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好啊。”谢依萱说,“到时就得麻烦杜总了。”

杜林祥听见谢依萱一口一个杜总,觉得很别扭,可要让人家改口叫老杜,似乎还不到时候。杜林祥说:“你父母在北京还好吧?”

谢依萱说:“他们都是退休教师,无欲无求,在家里颐养天年。就是我父亲有风湿的老毛病,有时疼得下不了床。”

杜林祥仿佛抓住了天赐良机:“风湿?去医院看过吗,医生怎么说?”

谢依萱说:“北京的大小医院,不知看了多少次。像这种慢性病,医生也束手无策。”

杜林祥说:“慢性病有时中医更管用。我知道一个河州的老中医,治疗风湿很有一套,让他给你父亲瞧瞧。”

谢依萱是个孝顺女儿,一听这话很是感激:“好啊,抽个时间我带父亲来河州。”

“来什么河州?”杜林祥说,“老人家有病在身,出门不方便。我安排人,请上这位老中医,去趟北京。”说完这话,杜林祥就掏出手机,直接找到了集团公司副总裁,同时也是自己弟弟的杜林阳。他以命令的口气,要求杜林阳必须在本周内带着老中医赶赴北京。

谢依萱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杜林祥接着又说:“你工作忙,到时或许人不在北京。我让他们直接去你家,你什么都不用管。”

“谢谢杜总!”谢依萱几乎不敢相信,一个在商场叱咤风云的男人,生活上会如此细心。

谢依萱对杜林祥的好感增添了许多,两人在车上越聊越投机。杜林祥刻意降低了车速,原本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恨不得开上一天一夜。

世间许多事,都如商场上的谈判一般,绝不能显得过于主动。杜林祥毕竟是个成熟的男人,车到酒店后,他抑制住再请谢依萱去咖啡屋坐一会儿的冲动,强忍着说了再见。下车时,谢依萱似乎也有一丝恋恋不舍,杜林祥看在眼中,内心充满狂喜。

杜林祥坐在驾驶室,目送谢依萱走进酒店大堂。直到谢依萱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摸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一口烟后,他咧开嘴笑了。这笑声中,实在包含着太复杂的情愫。

初识谢依萱时,杜林祥就觉得谢依萱那清澈得宛若秋风中湖波的眼睛,像极了一个人。这个人,既是杜林祥心中的女神,也是他包裹得最深的秘密——她就是马晓静,杜林祥死敌的妻子,也是曾救他出囹圄的恩人。

杜林祥还记得与马晓静的第一次相见。彼时万顺龙被抓,顺龙集团风雨飘摇。知性婉约、柔弱似水的马晓静却站出来独撑危局,一面搭救丈夫,一面力挽企业于危局。顺龙集团渡过难关后,杜林祥又无数次见过马晓静,那时的她,退居幕后,小鸟依人。

马晓静符合杜林祥关于女人的所有完美的想象。马晓静有自己妻子周玉茹的温柔贤惠,却有周玉茹难以企及的智慧、美貌与干练。马晓静有安幼琪的那份练达机敏,却比安幼琪少了一份泼辣,多了一份令男人着迷的柔情似水。

然而,杜林祥对马晓静只有仰慕,从未有过一丝淫邪的念头。马晓静已为他人妇,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在杜林祥心中,马晓静是只能用来仰慕的女神,绝不是可以亵玩的女人。

甚至,杜林祥对万顺龙的仇恨中,也夹杂着一丝嫉妒——这个男人,真是好命!

男人的一生中,有些秘密是要带入坟墓的。譬如杜林祥对马晓静的仰慕,就绝不会告诉任何人,也唯恐外人窥出一点端倪。当他发觉谢依萱与马晓静神似时,内心还藏着隐忧——别人会发觉这一点吗?

所以在北京宾馆的电梯里,杜林祥向高明勇发问,高明勇绞尽脑汁却一无所获。这一下,杜林祥反倒释然了,因为外人不会因为谢依萱而联想到马晓静——这恰恰是杜林祥最恐惧的。

以高明勇的机灵,为何不能发现谢依萱与马晓静的神似?杜林祥认为原因很简单,众人皆赞马晓静,却少有人能真懂马晓静之美。那种藏于眼神间的魅惑,只有用心仰慕者,才能真正领悟。

杜林祥人到中年,事业上大获成功。他不可能如冲动少年一般,去疯狂追求心仪女子。对谢依萱的思念,只能藏于心底。他等待着一次机会。这次机会,最终谷伟民送给了他。见到名单上有谢依萱的名字时,杜林祥欣喜若狂。所以,他吩咐高明勇带着焦天明去寻花问柳,这样才能获得与谢依萱独处的机会。还刻意将晚宴地点定在荒僻的郊外,返程的时间越久,两人碰撞出火花的机会才越多。

