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亮又对赖敬东和杜林祥说:“我这人‘出口成脏’惯了,你们别见怪。”
“哪里话。”赖敬东笑起来,“中国文人,向来有两类。一类枯坐书斋皓首穷经,另一类仗剑江湖载酒行。赵老应该就是后一类。”
“看来今天是遇着知音了。”赵家亮笑起来。
赖敬东说:“听说赵老年轻时还是小说大家,后来才专攻书法。”
“书法好啊!”赵家亮说,“当初因言获罪,老子被折腾怕了,不想再蹚浑水。从古至今,倒没有几个人因为书法惹祸的。”
“舅舅,你这张嘴还是不饶人。”冯广在一边说。
赵家亮不以为然:“你一辈子唯唯诺诺,不也没当上大官?还到处说什么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怪爹妈名字没取好。我这个当舅舅的,真想替你爹妈教训你一顿。”
“小子,听说你也要退休了?”赵家亮继续说,“退休就退休,别那么伤感。你写的那些狗屁不通的文章,扔在大街没人看,不写也没啥遗憾!”
“我写的官样文章,自然比不上舅舅当年的小说。”冯广自嘲道。
“狗屁!”赵家亮骂骂咧咧,“自己没本事,还赖着官样文章了!我是没写过官样文章,可真要写,也一定比你强。”
冯广有些不服气:“舅舅,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真写起官样文章,可不容易。”
“胡说八道。”赵家亮弹了弹烟灰,“给当官的歌功颂德,叫不叫官样文章?”
冯广点头说:“当然。”
“舅舅今天教教你怎么拍马屁。”赵家亮说,“当年有个文人,也要写文章拍领导马屁。这个文人叫李白,这领导呢,就是秦始皇。人家怎么拍的?听好了:‘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冯广不以为然:“李白的这首《古风》,我几十年前就会背。他那是咏怀古人,和给当今领导歌功颂德,能一样吗?”
“有道理。”赵家亮说,“李白是唐朝人,去拍秦朝皇帝的马屁,的确远了些。那唐朝诗人拍唐朝皇帝马屁的诗,你也该知道吧?‘草昧英雄起,讴歌历数归。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这可是杜甫赞颂唐太宗李世民的诗,比起你写的官样文章,高下如何?”
冯广有些语塞,赵家亮接着说:“别说给领导歌功颂德,就算给领导情妇歌功颂德,一样能写出好文章。就说李白那厮,当年已经把文人的廉耻塞进屁眼里了,为了有个好前程,连唐玄宗爱妃杨贵妃的马屁也要拍。但纵然是拍,也得拿出文采。‘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文字够无耻的吧,但你能说人家文章写得烂?”
“李杜之才,我是望尘莫及。”冯广已甘拜下风。
赵家亮又说:“唐朝的诗人王维,当年要歌颂朝廷早朝议事的盛况。拿给你,这稿子怎么写?又是‘热烈庆祝某次大会胜利召开’?看看人家的诗:‘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冯广低头抽着烟:“舅舅一席话,说得我好生惭愧。”
赵家亮不依不饶道:“如今的时代,没人写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这样伟大的诗句,那也罢了。可气的是,居然也诞生不出‘万国衣冠拜冕旒’、‘云想衣裳花想容’这样纵是拍马屁却还拍得有点水平的东西。所谓风骨,对于中国文人,从来都是奢侈品。没有就没有吧,咱也不奢望!可老祖宗留下的文化气质哪里去了,格调哪里去了,血脉传承哪里去了?以至于连拍马屁的官样文章都写不好!”
坐在一旁的赖敬东拍掌叹道:“赵老这番话,发人深省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实在可悲。”
“人心不古?”赵家亮吸了一口烟,咳嗽起来,他接过冯广递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中国人说人心不古说了几千年,人心何时真正‘古’过?孔老二自己都说‘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看来他认为自己生活的时代也是礼崩乐坏,人心不古。到了后来,又有很多人去思念孔圣人生活的时代,感叹当下人心不古。这就不是可悲,是可笑了!”
“不扯这些闲话了。”赵家亮挥手道,“你们上门,不就是叫我写字吗?写什么快说。我喝了酒,有些犯困,早点写完,早点上床睡觉。”
赖敬东算是看出来了,赵家亮是位性格怪僻、不太好打交道的老人。他恭敬地说:“刚才在门口看到赵老书写的那副李鸿章的对联,实在仰慕得紧。”
赵家亮问:“你就让我写那副?”
