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林祥把目光扫向袁凯:“你对这一行比较熟,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袁凯缓缓说:“让媒体保持沉默,的确很重要。现在的企业,有几家能一点瑕疵也没有?真要曝光,总能找出问题。就算企业没问题,媒体乱写一通,最后吃亏的还是企业。负面新闻出来,上市的事耽搁了,即便最后证明是假新闻,大不了登报道歉。报社有几个钱?!你把它卖了,也补偿不了企业上市搁浅的损失。”
袁凯接着说:“企业上市之前的媒体公关,按照行话就叫IPO有偿沉默。简而言之,就是封杀一切与企业有关的负面信息。IPO有偿沉默与矿难封口费、官员丑闻,是各大公关公司最喜欢做的三类生意。”
庄智奇笑了起来:“他们可真会找客户。上市公司、矿山老板与官员,大概就是国内消费能力最强的人了。”
袁凯也微笑一下:“三者比较起来,恐怕还是上市公司舍得花钱。企业上市之前的封口费,少则五六百万,多则上千万。对于那些中小企业,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负担。有证券行业的朋友私下说,这类花销不能以信息披露的名义计入发行费用,只能想其他办法消化。一些中小企业上市后第一年业绩难看,很大程度就因为这个。有人统计过,仅仅IPO有偿沉默这条产业链,在中国估计就有十亿元规模的产值。”
袁凯接着说:“IPO有偿沉默的生意我没做过,但大致情况还知道些。一般说来,企业得聘请一家公关公司。公关公司会培训企业,告诉他们如何应对媒体提问,同时制订媒体覆盖计划,按步骤把封口费分到各家媒体。”
袁凯又说:“钱怎么分配,可是有讲究的。”
“这里面水深水浅,我看你很清楚嘛。”杜林祥深吸一口烟,“有小袁在,哪里还需要什么公关公司?就你出马,我看足够了。”
袁凯摆摆手:“这件事我还真干不下来。毕竟没亲自操作过,有些细节并不清楚。更重要的是,聘请公关公司也是隔离风险的需要。什么脏活都交给他们来做,即便出了纰漏,咱们也能撇清关系。在这节骨眼上,纬通千万不能惹上任何麻烦。”
庄智奇插话道:“昨晚杜总接到赖敬东的电话后,我在车上也同陈远雄聊了一下。据陈远雄说,目前国内的公关公司鱼龙混杂,有好些个还是‘黑公关’,收钱不办事。比方公关公司说给某名总编辑送了多少钱,结果这钱却被他们私吞了。”
袁凯说:“我可以通过朋友,去联系几家靠谱点的公关公司。另外有我在,他们也不敢太黑。毕竟在圈子里混过,想糊弄我可没那么容易。”
杜林祥点点头:“有小袁在,我自然放心。”
袁凯说:“除了公关公司,咱们的工作也不能放松。上市前夕,难免会有记者打电话过来。甭管他是敲诈还是采访,统统交给我来应付。凡是记者打来电话的通话内容,全都得录下来。记者来我办公室面谈或是在外面吃饭,我也会安排人录音。”
杜林祥好奇地问:“你要那么详细的录音干嘛?”
袁凯说:“记者处心积虑想抓企业的把柄,咱们也得时刻准备着,把记者的把柄抓住。现在很多记者警惕性并不高,会直接把用广告投入换负面新闻的事说出来。有录音为证,咱们就主动些。”
袁凯续上一支烟:“让媒体沉默,钱肯定得花,但花多花少却是个技术活!该送红包送红包,该投广告投广告,咱们可以主动出击。但对于那些找上门来敲诈的,如果没有特别致命的证据,也不能轻易妥协。”
庄智奇问:“为什么?”
袁凯说:“混在这个圈子里的,都是消息灵通人士。如果被第一家报纸敲诈上,整个圈子很快就传开了,认为你有弱点,别家都会闻风而至。”
袁凯毕竟是名记出身,后来堕落成媒体混混,出去敲诈的活也没少干。关于如何应对媒体的方法,他有一箩筐。
最后,杜林祥说:“关于让媒体封口的事,小袁全权负责。要人、要钱尽管说。”
袁凯点头答应:“三哥交代的事,我义不容辞。”
杜林祥拍了一下袁凯的肩膀,眼神中饱含期待:“有你这句话,三哥就放心了!”