一切严丝合缝,相信精明如高明勇者,此刻也未能参透玄机。想到这里,杜林祥开心地笑起来。自己当真是个企业家,就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种事,也暗藏兵法韬略。

杜林祥正欲发动汽车,手机短信响了。是谢依萱发来的:“杜总真是个热心人。我父亲的事,太感谢你了。”落款是“小谢”。

杜林祥立刻回了一条:“小事一桩,何足挂齿。这事就咱俩知道。嘻嘻。”

杜林祥年纪不小,近年来伴随事业成功,说话做事愈加老气横秋。当手指打出“嘻嘻”两字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4 心若安处,便是故乡

感谢上天的恩赐,让中国西南有了一处叫作丽江的地方。许多人说,没去过丽江会向往,去过了会爱上它。这里的水,清冷有声,洁净无泥,穿街过巷,入院过墙;这里的城,浑厚自然,枕水而建,从容伸展;还有沉静安然的老桥,伟岸峻峭的雪山……江南水乡的浪漫情致和高原古镇的高亢壮阔,在此处完美结合。

坐在丽江三义机场贵宾室里的万顺龙,眺望远处的雪山,感叹道:“月影迷幻,流光满地,对于这座古城,所有人皆是匆匆过客——无论是商是儒,为道为僧!”

“心若安处,便是故乡!”一旁的谷伟民开口道,“不必执着于,去何处去,无谓计较他,归何时归。”

“谷总高论,在下佩服。”万顺龙颔首微笑。

谷伟民看了看表:“万总,时间快到了,我没法再留恋古城的美景,得先上飞机了。”

“谷总,一路平安。”万顺龙端着一杯咖啡,“回河州的飞机一小时后起飞,再坐一会我也该走了。”

握手道别时,谷伟民又提到昨日球场上的较量:“万总的高尔夫球技,的确不同凡响,这次我算领教了。”

“太客气了。”万顺龙说,“昨天我们在玉龙雪山球场打了整整一下午,还是没分出个高下。”

谷伟民说:“能和万总这样的高手过招,过瘾啊。真希望我们的合作能顺利推进,到时,就能经常在一起切磋球技了。”

“那是一定。”万顺龙说,“昨晚我们的沟通就很愉快,对许多问题也取得了一致看法。剩下的,都是一些细节问题。”

谷伟民开始起身拖行李:“尽管只剩下一些细节问题,但我还是希望能加快进度。大众股份的情况万总也清楚,真要有人赶在你之前,兄弟我也为难啊。卖给其他人吧,对不起万总请我喝的酒;不卖,公司其他股东那里不好交代。”

万顺龙哈哈笑起来:“真让兄弟这么为难,就是我这个当大哥的不对了。放心吧,不会有人比顺龙集团的脚步更快。”

“那就好,那就好。”谷伟民再次伸出双手,同万顺龙依依惜别。

飞机在跑道上缓缓滑行,机场周围的景物依次向后倒去。速度越来越快,直至巨大的机身腾空而起。谷伟民坐在宽敞的头等舱里,俯视身下的皑皑雪山,忽然有一种十分疲惫的感觉。

昨晚喝的丽江窖酒,口感还不错,就是度数太低。这样的酒,对谷伟民来说实在难说过瘾。谷伟民好酒,尤其喜爱高度酒。多年来遍尝天下佳酿,最令他魂萦梦绕的,还是母亲酒坊里酿制出的高粱酒。

谷伟民的家乡,就在江汉平原上的一座小镇。父亲是镇上小学的民办教师,勤劳的母亲则以开酒坊为生。在清苦却温馨的少年时代,谷伟民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总能闻到酒的香味。酒坊门前摊晒着酒糟,酒糟经阳光一晒,内里的酒精分子如母亲怀里的孩子受到水果吸引,欢快地跳了出来,满场子上转圈。

酒坊大堂里有十几口大缸,两个人合抱般粗。父亲经常在红纸上书写各种字体的“酒”,母亲再把这些红纸贴在大缸上。缸口系着红丝绸,犹如学校广场上系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谷伟民课余时间也会帮母亲的忙——他将柴火塞进灶膛里,再瞅着酒顺着竹筒子咕咕咕地往外冒。“酒出来了,酒出来了!”母子俩一起欢快地呼喊。

二十多年前,谷伟民怀揣着出人头地的梦想,肩负着父母亲人的殷殷期望,更带着从小练就的好酒量,离开了美丽的故乡。从此,他便很少回到那片并不富饶的土地。

大学四年,谷伟民几乎没有休息时间,他将全部精力扑在书本上。可与那些来自大城市名牌高中的同学相比,他的课业基础还是太差。勤虽能补拙,可离出类拔萃却差了一大截。大学毕业时,望着那些进入政府机关与大企业的同学,谷伟民心中充满挫折感。

