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还有那个张之洞。”吕有顺接着说,“慈禧太后力排众议,将已经四十多岁却久不得志的张之洞,在一个月内连升三级,从正四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直接外放为从二品的山西巡抚。要按现在的官阶,慈禧提拔张之洞,就相当于把一个国家部委的副司长直接任命为省委书记。清朝官制也是讲究循级提升的,像曾国藩与张之洞这样的连升几级,在晚清几十年的历史中,堪称特例。”

杜林祥说:“道光与慈禧的名声都不太好。重用曾国藩与张之洞,或许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得意之笔。”尽管文化底子很差,这些年杜林祥倒是抽空读了些书,谈起一些历史人物,也能搭上几句话。

吕有顺笑了一下,看来他很满意杜林祥的进步:“大家都说曾国藩与张之洞不仅才干过人,更难得的是有一份对清廷的愚忠。有果必有因。我倒觉得,这份愚忠不是凭空而来,他们正是在报答当年皇家的知遇之恩。再看看后来,清廷对袁世凯疑心重重,必欲除之而后快,一个权势熏天的军机大臣,竟弄得差一点脑袋搬家。武昌起义后,再要袁世凯替你卖命,就只能是痴人说梦。”

“是啊!”杜林祥感叹道,“一个人越是怀才不遇,越会对提拔他的人感恩戴德。我当初就是这样想的。只是不如吕市长学识渊博,能将历史典故信手拈来。”

吕有顺说:“这正是你的长处。你读书不多,却早已洞悉书中道理。有些人读书破万卷,里面的道理却没有参透。”

夜已深,雨下下停停,虫影渐少,蛙声稀疏。又有几声狗叫之后,世界安静下来了。打开夜钓灯,一束蓝光斜斜指向水面的鱼漂。一切静待水下的鱼上钩。

猛然间,鱼漂上浮两目。重量沿着钓线和钓竿迅速传递到吕有顺的手臂,他毫不犹豫地提竿。安静的水面被不情愿的鱼挣扎着划开,钓线牵引着鱼划出一道不规则的水痕。这条可怜的鲫鱼一定还在迷糊中,或许三秒前它还在庆幸无意识巡游中竟然偶遇可口的美味。而现在,它成了吕有顺的战利品。

吕有顺得意地笑起来,摸出一支烟点上。吕有顺平时从不抽烟,唯独垂钓时烟不离手。烟雾缭绕中,他说道:“既然不惜高官厚禄延揽庄智奇,纬通下一步的重点工作,就是上市喽?”

杜林祥点点头:“靠常规发展,资金回笼的速度太慢,远水解不了近渴。银行那边,也很难再贷出多少钱。所以,我一直琢磨着走上市融资这条路。”

吕有顺说:“摩天大楼这个项目,的确拖累你了。尤其在关键时刻,还遇到万顺龙暗箭伤人。”

提起万顺龙,杜林祥就是一肚子火,他狠狠地吐出一句话:“这小子作恶多端,不得好报!”

吕有顺说:“但凡河州的公司上市,我作为市长都会大力支持。尤其像纬通这种为城市发展立下汗马功劳的企业,政府一定会为你们添一把火。”

“多谢吕市长费心。”杜林祥说。

吕有顺接着说:“政府即将出台一份《河州市政府关于鼓励企业上市的暂行办法》。下面的人拟出了几个版本,正在征求意见。这份文件你看到了吗?”

杜林祥说:“政府办公厅给企业发过来一份,我已经看到了。”

吕有顺弹了弹烟灰:“针对现在拟出来的几个版本,谈谈你的想法。”

杜林祥思忖了一会儿说:“现在一共有三个版本,后两个还不错,写得比较具体。”

吕有顺面无表情:“你是说第一个版本不行?为什么?”