3 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
得益于袁凯的精心运作,各家媒体在纬通上市一事上都没有添乱。所有的障碍均已排除,纬通大踏步地走上重启上市之路。时隔一年多以后,杜林祥与庄智奇亲自带队,再次展开全球路演。
一年多以前的全球路演,香港是第一站。这一次,信心满怀的杜林祥将香港定为路演行程的最后一站。
纬通上市的另外两位关键人物——徐浩成与赖敬东因为敏感的身份,都不愿抛头露面。然而私下,他们却给予了杜林祥鼎力支持。
徐浩成安排了五辆奔驰轿车,提前一小时停泊在香港赤角机场外,恭候杜林祥一行由欧洲抵达香港。
为了第二天的投资推介会,徐浩成、赖敬东倾尽全力,动用了各自的人脉关系。有了这两位大佬的面子,诸多声名显赫的港澳商界人士出现在推介会现场。
纬通原本预计会有大约四百名投资者参加香港的路演,但最终参与人数达到七百人左右。当天的推介会在酒店的二十八层召开,赴会的人数太多,以至于在酒店大堂的电梯口排起了长龙。酒店的其他客人则对如此喧闹的场面一头雾水。一位排队的基金经理不禁感慨,在香港搞投资十多年,IPO阵仗见多了,但还是被今天的场面震撼了。“不知道一家来自河州的房地产企业,怎么会有这么大面子?”
盛况空前的推介会过后仅几个礼拜,排场更大的挂牌上市仪式如期登场。
早上九点刚过,杜林祥等几位纬通高层便乘坐专车驶抵港交所门外,此时港交所门外已经聚集了大批的投行人士、纬通合作伙伴及国内外媒体。
秘书抢先一步,为杜林祥拉开车门。杜林祥抬脚下车,此时,镁光灯不停闪烁,晃得杜林祥有些眼花。各路记者抢按快门的咔嚓声,掩盖了周围所有的喧嚣。
站在车门口,杜林祥一脸微笑,还得意地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西服。在杜林祥的衣柜中,早已有十几件高档西服。但为了出席挂牌仪式,安幼琪又专门从北京请来一家服装设计公司,为他量身定做了这套西服。
起初,杜林祥还说不必如此麻烦,但从北京赶来的服装设计师的一番话,却令他改变了主意。这位设计师说起明朝嘉靖年间,京师一个有名裁缝的故事。据说这名裁缝为官员做衣服,不是先量尺寸,而是问人家的官龄。裁缝说,做官的人如果是初任高职,难免意气风发,他的身体就会微微向后仰,衣服就应当做得后短前长;如果做官在位比较久了,气度会略微平和一些,衣服就应当做得前后长短一致;等到在职很久,一定会产生升官的念头,内心就存谦虚自抑、温良恭谦之意,身体仪态就会微微前倾下俯,衣服就应当做得前短后长。
是啊,挂牌仪式这天的杜林祥,已经攀登上事业的高峰。此时的他,该是何等意气风发、高昂盛大。过去那些衣服,可以装下他的身躯,却容不下那份几乎要爆棚的自信心。杜林祥没有丝毫含糊,一掷八万多元,专门定做了这套深灰色西服。
昨晚在宾馆,杜林祥就穿上这套西服,在镜子面前晃来晃去。镜子里的模样,依旧是那么熟悉——皮肤黝黑,身材粗壮,一张宽阔的国字脸与一双时不时眯成两道细缝的眼睛,显得不那么协调。嘴唇微翘,脖子有些短,只有一管竖直挺起的鼻子,堪称五官中唯一的亮色。近些年来,脑袋上的头发愈发稀疏,腹部却挺得越来越高。
瞧着这副模样,杜林祥都有些怀疑,那个只念过初中的农家子弟,在工地上被人呼来喝去的杜三娃,真要成为上市公司的掌舵人?
