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赖敬东又说:“术业有专攻,投资机构的专业是投资。交给它一家百货公司,一家电子企业,一家钢铁厂,它能玩转吗?到头来还得依靠当初的创业团队。中国还有特殊国情。中国的企业家都愿意赌,却没几个服输。对赌失败,最后耍赖的比比皆是,什么创业高管以辞职相威胁,经销商反戈,工人罢工,各种花样都玩得出来。还有人还挥舞民族主义大旗,打悲情牌,说什么外资设套吞并民族品牌。两家企业之间的协议,把民族大义都扯进来,真是不要脸到家。最后舆论一鼓噪,就连这种烫手山芋,人家也不敢来捡了。”

听完赖敬东这番讲解,杜林祥禁不住拍起手来:“高论,高论啊!对赌协议,真就是个屁!”

“听赖总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杜林祥兴奋地站起来,在小屋内来回踱步。

赖敬东为两人的茶杯续上水后接着问:“有没有哪家投资机构,意向比较强的?”

杜林祥点点头:“有家香港的投资机构,兴趣很大。他们说愿意投一个亿。”

“美元?”赖敬东追问。

“不是。”杜林祥摇着头,“是港币。”

赖敬东神情中有些不屑:“我当多少钱,结果连一亿元人民币都不到。这点钱,要实现杜总的宏图大略,实在是杯水车薪。”

“是啊。”杜林祥显得很无奈,“可惜我们之前和投资机构接触太少,一时间也找不到真正有实力的。”

“杜总如果有意,我倒可以帮你引见一家。”赖敬东笑眯眯地说。

“那太好了。”杜林祥感激地说。

赖敬东不徐不疾地说:“这家投资机构叫台江资本,是一家美资公司,近年来在中国市场发展,先后投了几家公司,最后都成功上市。这家公司亚太区总裁叫陈远雄,是我的一个学生,我本人还在公司挂名当了个顾问。”

赖敬东接着说:“台江资本的实力我还是清楚的。最后向不向纬通投钱,我这个挂名顾问自然说了不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要投,绝不是一亿元港币这样的毛毛雨。”

杜林祥满面笑容地再次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感谢赖总!”

“现在说谢还早了点,期待合作成功吧。”赖敬东颔首道。

眼看天色不早,杜林祥问道:“赖总何时离开河州?”

赖敬东说:“论坛今天就结束了,原打算明早就回去。不过柯老打来电话,邀我中午小聚,我就改签了明晚的机票。”

赖敬东接着说:“杜总明天中午如果有时间,就一起去吧。”

对于柯文岳教授,杜林祥素来敬重有加,他爽快答应:“好啊!我好久没见柯老了,也很想念这位仙风道骨的大儒。”

柯文岳安排的午餐地点,离市中心还有段距离。杜林祥一大早给柯文岳打去电话,说自己开车搭赖敬东过去,还问柯老这边是否需要派车来接。柯文岳说自己搭另一位朋友的车,就不麻烦杜林祥了。

杜林祥载着赖敬东,中午十二点准时赶到柯文岳预订的餐厅。在停车场等了几分钟,一辆国产奇瑞轿车开了进来。柯文岳匆匆从副驾驶位置下来,为自己的迟到连声说着抱歉。

驾驶员将车停好后,也走了出来。杜林祥定睛一看,竟又是熟人!他几步凑过去,热情地伸出双手:“冯总,你好!”

给柯文岳开车的驾驶员,正是《洪西日报》副总编辑冯广。当初省委书记于永辉来河州视察时,有一站便是正在修建的摩天大楼。吕有顺介绍杜林祥去找冯广,冯广大笔一挥,帮杜林祥设计出专门应付领导视察的“十问十答”。于永辉来现场视察时提出的问题,几乎都在“十问十答”之内,早有准备的杜林祥应答如流,让于永辉大加赞赏。

午餐算不得奢华,都是些家常菜。不过对于刚吃了一天斋饭的杜林祥来说,只要菜里有荤腥,便是难得的美味。

席间,杜林祥与冯广闲聊:“报社不是给你配了台奥迪,今天怎么开辆国产奇瑞?堂堂省报副总编,未免太寒酸了。”

冯广微笑着回答:“奥迪是公车,奇瑞是我的私车。今天是私事,自然开私车。”

杜林祥心中发笑,这冯广才气纵横不假,可要说清廉若水却有些勉强。当初对于自己送上的香烟、红包,冯广可是堂而皇之地笑纳。杜林祥当然不好提这些事情,只是随口说了句:“冯总真是公私分明的典范。”

冯广摇着头:“还有半年就要退休了,以后没有奥迪坐了,我也得提前适应一下退休后的生活。”

杜林祥这才明白,人家不是假装正经,而是退休综合征的表现。柯文岳安慰道:“退休好啊!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不再有案牍之劳形。”

柯文岳又对赖敬东介绍说:“这位冯总,肚子里可装着大学问。当年是洪西省委的头号笔杆子,给几任省委书记写过材料。”

冯广一脸沮丧地说:“别提那些事了,搅了大家雅兴。什么大笔杆子?都是些官样文章,混口饭吃。”