杜林祥鼓起勇气:“在吕市长面前,我就实话实说。第一个版本里空话套话多了些,没有多少干货。唯独比较具体的,就是说企业上市成功,政府将奖励两百万。”

吕有顺没有回应杜林祥的话,却岔开了话题:“夜钓可比大白天钓鱼麻烦多了,既考验手艺,还得准备更多器材。就像咱们这一趟,不仅有常规的钓竿、钓线,还要备上手电筒、发光管以及电子夜光漂。不过在北京时,我却认识一个垂钓高手。他夜钓的器材很简单,甚至从不使用鱼漂。按照行话,这就叫无漂钓。”

“没有鱼漂怎么钓鱼?”杜林祥很惊讶。稍有垂钓常识的人,都知道鱼漂的重要性。鱼漂是垂钓时鱼咬钩的讯息反映工具,人们通过鱼漂的起伏,判断出鱼吃食的情况,从而决定提竿的时机。根据鱼漂的自重和浮力的不同,可分为中空鱼漂和实心鱼漂。根据鱼漂形状的不同,还可以分为卧漂和立漂。由于夜钓的特殊环境,不少垂钓者还装备了特制的电子夜光漂。

吕有顺说:“无漂钓我也是见人家玩过,自己不敢尝试呀。据那位高手说,在流动的江、河、湖、泊中夜钓,由于流水轻重缓急难以把握,看漂不那么清楚,即使有各种发光管和电子夜光漂,往往也很难发挥它们的特有功能。既然这样,不如一试无漂钓,就凭手感钓鱼。因为钓线在流水的推动下,会绷得较直,有一种拉动感。只要鱼咬钩,其力量便会很快反应到竿上。”

杜林祥“哦”了一声。听吕有顺这么一说,他感觉无漂钓还真有些道理。

“我从无漂钓中悟出了另一点。”吕有顺说,“有某些复杂环境中,不要设置那么多条条框框,就凭感觉办事,反而是上策。”

吕有顺继续说:“把具体政策都白纸黑字写清楚,反而没有了运作空间。而空话套话,你可以理解成什么话也没说,也可以理解成什么话都说了。比方说吧,上级部门有规定,某项税费最大优惠幅度不超过10%,河州出台的文件能写15%吗?如果那样写,不是明目张胆违背上级指示吗?要是写给予最大幅度优惠呢?表面看这没有违规,但在实际工作中却保留了弹性。”

如今的杜林祥已是一点就通,他立刻领悟过来,吕有顺这是在借无漂钓讲那份看上去空话套话连篇的文件。比方说文件中有一句典型的空话套话:市级各部门要立足实际,大力支持拟上市企业的发展。怎么支持,支持到什么程度,文件里都没说。正因为如此,才留下巨大的运作空间。比如国土局,纬通以后拿地时能否优惠一点?又比如经信委,冶金厂的搬迁改造,他们能否配套一点技改资金?还有环保局,企业项目做环评时,能否采用更灵活的标准……如果文件上一五一十全写清楚了,就相当于划出一条醒目的红线。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一目了然。

正因为文件里全是空话套话,谁也不知道红线在哪里,下面的人哪怕干出些违规的事,他们也能找到借口:这是落实文件精神,扶持本地拟上市企业的发展。反之,如果有人捅了娄子,更大的领导怪罪下来,吕有顺也能义正词严地说:“政府文件没那么说,下面一些人曲解了我们的意思。”总之,好处人人有,责任全没份。

杜林祥笑着说:“我明白吕市长的意思了。”

隔了一会儿,吕有顺又问:“像纬通这种企业,财务状况本来就不好,估计直接在A股上市有困难。你有什么打算?是走买壳上市的路子还是直接去境外上市?”

杜林祥手握钓竿,心思却不在钓鱼上。他思忖了一下说:“两种方式各有利弊,目前我们都在尝试,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

吕有顺说:“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就说这夜钓吧,也有两种流派。一种说夜钓最忌灯光,灯光一来,鱼全溜走了;还有一种却主张借光诱钓,据说在灯光照射下,会有大量昆虫乱扑乱飞,一旦飞虫扑进水中,便成了鱼类捕食的对象,此时恰是借光垂钓的绝佳机会。不管哪种方法,只要最后鱼上钩,都是好方法。夜钓是这样,经营企业又何尝不是如此。”

杜林祥说:“吕市长说得对。以纬通目前的状况,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吕有顺钓鱼时烟瘾大得惊人,几乎是一支接一支。每次垂钓,他揣的烟都不够,最后还要靠杜林祥接济。杜林祥也有了经验,除了自己抽的红塔山,每次也带两包好烟留给吕有顺。接过杜林祥递上的香烟,吕有顺说:“上市的事,你放开手脚去干。于公于私,我都会大力支持你。”

杜林祥感激地说:“没有吕市长,就没有我的今天。你就是我的恩人。”

吕有顺摆摆手:“都是朋友,不说这些。”吕有顺忽然话锋一转:“对了,听说顺龙集团目前也在筹备上市。各人做各人的生意,按说应当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万顺龙这小子心眼多,你也要留意一下。”

