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桂溪苑兴建时只有二十多栋别墅。然而那些陆续退下来的领导,有许多并未搬走。为了让新来的领导住有所居,桂溪苑不得不一次次扩建。如今的桂溪苑,已居住有五十多户人。
人一多,各种不方便的事情就出现了。一名下面的市委书记曾告诉杜林祥,去桂溪苑里拜见领导,必须得换个车牌,为啥呢?“你去这个领导家里,其他领导就会想,他怎么不来我家?你去现任领导家里,退下来的领导瞅见了又会想,这小子真是势利,对我们这些老家伙不闻不问。”
而徐万里如今居住的小院,只有三个邻居,分别是河州警备区的司令员、政委以及省军区的一位副司令员。这样的环境,比起桂溪苑自然清静得多。譬如今日杜林祥的拜访,就用不着“换个车牌”。
当然,并不是每位地方官员都能享受住进军队大院的待遇。据杜林祥所知,在冠盖云集的省会城市河州,住在军队大院里的地方领导,仅有省委书记贺之军与河州市委书记徐万里两人。
按照中国的政治传统,地方党委一把手都会兼任所在地军区的党委第一书记。贺之军与徐万里就分别兼任着省军区与河州警备区的党委第一书记。正因为此,贺之军能住进省军区大院的将军楼,同为正省级的省长姜菊人,就只能待在桂溪苑里。吕有顺在河州担任市长时,来警备区大院找市委书记陶定国汇报工作,还被不认识他的卫兵拦过一次。
二楼的书房里,徐万里正与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站在书桌前交谈,桌上摆放着四款型号各异的相机。见有客人到来,徐万里不再摆弄相机,转过身来与杜林祥打招呼。
“小赵,去给杜总沏茶。”徐万里吩咐自己秘书,接着又说道,“你们还不认识吧?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纬通集团的杜总,咱们河州有名的企业家。这位谢奇峰老师,原来是中央媒体驻洪西记者站的摄影部主任。他可是位摄影大家,退休这么多年了,还是背着相机满世界转悠。”
就在杜林祥与谢奇峰握手时,徐万里已坐回沙发上,他跷起二郎腿,慢悠悠地说:“杜总,国庆长假这几天,你一连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说是有事来找我。究竟什么事啊?”
杜林祥一脸憨厚地答道:“上次徐书记来企业视察,我提出希望能享受一些税费减免的优惠政策。徐书记当场拍板,叫下面的部门落实。这对我们企业的发展真是一场及时雨啊。我就想趁着假期,当面来感谢您。”
“我当什么事。”徐万里挥了挥手,“纬通是河州的重点企业,支持你们的发展,身为市委书记责无旁贷。用不着感谢!”
“在徐书记眼里的小事,对于我们企业却是天大的喜事。说真的,徐书记能来河州,不仅是纬通之福,更是所有河州老百姓的福气。”杜林祥的一大本事,就是能用无比真诚的神情,说出这种令人舒坦的话。
徐万里面无表情:“言重了。”
“国庆假期,徐书记没有出去度假?”杜林祥故意岔开话题,因为谢奇峰在场,有些话不好说出来。杜林祥盘算着先东拉西扯一阵,等谢奇峰离开后,再来切入主题。
徐万里摇着头:“我都多少年没过节假日了。如今来河州工作,更没有时间了。杜总这几天出去没有?”
杜林祥答道:“前几天去了趟云南。”
“云南是个好地方。”谢奇峰这时插话,“半年前我还去过那里,拍了好多照片。”
“什么时候把照片给我看一下。谢老师拍自然风光可是高手。”提起摄影,徐万里似乎兴趣盎然。接下来,徐万里与谢奇峰兴致勃勃地探讨起有关摄影的专业问题。坐在一旁的杜林祥,简直如堕五里雾中。
转眼就十点过了,徐万里的谈兴依旧很浓。他还把书桌上的相机拿到手里,一边把玩一边向谢奇峰请教。
谢奇峰并非不懂事的人。他当然清楚,杜林祥这样的大老板专程拜见市委书记,不会只是说声“谢谢”那般简单。谢奇峰几次说要先离开,却被徐万里挽留下来。
杜林祥暗自揣度,徐万里挽留谢奇峰,恐怕既是请教摄影技术,也是展现一种姿态——人家还不想与你杜林祥闭门畅叙!
杜林祥转念一想,自己这次并没带真金白银上门,纵然把包里的礼物掏出来,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杜林祥看了看表,起身告辞。他同时从包里掏出数天前从云南老班章购来的单株古树茶:“这次去云南,有朋友送了我一包茶叶。今天来拜访徐书记,也不敢带什么贵重礼品,就把这包茶叶转送给您。”
徐万里推辞了几下,但实在拗不过杜林祥的热情,只好说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谢谢杜总了。”
徐万里只在书房门口与杜林祥握手道别。送杜林祥下楼的,依旧是他的秘书赵洪飞。
与喜怒不形于色的徐万里不同,赵洪飞对杜林祥十分热情。在楼梯上,赵洪飞拉着杜林祥的手,低声说道:“上个月我妹妹买房子的事,麻烦杜总了。”
杜林祥说:“老弟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你再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可要生气了。”
赵洪飞感激地说:“这几天一直陪着徐书记,一丁点时间也没有。回头抽空再请你喝酒。”
走出小院,赵洪飞亲自为杜林祥拉开车门,而后欠身挥手,目送杜林祥的轿车消失在夜幕之中。
第二天,杜林祥早早来到办公室,按照计划,上午十点将召开集团公司十一黄金周销售情况总结大会。开会前半小时,杜林祥将公司宣传部部长袁凯叫来办公室:“一会儿的会议你就不要参加了。这几天,抓紧去办另一件事。”
“什么事?”袁凯问道。
杜林祥说:“昨晚我认识一人,据说曾经是中央媒体驻洪西记者站的摄影部主任。如今已经退休,但依旧喜欢去各地摄影。你尽快把这人的联系方式搞到。”
“好的。”袁凯点点头,接着问道,“这人叫什么名字?”