后来,他南下上海,加入了一家不知名的证券公司。十里洋场的纸醉金迷,注定与这个来自湖北小镇的农家子弟无缘。七年沪上时光,谷伟民甚至连一套小户型的首付款也没能凑齐。在那个中国证券行业疯狂生长的草莽时代,一幕幕大戏登台,一个个明星站到镁光灯下,接受万众膜拜。而谷伟民,始终那般默默无闻。以至多年后,接受中国最著名财经期刊采访时,谷伟民自嘲在上海滩时,“连个跑龙套的都算不上,顶多就是给剧组送盒饭”。

谷伟民毕竟是落魄的英雄,而不是可怜虫。纵然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看客,他却用自己的智慧,分析着每一出大戏的起承转合,以及每一位明星的成败得失。谷伟民虽然没能摆脱窘迫的生活,但与大多数浑浑噩噩,一辈子都只会“送盒饭”的人不同,谷伟民已经练就了敏锐的商业嗅觉,以及对中国资本市场的深刻洞察力。身无半亩的他,积蓄起巨大的野心。他充满自信,认为只要命运肯给他一次机会,他就能纵横捭阖,掀起惊天巨浪。

为了这次机会,谷伟民最终同大他两岁,而且离过一次婚,还带着一个孩子的南洋富商之女陈嘉楣结婚。父母为此几乎要同他断绝关系,就连陈嘉楣的家人,也从骨子里鄙视他,认为这个仪表堂堂的中国男人,比那些吃青春饭的小三,只是下半身多了一根棍而已。

正是在一片嘲讽声中,谷伟民开启了自己的资本之旅。陈嘉楣违抗父母之命,悄悄借给他的两千万元资金,以几何级数爆炸式增长。短短几年时间,谷伟民就成为纵横沪港两地、操盘数家上市公司的资本巨鳄。

甚至陈嘉楣的父亲,面对这个自己曾经并不待见的女婿,也只能甘拜下风。刚结婚那会儿,谷伟民要与陈嘉楣一起回马来西亚槟城老家过年,陈父以各种理由婉拒。最后妻子一家人去到槟城,谷伟民只好跟一帮菲佣在吉隆坡家里“欢度新春”。最近几年,陈父主动打电话,邀请谷伟民春节时去槟城,“一家人聚一聚”。谷伟民却推说自己工作忙,来不了。

飞机荧幕屏上的航线图显示,客机一路向北,已进入湖北境内。脚下就是自己的故乡,那片号称千湖之国的美丽土地。谷伟民忍不住抬头望了望窗外。可惜云层太厚,除了白云苍茫,竟不见一物。这便是谷伟民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他生命中最挚爱的两人——父亲与母亲也长眠在此。

父母都有幸看到了儿子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与天下大多数父母一样,他们并不期望子女的报答,依旧过着平淡的生活。父亲吃了一辈子粉笔灰,可惜只是一个民办教师,连自己的身份问题也没解决。父亲四处写信,还跑到县政府上访。谷伟民劝道:“解决了你的身份,政府又能补偿多少钱?这点儿小钱,我直接给你不就得了!”父亲却连连摇头:“这哪里是钱的问题!”

三年前,郁郁寡欢的父亲撒手人寰。悲痛之余的谷伟民,想接母亲去香港,母亲却死活不愿意。此后,母亲依旧靠开酒坊度日,甚至连谷伟民寄回的钱,她也舍不得用一分。她只对谷伟民提出一个要求:“以前缸子上的‘酒’字,是你爸写的。现在他人不在了,这字你接着帮我写。”于是,谷伟民便经常在他豪华的办公室里,握住特意买回的名贵毛笔,在一张张粗糙的红纸上,写下各种字体的“酒”字。之后,再将这些字寄回湖北老家。

就在四个月前,身体一直很好的母亲也离他而去。据说离世当天的早上,母亲还在酿酒。中午说有点头晕,去床上躺了两个小时就断气了。村里的许多老人十分羡慕谷伟民的母亲,人生四大福,生得好、病得少、活得长、死得快,不知她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竟能走得这样爽快?

想起这些,谷伟民的眼眶不禁湿润。飞机开始下降,美丽的空中小姐,用温婉标准的普通话通知,航班将在半小时后抵达首都机场。谷伟民俯瞰机窗外的华北平原,忍不住一声叹息。从起飞那一刻起,他就感觉十分疲惫。可惜四个小时的空中旅行,连盹都没打一个。身体越疲惫,神经就越紧张。越是想休息,脑子里就越会冒出各种各样的事情。唉,这段时间一直在吃药,失眠的症状却没有一点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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