杜林祥立即警惕起来。摩天大厦那一仗,他败得太惨。对于万顺龙的“心眼”,他可是有着切肤之痛。

见今天吕有顺心情不错,杜林祥也顺势说道:“河州现在都在传,陶书记就要退休了,吕市长是当仁不让的下一届书记人选。”杜林祥早已将自己绑上吕有顺的战车,他也希望吕有顺的仕途一帆风顺。

“当仁不让?”吕有顺轻轻哼了一句,“官场上哪有什么当仁不让。河州是省会,也是副省级城市。这里的一把手,可有不少人盯着。就说那些已经是省委常委的人吧,比如什么组织部部长、宣传部部长、省委秘书长,真叫他们来河州担任市委书记,一个个也是欢天喜地。而我,毕竟还不是省委常委。”

杜林祥说:“可你在河州工作多年,对这里的情况熟悉,况且你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

吕有顺摇摇头:“林祥,你如今也是领导了。当你公司忽然出现一个人人争抢的肥缺,你会仅仅从工作能力来决定继任者吗?”

杜林祥没有吭声。就说破格提拔庄智奇吧,除了工作能力,自己不也有平衡各派势力的考量?一家企业尚且如此,遑论高深莫测的官场。

吕有顺又说:“几个月后,有位旅法画家要来河州办画展。我想着就安排在摩天大楼里吧。你准备一下,既要端出排场,又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一般的画家来河州办画展,堂堂市长是不会上心的。杜林祥立刻意识到,这位旅法画家必定大有来头。在圈子里混久了,杜林祥也听说过某些画展里的名堂,他试探着问:“都有些什么画,要不我安排企业买几幅?”

吕有顺摇摇头:“你手头也不宽裕,这方面就别费心了。把场地安排好就行。”

时间已是深夜,吕有顺伸了一下懒腰:“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一早我还要飞去北京。”

今晚的夜钓,吕有顺与杜林祥都斩获不少。这些可怜的鱼,若克服类似天降馅饼之类的诱惑,也能活得更长久些。艾特玛托夫在《断头台》中曾说:“贪财、权欲和虚荣心,弄得人痛苦不堪,这是大众意识的三根台柱,无论何时何地,它们都支撑着毫不动摇的庸人世界。”人尚且不能,何况鱼呢?

4 要观察一个人的做事风格,最好去看他在酒桌上的表现

早上七点半,奔驰S600驶入庄智奇居住的老旧小区。前排的司机西装革履,戴着一双白手套,皮鞋擦得锃亮。今天是庄智奇正式走马上任的日子,司机按时来到楼下,迎接纬通集团的新总裁。

车门合上,汽车飞驰而去。坐在后排宽大的皮椅上,庄智奇扭头瞟了瞟车窗外熟悉的风景。在冶金厂蹉跎了十数年光阴的他,终于遇到了一位慧眼识珠的伯乐。蛰伏已久的雄心逐渐苏醒,从未冷却的理想再一次热烈燃烧。

杜林祥亲自在楼下迎接庄智奇,之后带着他到各部门转了一圈。下午五点,杜林祥又走进庄智奇的办公室:“怎么样?新来第一天,感觉还行吧?”

庄智奇恭敬地站起身:“杜总替我安排得很周到。”

杜林祥挥手示意他坐下:“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不要拘束。”杜林祥坐到沙发上,跷起二郎腿:“之前咱们就交流过,企业财务状况十分严峻,能撑到今天,已属不易。对于上市融资,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庄智奇说:“当初河州冶金上市前,是响当当的明星企业,各方面情况都很好。可按照纬通目前的财务状况,并不符合中国证监会关于拟上市企业需连续三年盈利的资质要求。另外据我所知,在A股上市的程序十分烦琐,如今好多符合条件的企业,尚且在中国证监会门口排队,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

杜林祥指尖敲着膝盖:“直接在A股上市肯定不行。买壳或者去境外上市呢?”

“也只有这两条路。”庄智奇思忖了一下说,“境外资本市场的审批手续比国内相对简单,堪称一条捷径。至于买壳上市,是指非上市公司购买一家上市公司一定比例的股权来取得上市的地位,然后注入自己有关业务及资产,实现间接上市的目的。用买壳的方式,不必按国内监管机构所规定的苛刻条件审批。”

杜林祥问:“据说买壳容易洗壳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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