看着冯广垂头丧气的样子,杜林祥不免感慨,这仕途上的艰辛,丝毫不比商场上少啊。就说冯广吧,才华横溢,少年得志,一辈子谨小慎微,从没得罪谁,可头上的官帽,始终不能换个更大尺码的。

杜林祥听说过冯广的故事。此人年轻时怀着一颗入仕之心,干起工作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为了完成领导吩咐的稿子,甚至连熬过三个通宵。三十二岁时,他就是省委办公厅的处长。可惜,最后在正处的位置上枯坐二十年,眼睁睁看着好些个后辈飞黄腾达。直到五十二岁,才调去《洪西日报》当副总编,解决了副厅级别。组织的意图很清楚,念你鞍前马后这么多年,安排个养老的地方吧。至于再往上爬的机会,就你这岁数,趁早别想!

冯广多年来也是牢骚满腹,逢人就说自己名字没取好。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爹妈给自己取这名字,就不指望儿子当大官。如今谁要提起自己的坎坷仕途,冯广依旧会长吁短叹。

午餐渐至尾声,柯文岳说:“赖总难得来河州一趟,我为你准备了一件礼物。”

赖敬东连忙推辞:“柯老太客气了。咱们之间,再送什么礼物,就俗气了。”

“不俗,不俗!”柯文岳笑着说,“我给你准备的礼物,雅致着呢。上回在北京,赖总对我身边的一幅字赞不绝口。可惜,那幅字落款上已经写着是送给我的,再转送给赖总不太合适。这回我专门请出这位书法大家,为赖总挥毫泼墨。”

赖敬东不再推辞,脸上甚至有一丝惊喜:“上回听柯老说过,这位书法大家绝非那种有求必应之人。能请到高人出山,有劳柯老了。”

柯文岳说:“我与此人是多年老友,不过光我这面子,人家未必要给。这不,我把冯总也叫上了。那位高人就是冯总的舅舅。有我,再加上冯总,他想不写也不成。”

用过午餐,一行人便直奔这位高人的住所。路上,杜林祥从柯文岳那里打听到,这位书法大家叫作赵家亮,年轻时就是享誉中国文坛的小说家,“文革”时与柯文岳关在一个牛棚。此人的性格远比柯文岳刚烈,所以吃的苦头也更多。“文革”结束后,赵家亮不再写小说,转而专攻书法。

两辆车停在一处农家院落门前。这座白墙青瓦的农家小院,安静地隐匿在一片树林中,没有任何显眼之处。

下车后,赖敬东便指着院门口的两块木匾说:“木匾上的字刚健有力,想必是出自赵老手笔。”

柯文岳颔首道:“正是。”

“字好,对联也好!”赖敬东指着对联念起来:“享清福不在为官,只要囊有钱,仓有粟,腹有诗书,便是山中宰相;祈大年无须服药,但愿身无病,心无忧,门无债主,即称地上神仙。”

舞文弄墨自然不是杜林祥所长,不过这副对联的确意境十足,就连仅有初中文化程度的杜林祥,读来也回味无穷。

“这副对联的内容似乎在哪里见过,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赖敬东问。

冯广答道:“李鸿章。”

“对,对!”赖敬东拍着脑袋,“正是李鸿章。这位背负了一百多年骂名的卖国贼,实则也是一代人杰啊。书生投笔从戎,历经沙场鏖战、宦海沉浮,才能写出如此有大智慧的对联。”

走进院内,冯广高声喊道:“舅舅!”

过了几分钟,屋里才有了回声:“来就来了,大呼小叫干什么?”一位穿着军绿色大衣的老人打开房门,老人身材高大,只是背有些驼,花白的头发,一张脸通红。他瞟了一眼院中,缓缓说道:“老柯,你这给我带的什么人来?”

柯文岳介绍说:“这位是北京来的赖总,这位是咱们河州的杜总。”

赖敬东猜想此人应该就是赵家亮,双手作揖道:“叨扰赵老了。”

赖敬东猜得没错,此人正是赵家亮。赵家亮伸了个懒腰,缓缓说:“哦,是老赖、老杜啊。里面请。”

杜林祥暗想,此人的口气不小,连职务都不叫,直接就喊老赖、老杜。我倒无所谓,就是赖敬东被人唤作老赖,听来总有些怪怪的。

屋里凌乱不堪,茶几上还摆着一碟花生米,半瓶白酒。赵家亮招呼众人坐下后,自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拿手揉了揉胸口,接着打了一声响亮的酒嗝。

冯广说道:“舅舅,你怎么又喝上了?医生说你的糖尿病很严重,最好戒烟戒酒。”

“扯淡!”赵家亮自己抿了一口酒,接着点燃一支烟,“人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老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全听别人的,活着有个什么劲。不是还要当官的戒贪吗,几个人戒了?”

柯文岳说:“老赵,洪西大学里有你的房子,干吗跑来荒郊野外住?你回到大学住,我也好有个伴。”

“不想回去。”赵家亮说,“那他妈什么大学,跟个衙门似的。厅级干部一走廊,处级干部一礼堂,科级干部一操场。看着就累,老子不去凑这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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