杜林祥说:“听人介绍,是叫谢奇峰。当时没留名片,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究竟是哪几个字,所以才要你去问一下。”杜林祥加重语气,“这件事很重要!你以前就是记者,在圈里朋友多,务必赶紧打听清楚。”
袁凯答道:“明白!”
在袁凯缺席的这场总结大会上,杜林祥不出意外地收获了一份份捷报。低价促销的策略大获成功,纬通在各地的销售形势十分喜人,企业回笼了大笔现金。公司总裁庄智奇与常务副总裁安幼琪都断言,纬通资金链最紧张的时期已经过去。按照目前的财务状况,足以支撑到公司成功上市的那一刻。
这样的小胜,当然不足以令杜林祥手舞足蹈。他心里十分清楚,纬通依旧处于资不抵债的境地。只有成功上市圈回几十亿现金,企业才能真正扬眉吐气。
倒是袁凯的办事效率的确惊人。当天下午,他便拿着一张照片走进杜林祥的办公室:“三哥,我去打听了一圈。中央媒体驻洪西记者站里,过去是有个叫谢奇峰的摄影部主任。”
袁凯接着递上照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托人弄了一张谢奇峰的照片。你看看是不是这人?”
杜林祥接过照片端详一阵,点头道:“没错。昨晚见的就是他。”
“那就好。”袁凯笑着说,“我总算不辱使命。他的手机号码我也打听到了。”
杜林祥一边记着手机号码,一边问道:“你听说此人有什么背景没有?”
袁凯摇着头:“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背景。真有背景,他也不会临到退休还是一个摄影部主任。只听说谢奇峰是个资深的摄影发烧友,摄影技术在圈内有口皆碑。”
待袁凯退出办公室后,杜林祥思忖了一阵,接着拨通了谢奇峰的电话:“谢老师,你好。我是杜林祥。”
“杜林祥?”电话那头的谢奇峰,显然没有记起杜林祥是何方神圣。
杜林祥笑呵呵地说:“昨晚在徐书记的书房,咱们见过面。”
谢奇峰这才回过神来:“哦,是杜总啊。你好!”他接着问,“杜总找我有什么事?”
杜林祥开始一本正经地编故事:“我的一个朋友,在北京投资了一座高档酒楼,主打就是咱们河州菜。酒店装修时,这位朋友希望能在每个房间挂上几张河州城的老照片。这样一来,酒店的河州味就更浓了。”
杜林祥继续说:“朋友从北京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委托我在河州为他收集一些老照片。我还犯难了好一阵,幸亏昨晚认识了谢老师。你是大记者,又是摄影名家,手里一定有许多河州的老照片。所以才冒昧叨扰,希望谢老师出手相助。”
谢奇峰说:“老照片我手里是有一些,只是不知能否入杜总朋友的法眼。”
杜林祥心中窃喜,拉高音调:“谢老师能出手,还不把我那朋友高兴死!他在北京的酒楼,光装修就花了几千万。至于照片嘛,他也给我保证过,要以远高于市场价的价格收购。”
谢奇峰客气地说:“杜总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谈钱就见外了。”
当天晚上,杜林祥就带着办公室主任高明勇来到谢奇峰家中。装模作样挑选了几十张相片之后,杜林祥也以自己朋友的名义,奉上了一笔不菲的报酬。谢奇峰起初推辞了几下,最后还是乐呵呵地揣进怀里。
离开谢奇峰的家,杜林祥在车里乐滋滋地点燃一杆红塔山。抽十块钱的红塔山,尽管与其如今的身份不符,却是多年来改不了的习惯。杜林祥深吸一口烟,开始盘算起来,瞧昨晚上的样子,徐万里与谢奇峰应该是多年好友。尤其在摄影技术方面,徐万里简直是把谢奇峰当成老师。与谢奇峰这样的人搭上关系,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弊。当然,今晚的所谓酬劳,只能算作敲门砖。以后还得找几次机会,才能真正攻下谢奇峰这座山头。
杜林祥也在心里提醒自己,对付谢奇峰一定得温水煮青蛙,千万急不得。只要交情够了,自己再开口,谢奇峰想拒绝都磨不开面子。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杜林祥的思绪。掏出手机一看,竟然是赵洪飞打来的。杜林祥摁下接听键,语气悠闲地说:“赵老弟,有什么吩咐?”
赵洪飞的语气却异常严肃:“杜总,你好!徐书记要和你说话。”
杜林祥瞬间便在车里坐直了腰板,等候着河州一把手的训示。徐万里拿过秘书手里的电话,缓缓开口:“杜总,你出手不凡啊!”
杜林祥愈发紧张,愣了一会儿才说:“不知徐书记指的是?”
徐万里说:“昨晚你来我家里,说是要感谢我,临走时还留下一包茶叶。我本想着,一包茶叶不是多大的事,也就没在乎。刚才我把茶叶打开,发现这可不是普通茶叶,而是产自老班章的单株古树茶,是云南普洱中的极品。就这一小袋茶叶,价值就不菲吧。杜总,你就是这么感谢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