为了今日的成功,杜林祥悉心筹划了数年之久。更确切地说,是整整近五十年的奋斗,才让这个来自偏僻山村的农家娃,登上了如此璀璨炫目的舞台。多少个午夜梦回,杜林祥都在憧憬着这一天。
这一天,真的到来了!
在和港交所与投行的高管一一握手致意后,杜林祥及庄智奇、安幼琪等几位纬通高管又转过身来。他们对媒体的拍照要求十分配合,全程笑容满面。
抢着拍照的记者实在太多,一名香港女记者被挤倒在地,人群中也爆发出一阵尖叫。杜林祥快步上前,很绅士地扶起女记者,还一脸微笑地对记者说:“大家不要急,都有机会。”
此时有记者大喊道:“杜总,你们都翘起大拇指嘛!”
杜林祥爽快地答道:“没问题。”
在杜林祥的带领下,一行人对着镜头竖起大拇指。而后,摄影记者又提出许多要求。无论是让所有人手拉手举起双臂,还是让大家交叉握手,纬通的高管有求必应,摆出各种姿势让记者拍摄。
记者群里的俊男靓女,在此刻杜林祥的眼中已变得模糊。他的脑海中,反而清晰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那便是河州纬通大厦楼下的擦鞋工,杜林祥的老同学范长春。
杜林祥不禁问自己,如果没有命运的一次次垂青,我此刻会是什么样?如果年轻时在工地上摔成残疾的不是范长春,而是自己,今天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真要做个交换,杜林祥应该和范长春的窘境差不了多少,拖着残疾的身体,回到偏僻的乡村,终日与贫苦为伴,娶个寡妇共度一生。
年少时机灵过人的春娃子,在生活的重压下逐渐变得麻木、愚昧,当初还不及春娃子机敏的杜三娃,真要经历几十年凄风苦雨的冲刷,又会是什么模样!
杜林祥忽然有种感觉,今天的一切,与其说是自己奋斗,不如说是上天恩赐的。既然所有东西都是别人赏的,又有什么可激动的?
这样的念头转瞬即逝。今天的场合,不会留给杜林祥太多走神的机会。一行人进入港交所内,在显示纬通招股价等资料的屏幕前,他们再度合影留念。上午十点整,纬通地产准时开盘。
股票正式开盘后,活动司仪让工作人员端上早已准备好的香槟,请诸位嘉宾举杯庆祝。秘书昨晚就告诉过杜林祥,在这种场合并不需要将酒喝完,只需轻抿一口即可。心情大好的杜林祥显然忘记了秘书的提醒,礼仪小姐斟酒时,他语调高亢地说:“把我这杯倒满。”看着对方狐疑的眼神,杜林祥又重复了一遍:“倒满!”之后,杜林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假如倒退十年,杜林祥这样并不符合礼节的举动,大概会被香港人笑作土鳖。但在今日,经济崛起的内地,已经能让港交所里的绅士们学习适应另一套“礼节”。在杜林祥吞下整杯香槟时,站在他身旁的,无论是香港人抑或金发碧眼的洋人,都鼓掌致意。发出“杜总真是爽快”这样溢美之词的,既有普通话,更有此起彼伏的粤语。
随后的媒体采访环节,向来甚少接受媒体提问的杜林祥不但有问必答,而且在随从提醒该离开进行下一个环节时,还主动表示要留下来多聊一会儿。有香港记者提出了敏感问题,此时无论庄智奇、袁凯还是投行的高管,心里都捏着一把汗。杜林祥倒是侃侃而谈,应对自如。回答完问题后,他还笑着转身对周围的人说:“我没有说错话吧!”
庄智奇此时低头对安幼琪说:“还从没见杜总表现这么好过。”
安幼琪回了句:“为了今天,他应该准备了很长时间。”
各种各样的庆贺仪式,排满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杜林祥的手机几乎被打爆,来自四面八方的祝贺短信更是铺天盖地。下午三点刚过,杜林祥就把自己的手机关机,他告诉公司的人,有什么事就找庄总和安总,他们跟我在一起。至于那些祝贺的电话与短信,杜林祥已不想去理会。