“不。”赖敬东赶紧解释说,“我更喜欢李鸿章的另一首诗。”
“哪首?”赵家亮问。
赖敬东说:“《入都》中的第一首:‘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
“不用你背了。”赵家亮站起身来,“这首诗,我几十年前就记下了。冯广,给舅舅研墨。”
赵家亮来到书桌前,先凝神屏气了几分钟,接下来才俯身挥毫。这首气势磅礴的七律,赵家亮一气呵成: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定将捷足随途骥,那有闲情逐水鸥!笑指泸沟桥畔月,几人从此到瀛洲?
“好诗,好诗!”冯广不禁赞道,“李鸿章写此诗时,不过一介布衣。当年就有此等豪迈气魄,难怪日后能统驭千军万马,叱咤神州风云。”
赖敬东入神地瞧着这幅字,隔了几分钟才开口说道:“赵老的字,狂放不羁,自成一体。当真是字如其人!”
赵家亮将毛笔往桌上一扔,闷下一大口白酒:“字如其人与人心不古一样,都是不值一驳的鬼话。宋朝的蔡京、秦桧,明朝的严嵩,若论书法,都可谓开一代风气的宗师,可要说到人品,全是遗臭万年的大奸大恶之徒。”
“我困了。”赵家亮朝里屋走去,“字已经写好,你们可以走了。出门的时候把锁给扣上。”
走出小院,赖敬东又扭头看起赵家亮门口前的对联。柯文岳却笑道:“赖总对李鸿章的这副对联赞誉有加,可最后向老赵讨字时,还是要了另一首《入都》。”
“各有各的意境嘛。”赖敬东说。
柯文岳说:“晚年的李鸿章,经历过位高权重,也体验过世态炎凉,才写出这副对联,自比山中宰相。《入都》却是李鸿章二十一岁时所作,那年李鸿章奉父命由安徽老家入京,参加顺天乡试。一个才华满腹、抱负满腔的青年,诗中自然充沛着睥睨天下的气势。”
赖敬东笑了:“对李鸿章的典故,柯老是如数家珍。”
柯文岳说:“赖总既然喜欢这首《入都》,想必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绝不甘于做什么山中宰相。”
5 大棒无法接受,可胡萝卜又不忍拒绝
杜林祥匆匆赶去北京。他得知一个消息,市长吕有顺的夫人正在北京住院,于公于私,都得去探望一下。
在北京一家大型医院的住院楼下,吕有顺的秘书刘光友拦住了杜林祥:“大哥,你稍微等一下。有一位老板的同学正在病房探望,等他出来,咱们再进去。”
近些年,杜林祥刻意结交刘光友,两人之间早已称兄道弟。杜林祥拍着对方肩膀:“等会儿就等会儿,没事!这回还得感谢老弟给我通风报信,不然我还不知道吕市长夫人生病了。”
刘光友摇头叹息:“为这事,老板还批评了我一顿。说实话,这次我只告诉了大哥一个人,连下面的县委书记,我也一个没说。”
杜林祥笑起来:“大哥一定记着你的关照,回河州请你喝酒。”
“以后还真得靠大哥提携。”刘光友抱怨起来,“我的仕途也算到头了,以后就指望跟着大哥发点小财。”
“胡说。”杜林祥说,“你才多大年纪,就说仕途到头。”
刘光友说:“我当秘书有些年了。趁着这次干部调整,老板打算让我挪挪窝。”
“秘书外放,好事呀!我要祝贺你高升。你跟着吕市长这么多年,他一定会给你安排个好位置。”杜林祥笑容满面,心里却咯噔一下。
刘光友沮丧地说:“说出来你都不信,老板给我安排的位置,就是去市文联做党组书记。的确是把副厅级别解决了,可这位置有多少含金量,大哥应该清楚吧。”
两人说话间,就见吕有顺送他的同学下楼来了。吕有顺的目光已经瞟到杜林祥,却假装没有看见,只是陪着那位同学边走边聊。杜林祥很懂规矩,没有主动上前打招呼,只是悄悄问:“吕市长的同学,是干什么的?”
刘光友说:“是沿海一个省的政府办公厅副主任,叫作陈枫。”
杜林祥“哦”了一声,又说道:“就一个副厅级干部嘛,级别比吕市长低多了。”
刘光友说:“陈主任的夫人,就是这家医院的一个处长。这次联系床位、安排医生,陈主任帮了不少忙。另外,你可别小瞧人家这个副厅,他可是省长的大秘,好多市委书记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