个憋屈。更可恨的是,明明是只猛虎,许多人却当它是病猫,河州冶金兵败,为企业立下汗马功劳的英雄却成了千夫所指的替罪羊。你就不想找个机会,让所有人见识一下山中虎啸?”
杜林祥留意到,庄智奇夹烟的右手,有些微微颤抖。他自信这番话足以打动庄智奇!宝马香车或许不足以让庄智奇动心,但一个怀才不遇的男人,怎会对一次实现人生抱负的机会视而不见?这样的机会,王树春曾给过庄智奇,最终却以悲剧收场。因此,庄智奇更会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杜林祥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已炉火纯青,他知道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便起身告辞:“一个礼拜之后,我再登门求教。希望到时能传来佳音。”杜林祥知道,知识分子最看重的就是面子,所以他要给足庄智奇面子。一个礼拜之后,不用庄智奇联系自己,而是自己再度登门。
出门时,杜林祥忽然想起一件事,又说道:“三盘棋下来,我自知棋艺不如你。不过既然是棋友,也就斗胆直言,除了不擅下江湖棋,你还有一个软肋。”
庄智奇恭敬地说:“请指教。”
“你太怕对子了。”杜林祥说,“每当我要和你对子时,你就退避三舍。你那个车,还有那个卧槽马,就是因为这样才失去了威力。当然,高手过招,一般是不太主张对子的,这样太没技术含量。但我从不在乎这些,一马换一马,一炮对一炮,只要不吃亏,怕什么。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杜林祥微笑着说:“你的棋风优雅,或许不屑走我这种野路子。但该出手时,也不要瞻前顾后。”
庄智奇一愣:“杜总高论,受教了。”
2 但凡是个人才,一定优点、缺点都突出
离开庄智奇的小区,杜林祥一边驾驶着汽车,一边愉快地哼着小曲。以他的观察,庄智奇已经对自己开出的条件动心。所谓一个礼拜的考虑时间,一半是要满足庄智奇身为文人特有的虚荣心,一半则是展示杜林祥求才若渴的最大诚意。
回到家中,杜林祥身姿舒展地躺在沙发上。一双臭袜子,被他扔在客厅中间价值不菲的地毯上。妻子周玉茹体贴地为他沏好一杯碧螺春,转身又把袜子拾起,赶紧拿去洗净晾晒。
杜林祥抿了一口茶,又想起安幼琪的那句话,“这回你自己要当三顾茅庐的刘备?”他的内心不禁欣喜:没错,自己正是礼贤下士的刘备;至于庄智奇,假以时日没准真是纬通集团的诸葛亮。
杜林祥更得意的是,看过《三国演义》的人不少,但能读懂刘备良苦用心的却没几个。自己这样一个粗通文墨之人,或许才是刘玄德真正的知音。
事业发达后,杜林祥也看了一些书。但他注定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读者,更不会有“尽信书不如无书”的苦恼。也许是文化底子太差,也许是天赋太高,他读书时往往天马行空,衍生出许多离经叛道的解读。
比如三顾茅庐的故事,杜林祥就认为刘备既是爱惜孔明之才,更有借此打压关羽、张飞之意。杜林祥还得出一个结论,挑选二把手,就得找诸葛亮这类人。有才华,少野心,同时缺乏足够的资历,甚至不足以服众。
庄智奇,不正是一个称职的二把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